齊鳳艷,筆名靜鈴音,遼寧康平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連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奧杯賽詩育中心副主任。著有詩集《齊鳳艷詩選》,出版獨譯合譯詩集多部。
三星堆。古蜀王國。大地上以星命名的三個土堆。歷史中遙遠的人類家園。哦,華夏大地的那片神圣的土地,此刻我在感知你,從一首詩中。三星堆,你是神話,這首詩賦予你更多的神性,你是神秘,這首詩點綴你以美學的面紗,你是神奇,這首詩為你添上夢幻的羽翼。
三星堆,蜀地人杰地靈,你不會知道4000年后有一位蜀地詩人以洋洋5000字書寫你、呈現(xiàn)你、感知你。唐代李白過路蜀地留下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喟嘆,而當歷史進入公元21世紀,一位名為龔學敏的詩人以你的名字為其長詩的名字,以瑰偉的想象展示你的神話、神秘與神奇。龔學敏是浪漫的,比李白還浪漫?;仡櫺Q叢和魚鳧,李白徒茫然,而當龔學敏走過鴨子河南岸,他思接千載,在詩行間創(chuàng)造一個神話,和其神秘與神奇。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笔堑?,龔學敏這首《三星堆》長詩詩思于神與物游之時,寂然凝慮后詩句、情感和意境栩栩生于筆端,藝術(shù)特色和思想意旨都達到了很高的造詣。
一
拋光鋸開的空氣,樹長出的嘴唇,
滑過被水埋葬的可能。
被吸吮的太陽,
跌破斑鳩的皮膚,羽毛,
用光環(huán)遺落乳房。
石頭蓬勃的羽毛,
在岷山的乳汁中啼叫。飲下一棵樹,
樹的魂魄就流向空氣被拋光時的,
眼睛。
(選自場景一)
“要有光!”長詩的開篇是創(chuàng)世紀式的:光開辟鴻蒙,詩喚醒一個世界。樹木重啟呼吸,老皮翕動如嘴唇嫩軟,如水時光不會淹沒它,呼吸,在太陽的溫暖與明媚中。太陽,熱量是生命的力,光明是生命的指引,光線里出發(fā)、翻飛和抵達的,是生命的精靈扇動翅膀。于是一切都有了孕育的土壤,都有了哺育的乳汁。岷山在生產(chǎn)的陣痛中發(fā)出的嘯叫聲里,多少雙眼睛睜開了——一醒天下驚!
光輝使萬物呈現(xiàn)出外觀,詩人將感覺和情欲賦予本無感覺的事物,當光長出手和乳房、樹長出嘴唇和魂魄、石頭生出羽毛和眼睛。是幻覺嗎?是夢境嗎?龔學敏將《三星堆》這首長詩收錄在他的詩集《紙葵》中,這本詩集只收錄了兩首詩,另一首也是長詩,題名為《金沙》。兩首詩都以古代文明遺址為抒情對象,而詩集的扉頁題字是:“獻給這個世界我們未知的。”全詩如夢似幻的感知效果與未知的世界妙然契合。承認未知,向大地頷首是一種姿態(tài),以此,才能夠產(chǎn)生一種貫穿全詩的化境。
化境中,我看到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雙重身影。日神阿波羅是美的外觀的象征,它的光輝使萬物呈現(xiàn)出美。尼采說日神的表情和目光向我們表明了外觀的全部喜悅、智慧及其美麗。但美的外觀本質(zhì)上是人的一種幻覺,是人的感受。呈現(xiàn)出萬物美的外觀,是萬物之靈的展現(xiàn)。萬物有靈觀是構(gòu)成有關(guān)精靈和神等一切概念的源泉和基礎(chǔ),神是按照人類靈魂的形式形成的。這是人的主觀能動性。而當詩人在未知中建構(gòu)一個三星堆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
石頭音響的草,蔓延開來,
季節(jié)將收割的鳥喙晾曬成風成熟的,
形狀。披著棕色石頭的布谷鳥,
開始區(qū)別遍地的草芥,
麻兔的休止符,
在樹梢上拱手。
模擬鰭速度的羊群用云朵的睡眠
在大地上行走。
(選自場景二)
