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惟山,本名鄒建軍,1963年生,四川威遠縣人。早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任華中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導(dǎo),《中國詩歌》副主編。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外國文學(xué)和比較文學(xué),從事詩歌、散文和辭賦寫作。有《惟山文存》3冊等出版。
在高旭旺詩集《竹子在雨中醒來》中,有許多詩作是屬于詠物詩的范圍,或者說具有詠物詩的性質(zhì)。所謂詠物詩,是說詩人所表現(xiàn)對象是物而不是人,特別是集中表現(xiàn)某一個事物或某一類事物,在表面上與人物沒有什么關(guān)系。高旭旺創(chuàng)作的人物詩是相當成功的,而他的詠物詩也很有特色,從內(nèi)到外都具有相當?shù)膭?chuàng)造性,幾乎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新發(fā)現(xiàn),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創(chuàng)意。如果沒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他就不寫詩,他從來不勉強自己去寫一首詩,體現(xiàn)了高旭旺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和至高的審美追求。高旭旺詠物詩的最大特點,就是以議論的方式揭示物象的終極本性,把最深刻的東西挖掘出來,并總是可以形諸筆墨。如果寫作同樣的題材,后世的詩人在這個方面,也許就實在難于超越。
一
高旭旺首先是特別注意以形象的方式描寫對象,然而這種描寫同時也是一種直觀的議論。讓我們先讀一首《蝸?!罚骸奥罚悄愕?命,是你的/你濃縮/成一個心臟//扛著背陰/爬行。在潮濕的/角落里?!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河南文藝出版社,第48頁)詩人以自己的獨到發(fā)現(xiàn),用簡短的詩句來揭示蝸牛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存方式,既是具體的也是形象的。很難說這首詩表現(xiàn)的是一種人格,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人生。詩人對此并沒有表明肯定或是否定,似乎只是一種客觀的描寫,對于一首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來說,卻已經(jīng)足夠。雖然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平凡的事物,人們都知道什么是蝸牛,也知道蝸??梢员池摮林?,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與他人從來不發(fā)生什么爭執(zhí);詩人卻獨到地發(fā)現(xiàn)了蝸牛生命的另一面,它的一生總是生活在潮濕的角落里。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樣的問題:為什么只有這樣的選擇呢?同時,它總是扛著“背陰”去爬行,更把自己濃縮成一個“心臟”的外形,這又是因為什么呢?其實,對此一形象的結(jié)論,在一開始就已經(jīng)被詩人揭示出來了:“路,是你的/命,是你的?!痹娙瞬⒉皇且杂螒虻膽B(tài)度來寫自己所選擇的對象,而是以一種嚴謹?shù)膽B(tài)度來進行深入的挖掘。與此相類似的,還有《釘子》一詩:“看起來/很硬很尖/命運,都掌握/在別人手里//讓你前/你就前/讓你退/你就退/傷口,深深的。”(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來》,河南文藝出版社,第58頁)世界上人們所用的釘子是多種多樣的,然而不論是什么樣的釘子,都是給人一種很硬很尖的形象;同時,釘子們的悲劇的確也是因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所造成的。詩人以自己細致的體物之感為基礎(chǔ),在幾句之內(nèi)就寫活了釘子的形象,表現(xiàn)了它一生的命運,并且是夠挫敗的一生、受傷的一生。讓你前你就前,讓你退你就退,沒有自己的主動性的獨立性,這樣的命運是如何造成的呢?釘子的傷口是深深的,這樣的結(jié)局與其本有的功能完全不平衡,這又是如何造成的呢?可見,詩人不僅是以形象的方式描寫自己的對象,并且給讀者留下了諸多思考的空間。只有以形象的方式進行表達,只有以意象的方式進行呈現(xiàn),才會有這樣的審美效果,從而讓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取得最大的成功。本來就是寫物,而每一種物總是有其形體的,詩人的本領(lǐng)首先就在于對形的描寫、象的呈現(xiàn),同時也是可以以議論的方式,對事物的本質(zhì)進行揭示,因為完全是形象的呈現(xiàn),讓我們只看到一種外在的東西,最為深刻的東西也許就不易把握。高旭旺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在許多同類詩作中有了自己新的開拓。
二
高旭旺的詠物詩所寫的對象首先是物體,而任何物體總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東西,然而詩人并沒有只是把物當成物本身,而總是當成了一個有生命的事物,多半也就是把它當成了一個人物。因此,詩人總是以自我的方式來觀照對象,讓對象成為了某種人格與品質(zhì)的象征。我們先來讀一首《掛歷》:“你總是/把自己高高地掛在墻上/讓別人/每天,看著你的臉/過日子//時間長了/別人會把你的臉/一張一張撕下來/扔進時間的垃圾里/當作日子/當作日子過?!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罚幽衔乃嚦霭嫔?,第6頁)這首詩表面上是寫掛歷,其實是寫某一種人生。這種人生當然不是附著于掛歷上而成長的,而只是從掛歷的身份出發(fā)加以想象,一種平時高高在上的人生,而在時間長了以后,得到的卻是一種被許多人所傷害的結(jié)局??梢钥闯鲇兄T多的哲理融于字里行間,然而主要還是對由于某種人的性格缺失而導(dǎo)致的悲苦命運的思考。也許沒有讀者只是把這首詩當成對掛歷的描寫,而直接當成一種不正常、不圓滿的人格的畫像。詩人對此種人格的態(tài)度顯然是否定的,同時也是批判性的。另一首《牽?;ā芬才c此類似:“為了吹響/常常靠別人/往上爬//為了生存/常常把別人/踩在腳下//秋后。你/還是被牛/牽走了。”(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來》,河南文藝出版社,第38頁)詩人在這里顯然把“牽?;ā碑敵闪艘环N人格,并且具有自己明顯的特征:一個方面為了讓自己的人生“吹響”而往上爬,一個方面也是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總是把別人踩在腳下,而這兩個方面的人格,都是為詩人所否定的。這樣的人生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呢?詩人說到了“秋天”之后,還是被牛牽走了,也就是說它被牛吃掉了,同樣是一個不得已的悲劇。《鐮刀》一詩也值得引起我們的重視:“一生/在田野上/風(fēng)風(fēng)雨雨/為別人忙活//到頭來/斑銹得弓下腰/掛上透風(fēng)的/黃泥墻?!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河南文藝出版社,第21頁)前面兩首詩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都是詩人的否定,而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卻是詩人的一種肯定,或者說是詩人的一種同情。在可愛的人間,有多少人也就是如此地度過了自己的一生,然而它總是一種付出,而不求回報,也不管自己的命運走向。在人生一開始的時候,主人公未必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結(jié)局。因此,我認為詩人高旭旺對于世界上物的表現(xiàn)是多種多樣的,一切都是根據(jù)物的本身與本質(zhì),當然也基于詩人的種種發(fā)現(xiàn)。如果說他的人物詩總是肯定性的,而他的詠物詩多半是否定性的,體現(xiàn)了詩人的不同思想探索與藝術(shù)選擇。為什么對于人的表現(xiàn)是肯定性的多,而對于物的表現(xiàn)則是否定性的多呢?一個方面是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是如此的見識,一個方面可能與他對于人的了解與理解有關(guān)。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如何構(gòu)成的,是以善念為主還是以惡念為主,可以決定他對于世界上各種事物與人物的態(tài)度,以及他思考與探索的程度。