我面前的三星堆的世界是詩人筆下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不僅萬物有靈,而且萬物之間是聯(lián)系著的。在這一節(jié)里,我看到了石頭、草、鳥、風、兔子、音樂、樹、魚、云、大地。這節(jié)中,最后兩行尤為精彩。河里的魚、地上的羊群、天上的云朵由上到下形成一個環(huán),一個影射著另一個,一個存在與另一個之中,一個增加另一個的內(nèi)容與內(nèi)涵。一個生靈與其他生靈同時在場,形成了一種美美與共、和合共榮,混沌中的生機盎然:“風過玄牝,遍野是谷的籽民”——種子也是大地的人民。
“風過玄牝,遍野是谷的籽民?!边@行詩句在場景二中出現(xiàn)了循環(huán),猶如回響。風以其無處不在,遍野以其無所不包,谷以其無處不生,共同形成了一個廣角動態(tài)視頻,我成為其中的風、大地、草本植物。大地是“生死寬敞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因而也在化生中。我的這種感覺來自與詩中詞語的創(chuàng)生魔力和我對其沉醉,而且我認為詩人自己也是沉醉的,是他的沉醉引領(lǐng)了我的沉醉,一種酒神精神的迷狂狀態(tài)和神秘的統(tǒng)一感。迷醉的酒神精神,在尼采看來就是渴望彌合人與人之間的裂痕,實現(xiàn)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解,從而獲得世界大同般的神秘統(tǒng)一感。
詞語造成了這種情形。
風過玄牝,遍野是谷的籽民。
縱容過的魚,飛翔在空氣被削成蘋果狀
的粉色背景中。
陶罐來不及逃逸的指紋,
繁殖一口口井。
青蛇們合力養(yǎng)大的井,
開始劫持豐腴的水,和引領(lǐng)井奔跑的
長發(fā)。
(選自場景三)
以這段話為例,全詩陡峭、奇崛、新鮮、陌生的語言,構(gòu)造出新鮮、陌生的意象,并實現(xiàn)詩歌語言的張力。狀物之獨樹一幟,傳神之別開生面,龔學敏的寫作成為真正意義的文本寫作。
必須說,詩人的想象是費解的,正是那奧秘激發(fā)興趣,挑戰(zhàn)抽象思維和生動思維,它同時滿足了智力、情感和想象向深度探索。詩人有意無意間,將生命融入到精神的無限光芒中,由語言之鏡折射的情思理趣之中。詩在趨向“意義”的同時,又似乎能消解意義本身形骸而托諸其上,把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花、一束火焰,以一道美妙的風中之光與水中沉浸(黃恩鵬語)。
二
從整體結(jié)構(gòu)上看,長詩《三星堆》以拂曉開始(風的輪廓,/被咬傷在拋光來路不明的,/拂曉),以黃昏結(jié)束(博物館的羽毛,在黑白影片中,/扮演時間的間諜。//夕陽胸悶的影子,/在飛翔的樹上治療抑郁癥)。我想這只能是表面上的解釋,更深刻的,它隱喻著三星堆和古蜀王國的存在與退隱。詩人以一種開辟鴻蒙的場面開始他的書寫,也是打開三星堆歷史的大門。他看見:石頭蓬勃的羽毛,在岷山的乳汁中啼叫;他看見:月亮灣牧像的鞭子插在波濤低音的前額;他看見:牝馬在風的紙上寄居;他看見:咒語擊中的天鵝……在整個過程中,詩人是否長出了一雙縱目,讓他在歷史的能解與無解中感知精到與幽微,象形與玄思,實體與幻影。長詩的結(jié)尾呼應了開篇的闊大,詩人乘著雉的翅膀上天入地。
燃燒過的腳印,是從大地飛走的
雉,
只能看見正在消逝的閃電。
釋放成火焰的雉,像是青銅的衣冠,
長在大地唯一的心臟上。
疼痛的衣冠用腐朽麻痹土壤,
和捆綁魚的腳印。
燃燒過的腳印,是從大地飛走的雉,
只能看見正在消逝的閃電。
(選自場景九)
最后一節(jié)情緒是生動的、激烈的、滄桑的、留戀的:過往不可追!生動在于每一個青銅物件都有一顆火焰一樣燃燒的心,那是魚鳧鳥火紅與金燦的飛翔的理想與意志,是古蜀國的靈魂;激烈的是歷史滄桑中從不麻木的土地的妊娠反應,是掙脫捆縛的飛翔;滄桑是高處被祭祀用舊的蒼穹,是地上萬物的腳印,是青銅器上斑駁的銹跡,是魚鳧鳥遠去的身影,而這也都是留戀。留戀,我無法收回目光,我想把我的眼睛拉長……