三
如果不只是把物體當成一種人格,詩人就努力開掘所選對象身上的哲學(xué)存在,并且具有了一種相當?shù)纳疃?。我們先看一首《二胡》:“月光?你用一根弓/把人拉瘦//而,二胡/很虔誠/把弓又拉成人?!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罚幽衔乃嚦霭嫔?,第13頁)這首詩的深意在于:第一,“二胡”的感染力強大,把所有聽的人都“拉瘦”了;第二,“二胡”反過來把“弓”拉成了“人”,因為它的思想藝術(shù)表達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人格,一種人生。這種雙向的哲學(xué),說明詩人所具有的強大的思考力與超越的想象力。另一首詩《炊煙》:“昨天/飄走的/是遠方//今天/留下的/是故鄉(xiāng)?!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河南文藝出版社,第15頁)“昨天”與“今天”的相對,“遠方”與“故鄉(xiāng)”的相對,“飄走”與“留下”的相對,這里所表現(xiàn)的主要就是這三重哲學(xué),再次表明了詩人的深度思考與復(fù)原能力?!按稛煛笔且粋€故事,也是一個意象,同時還是一個象征。如此濃縮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在當代中國詩歌史上也是少有的。還有一首《書法》也同樣是了不起的:“硯池邊/水比水遠//宣紙中/夢比夢深//筆尖上/云比云高?!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河南文藝出版社,第54頁)這組詩中有三組意象,然而所有的意象都是以“硯池邊”為背景的,這既是作為表現(xiàn)對象的書法家所工作的環(huán)境,也是詩人所要表達的所有內(nèi)容的基礎(chǔ)?!八人h”,前一個“水”顯然是書法作品中的“水”;“夢比夢深”,前一個“夢”顯然是書法作品中的“夢”;“云比云高”,前一個“云”顯然是書法作品中的“云”,而不是一種實體的物質(zhì)化存在。高旭旺首先是一位詩人,同時也是一位書法家,所以他可以清楚地認識到書法的奧妙,這種奧妙首先就是體現(xiàn)在三個詞之中,這就是“水”“云”和“夢”。更為重要的是,這首詩所要表現(xiàn)的并不只是哲學(xué)問題,同時也是一個人的藝術(shù)境界與人生境界的問題。高旭旺這一類詩作,并不是簡單的哲理詩,也不是簡單的哲學(xué),而是哲學(xué)與美學(xué)的復(fù)合,人生與藝術(shù)的融合,正是因此而區(qū)別于一般人的作品,而達到了更高的境界。詩中沒有哲學(xué)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有哲學(xué)同時也有詩情,那就是一種綜合性的創(chuàng)造了,許多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達不到這一階段的。
四
詩人高旭旺并不僅僅停留于開掘?qū)ο蟮恼芾泶嬖冢瑫r在許多詩中還把人世間的生生死死進行了獨到的揭示,人世的滄桑與人生的痛苦,都成為了詩人所關(guān)注的對象,并且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先看一首《向日葵》:“走出地獄/第一個把陽光/還給人間//成熟了/低下頭/默默地祈禱/祈禱出/一個方向//從此/天堂/不再荒涼。”(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來》,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頁)在我所見過的中國詩歌作品中,很少有這樣寫“向日葵”的,詩人居然在首句就說“走出地獄”,給讀者一種驚異之感。第一個把“陽光”還給人間,因為這是“向日葵”,因為它所向往的正是太陽,并且它一直是生活在人間,所以才有詩中對“陽光”的聯(lián)想?!俺墒炝恕?,而總是低下頭來“祈禱”,體現(xiàn)的是一種成熟的人生態(tài)度與觀念;它尋找到的“方向”就是太陽的方向,體現(xiàn)的是一種難得的精神與堅強的意志。這里的“天堂”是陽光彌漫的,所以說不再“荒涼”。