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中,縱目面具的眼睛、耳朵都有夸張的變形,無論我們先民對此用意有多么神秘,有一點我想是確定的,就是探索感知世界的強烈愿望。這種愿望,通過感官變形的方式被強化。張德林在《“變形”藝術(shù)規(guī)律探索》中認為:“藝術(shù)的‘變形,是對‘常格的藝術(shù)方法的一種突破,它是作家在一定的審美思想、審美情趣的觀照下,根據(jù)作品內(nèi)容的特點和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在情緒的需要,對人物、事件、環(huán)境、景色所作的‘破格描寫?!?/p>
在長詩《三星堆》中,這種破格是非常之常見的,表現(xiàn)在全詩隨處可見的陡峭、奇崛、異想天開的描寫中,關(guān)注生命的全新視角,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維度,跨越現(xiàn)實與歷史的邊界,讓自己的想象空間大膽突破,無限擴張。本節(jié)開頭所引的三節(jié)詩就是例子。
再舉一個例子:“蛇把河摔在地上,金杖將平原/歸攏在掩埋自己的星光中。”蛇與河在形狀上的相似如果是切近的,那么蛇將河摔在地上,則是在其他詩人或者作家那里沒有的描寫,這里有一種力量像這個聯(lián)系一樣神秘,同時因“摔”這個動詞而蠻橫,將河流與大地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新鮮感和模式化。金杖在平原上像田納西山頂上的罐子,但又反駁了它。因為金杖的光芒臣服于更廣大的光芒中,人造物向自然俯首,并成為自然的一部分。這里表現(xiàn)了詩人的一種觀念。
讀《三星堆》,思維、想象、猜度、迷惑、挫敗、驚喜、興奮,一直陪伴著我。這首長詩是難讀的,但是我堅持讀下來了,我得到了一次深閱讀帶來的享受,一種柏拉圖行為價值理論中的靈魂高于肉體的沉思生活。我受惠于我閱讀的這首長詩,這是一篇場面恢弘、維度深遠、意境豐盈的詩篇,它來自于龔學敏多年的詩藝和詩歌理念,他追求的是一種難度寫作,這與他的追求和詩歌理想有關(guān)。詩歌的語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語言,詩歌語言更凝練、形象、生動而富有想象力。詩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的陌生和新鮮應該成為詩人寫作的基本訴求。一首好詩的難度,歸根結(jié)底,就體現(xiàn)在語言和修辭上,不具備陡峭、奇崛、新鮮、陌生的語言,就難以構(gòu)造出新鮮、陌生的意象,更難以實現(xiàn)詩歌語言的張力。讓人驚奇的語言,最能體現(xiàn)現(xiàn)代漢語的魅力和色彩。
詩絕對不是簡單的分行,目前詩歌寫作中有取消難度的趨勢,重提難度寫作與深度寫作是非常必要的。詩人奧登在其經(jīng)典文章《論寫作》中,對偷工減料的寫作做了如此評價:“如果詩歌可以在迷離恍惚之際一揮而就,其中根本沒有詩人自覺的勞動,那么,寫詩將是一件枯燥乏味甚至令人不快的活動。”對讀者而言就是浪費時間。所以,對于我這位詩歌寫作初學者來說,讀龔學敏的長詩《三星堆》,詩中想象的飛騰不羈,能夠啟發(fā)我怎么將詩寫得更好,而我也將時刻提醒自己,詩歌寫作是一種難度寫作,像龔學敏那樣錘煉語言,比如詩中精彩的動詞使用“上弦月被釘在狼嚎托起的整個夜空的/掌心”“杉樹中奔跑的烏云,把慘白的內(nèi)衣,疊進升起的水”“系在藕腰上的鬃,箍緊馬的汗”……評論家謝有順說過一句話:“詩人一旦取消了寫作的難度,并且不再對語言產(chǎn)生敬畏,真正的詩歌必將隱匿?!?/p>
三
“神圣”意指神秘而又令人敬畏的力量之性質(zhì),未知的世界是秘密的,也是令人敬畏的。三星堆是歷史和自然中的雙重未知。閱讀龔學敏大量有關(guān)動植物等自然題材為主題的詩歌后,我忖度龔學敏是有泛神論思想,他掙脫了人本位,這就是一種不俗。詩人將《三星堆》獻給這個世界我們未知的,這首詩是紙上開的一朵花,向日葵花,文字、想象與沉思共同開出的一朵花,它以想象未知的方式顯示未知。
但是這首長詩絕對不是只指向夢幻的。如果上面我將閱讀的重點放在了詩的語言和藝術(shù)形式,那么下面我將簡述這首長詩的思想性和現(xiàn)實意義。思想性是審美的另一種精神,是詩人的社會倫理、藝術(shù)良知的集中反映。在《詩人何為?》一文中,海德格爾將由科學技術(shù)、理性算計及商業(yè)交換所造就的現(xiàn)代世界視為上帝缺席和諸神退隱的“貧乏的時代”,破壞了大地、天空、神圣者和短暫者原初的統(tǒng)一。自負的現(xiàn)代人把自己變成凌駕于世界之上的主體,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自然并制造新物,世界因此被對象化了,人在世界的對立面建立了自己的統(tǒng)治。
龔學敏在每一個場景中的括號里的詩行中,表達了他對這種現(xiàn)代性和工具理性的反駁(當然,他貫穿全詩的自然物的生命力和神秘力量的書寫,已經(jīng)具體地體現(xiàn)了他對自然物神性的信仰)。比如在場景四中,詩人在括號中寫道:
直升機翻印動物代碼,霧霾的抹布
用鐘聲伸出的枝條,
撥打規(guī)劃圖失眠的地址。一噸雞鳴
壘在玻璃的習俗中。
水用河的時間開始失敗。
挖沙船尋出我說過的話,
砌成逃竄的冷杉,
陳列在博物館墻壁空無一人的月光中。
(選自場景四)
人類有太多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來自于動物植物的啟示,人類以動物植物為生,卻不珍惜它們。多少物種滅絕或瀕臨滅絕,鋼筋水泥覆蓋了多少土地,高樓大廈侵略了多少天空,多少遠古習俗和原始文明只能在書上尋得蛛絲馬跡。往事的“水用河的時間開始失敗”,人類真的勝利了嗎?多少人,在三星堆博物館驚嘆、感慨之后,轉(zhuǎn)身就在塵世的洪流中將其忘得一干二凈,在沉寂的櫥窗中,只有月光守護著它們。
同時,品讀長詩《三星堆》我感到,龔學敏對神性的向往和對詩意棲居的企望。海德格爾闡發(fā)“人的詩意地棲居”這一命題時,指出,詩意首先使人進入和歸屬于大地,向上仰望直抵天空并追尋久違的神性?!啊擞蒙裥院饬孔陨?。神性是人衡量他居住、居于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尺度。只是因為人以此種方式運用他居住的尺度,他才能與他的本性相當?!倍F(xiàn)代人的現(xiàn)狀是怎樣的呢?
回鍋的豬肉縮短水的距離,
油漆中說話的爬山虎,
在晴綸的輪回上勾畫香煙的
二維碼。
打火機用同性戀算計退休,免稅的
路徑在人工的水上迷失天鵝。
我把頸椎上的病種在牽?;ǖ目谡Z中,
機器從陶瓷的紗布上,
撕下一塊藍色,
縫住塑料說話的權(quán)力。
(選自場景四)
這樣的世俗生活是缺乏神性的。自負的現(xiàn)代人自以為已變成凌駕于世界之上的主體,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自然并制造新物。事實上,現(xiàn)代人在俗務中消耗著生命。吃喝拉撒占據(jù)了很多精力,因為勞作而受到折磨,或者由于沉溺娛樂和消遣而心醉神迷。掃碼時代個性遭到閹割,機器化生產(chǎn)線上人的自主性被捆縛。技術(shù)的制造把世界改變?yōu)樨毞Φ那宦?,生命的存在本身也被技術(shù)性地對象化了。這些都不是詩意的居住。
在技術(shù)的暗夜,在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海德格爾說:“詩人是短暫者。他莊嚴地謳歌酒神,領(lǐng)悟遠逝諸神的行蹤,留駐于諸神的軌跡,于是為其同源的短暫者追尋走向轉(zhuǎn)變的道路……在一貧乏的時代里作一詩人意味著,去注視、去吟唱遠逝諸神的蹤跡。此正為何在世界之夜的時代里詩人歌唱神性?!痹娛峭ㄏ蛟娨鈼拥氖侄魏瓦^程。
在《三星堆》這首長詩中,龔學敏說:“我把詩磨細,插進青銅的縫隙,/探聽月亮的虛實?!蔽铱吹搅她弻W敏的神話洞見的力量,他時時渴慕返回神話世界,并將它作為失樂園而痛惜不已。
長詩《三星堆》是一個獻祭:獻給古蜀王國,獻給華夏大地,獻給世界上我們未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