在這樣一首精短的詩中,卻出現(xiàn)了“地獄”“人間”和“天堂”這些宏大的詞語,正是表明了詩人的良苦用心,說明詩人所要表達的不是對于“向日葵”的印象,而是對于天、地、人及其關(guān)系問題的思考。當然詩人的最后目標,還是對于一種成熟人格的呈現(xiàn)與塑造。另有一首《病房里的鮮花》:“病房里的鮮花/都是別人送的/放久了/紅的變成紫的/紫的變成白的//病人活著/想要白花/不要紅花//病人死了/想要紅花/不要白花?!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河南文藝出版社,第4頁)此詩的內(nèi)涵相當深厚:第一,病房里的“鮮花”是他人所送的,體現(xiàn)的是一種愿望與期待,無論送的是什么色彩,愿望都是一樣的豐滿;第二,無論送的是什么樣的鮮花,時間都會讓它發(fā)生變化,任何力量似乎都無法阻擋,這就是時間的定律;第三,病人活著想要白花的純潔,如果病人死了卻想要紅花,表現(xiàn)的是對于生的向往和對于死的拒絕。詩人的情思還是相當復(fù)雜的,不僅是對于鮮花的思考,也不僅是對于時間的思考,同時還有對于生存與死亡問題的思考。我們還可以看一首《高鐵》:“風(fēng)里來/頂風(fēng)/雨里去/冒雨//一生里/把時間留別人/自己,卻/死死地守住速度?!保ǜ咝裢骸吨褡釉谟曛行褋怼?,河南文藝出版社,第22頁)這里的“高鐵”,雖然與生死沒有什么關(guān)系,卻與生存和生命問題直接相關(guān)。詩人對于“高鐵”這一新時代才出現(xiàn)的事物還是有所發(fā)現(xiàn),顯然詩人是把“高鐵”當成了一種人生,或一種人格來表現(xiàn)。
世界上的自然萬物中都有各種各樣的生命,并且每一種事物都會有自己的歷史,因此也都存在著生命的問題。如果詩人深入到了生與死及其選擇這樣的層面,對于物的表現(xiàn)與對于人的表現(xiàn),也就實現(xiàn)了高度的統(tǒng)一。
作為詩人的高旭旺,對于世界上的人與物似乎都是情有獨鐘,所以他特別喜歡詠物詩的寫作。他對于人的觀察和對于物的體察是一樣的細致,總是有所感悟、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創(chuàng)造。在這個世界上所存在的東西,不是人就是物,不是物就是人,整個世界也就是由人與物所組成的,因此詩人可以把物與人當成世界的一種總體形態(tài)。在人的身上可以發(fā)現(xiàn)物,而在物的身上也可以發(fā)現(xiàn)人;詩人可以把人當成物,也可以把物當成人,每一種選擇都是沒有問題的,并且也是有必要的。詩人是世界事物的發(fā)言者,許多時候也是人間的代言人;同時,詩人還是這個世界正當?shù)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把高旭旺的詠物詩當成一個對象和一個問題進行研究,并深入討論有關(guān)的問題。
中國古代有許多詠物詩,如王冕的《墨梅》和余謙的《詠石灰》等,高旭旺無疑是很好地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并且有了新的開拓。
這種新的開拓,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是對象的擴大,凡是自己所見的東西,往往都可以入詩;第二是具有了相當?shù)纳疃?,把最為深刻的東西都挖掘了出來,并且達到了很高的境界,以至于后人再想在同一對象上進行發(fā)現(xiàn),可能性不是太大。第三,是詩作所達到的廣度。詩人所詠往往是一個具體的物象,然而詩人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聯(lián)系到上下左右、前后古今進行開掘,甚至與哲學(xué)美學(xué)、倫理社會學(xué)、生老病死等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并且都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這個世界上到底是人重要還是物重要,詩人以自己的詩作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人是世界的靈魂,人類是世界的中心,然而自然萬物也是有靈之物,也是世界的中心。因為沒有物就不會有人,而如果沒有了人物卻還是存在,只不過不為人所認識與感知而已,當然也就不會為人所表現(xiàn)與塑造,但也許會被其他生物所表現(xiàn)與塑造。我們讀高旭旺的詠物詩,不論長短,都會有很大的收獲,許多的啟示,這也是本文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