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卷托名之作水平到底如何

王健

宋代以前書畫作品多無名款、鈐印，而鑒賞者大多從作品風(fēng)格、材料等因素斷定其年代、作者。如宋代繪畫多將無名款作品定于某一名家之手，嚴(yán)謹(jǐn)者在作者名前加“傳”字。而多數(shù)則直接將某一作品歸于某人名下，如《淳化閣帖》卷六、七、八多為王羲之偽作，《古詩四帖》歸之于張旭也頗有不諧之處，而后世者往往以其為真，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景福殿賦》亦如是。

此賦原無名款，因卷末有宋代曾肇的跋文，謂其為孫過庭書，故一般稱為“孫過庭《景福殿賦》”。由于缺乏實證，作者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很多鑒賞者認(rèn)為此作非孫過庭書，故而著錄不多。此作應(yīng)非孫過庭書，從避諱、用筆可以窺見一斑。

似為宋人所書

避諱始于周朝，《左傳》說：“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北苤M是對于君主和尊長的名字避免直接說出或?qū)懗?。避諱在唐代制度化并得到發(fā)展，著名詩人李賀即因其父名“晉肅”而不得參加進士考試，致使終身不得志。對于避諱的方法，歷史學(xué)家陳垣在《史諱舉例》中曰：“避諱常用之法有三：曰改字，曰空字，曰缺筆?！睂τ凇毒案５钯x》的避諱，徐邦達(dá)在《談古書畫鑒別》中談道：“宋無名人書《景福殿賦》卷，稱為唐孫過庭書，其中北宋諱‘曙字、‘讓字，南宋諱‘構(gòu)字，都缺筆，而唐諱‘淵字未諱。但‘民字又改書同義字‘人字，那大概是當(dāng)時此文從唐代抄本上錄下，沒有把唐諱字改正過來的緣故。”徐邦達(dá)將其定為宋無名人書，大概是宋人所書，或是宋人的臨本。

書法風(fēng)格的形成與書家的運筆、用墨有很大關(guān)系，雖然書家不同時期的風(fēng)格會有較大變化，但會保持一定的時代特征與延續(xù)性。明王澍撰《竹云題跋》說：“世所傳虔禮草書有數(shù)種，干文及景福殿賦，皆妍媚不足錄，惟書譜甚有名于時?！睆摹毒案５钯x》的整體風(fēng)貌上著眼，提出“妍媚”，與《書譜》的筆勢縱橫灑脫、中側(cè)鋒并用不太相類。明張丑撰《真跡日錄》說：“孫過庭行書孝經(jīng)一卷，真跡也，今在董太史家，其字與書譜稍異，是早年筆。戲鴻堂所刻景福殿賦，宛然書譜法也?！逼鋵嵈蟛蝗?。孫過庭的傳世書作，當(dāng)以《書譜》流傳有序而無疑，《書譜》的用筆是二王筆法的忠實傳承。唐代作為筆法演變的一個分水嶺，經(jīng)歷過書法的高峰后，由于實用趨簡的緣故，用筆變化有所減弱，而傾向于文人意境的加入?！毒案５钯x》的用筆特征，就用筆的體式來看，更類似于五代楊凝式書《神仙起居法帖》，而不類于《書譜》。

題跋多有不妥

（傳）唐 孫過庭《景福殿賦》（局部）紙本 29.2厘米×600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五代 楊凝式《神仙起居法》紙本 27厘米×21.2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從《景福殿賦》的用筆特征看，其更類似于五代楊凝式所書《神仙起居法》。

《景福殿賦》全卷165行，為曹魏時何晏所作。據(jù)《典略》載：“魏明帝將東巡，恐夏熱，故許昌作殿，名曰‘景福。既成，命人賦之，平叔遂有此作?！笔菫槌纱速x之因。此作曾為明代項元汴所藏，有天籟閣諸書藏印記，及項元汴小楷釋文，亦頗精善。入清后，其經(jīng)王長安等收藏，董其昌曾選摹此卷20行刻于《戲鴻堂帖》中，清代乾隆刻《墨妙軒法帖》又將此卷全部摹刻。

卷后題跋按序有五：

其一，乾隆帝跋云：“孫虔禮此書董香光嘗刻之戲鴻堂帖中，才二十行四百余字，觀者以未睹全豹為憾，頃撿內(nèi)府所藏，得此。喜其筆意俊邁，有驚鴻游龍之妙，書譜雖炬赫有名，猶規(guī)規(guī)二王門仞，此乃自成一家耳。因摹入墨妙軒法帖以廣其傳。甲戌夏御題?！?/p>

其二，項元汴跋云：“萬歷癸未仲春望，墨林山人項元汴手裝于天籟閣，永存珍賞?！?/p>

其三，曾肇跋云：“書家評孫過庭章草用筆雋拔，如丹崖絕壑，筆勢堅勁，予不能無疑，觀此帖用筆，稽古有漢魏之風(fēng)，終卷結(jié)字無點畫差謬，書賦云，千紙一類，一字萬同，蓋知非虛談也，近見王內(nèi)翰所藏書譜真跡與此賦極相類，又有墨本千文差不逮矣，建中靖國元年春三月曾肇題于玉堂之西軒?！?/p>

其四，張孝思記語云：“歲在甲申孟春，懶逸張孝思藏。”

其五，拖尾項元汴小楷釋文，款云：“大明萬歷甲申歲仲夏端陽后五日墨林山人項元汴錄是賦于攖寧庵中。”

其中卷后曾肇題跋為最早，玉堂是翰林院代稱，當(dāng)作于曾肇任職翰林院時。曾肇為“南豐七曾”之一，“南豐七曾”是建昌南豐的曾鞏、曾肇、曾布、曾紆、曾纮、曾協(xié)、曾敦。曹寶麟先生認(rèn)為此跋是真跡，比較曾肇《奉別帖》，用筆交代清楚、氣息醇雅，而《孫過庭景福殿賦跋》書寫略有匆忙，且顯得清秀，筆墨略覺浮于紙面，曾肇書法學(xué)蘇軾，且《孫過庭景福殿賦跋》晚于《奉別帖》，筆墨當(dāng)更加厚重才是，未睹真跡，不敢妄斷。但曾肇的題跋確實不敢恭維，“用筆，稽古有漢魏之風(fēng)”“王內(nèi)翰所藏書譜真跡與此賦極相類”，也不知王內(nèi)翰的《書譜》是哪個本子，“漢魏之風(fēng)…‘極相類”按當(dāng)前的本子好像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的。

清乾隆帝也是個好事者，其眼光不佳，往往而辨真為贗、辨贗為真，《富春山居圖》即是，于《景福殿賦》“喜其筆意俊邁，有驚鴻游龍之妙，書譜雖烜赫有名，猶規(guī)規(guī)二王門仞，此乃自成一家耳”，不僅以為真，還認(rèn)為其“自成一家”，此說有誤。

據(jù)清顧復(fù)記載，《景福殿賦》“墨氣黯黮”源于裝裱時“入水”過多，其神采“十存五六”。《景福殿賦》曾為王長安者所收藏，王長安名永寧，為吳三桂婿，蘇州拙政園曾為其所有。王時敏札中記“滇中王額駙初在郡中，今住維揚，廣收書畫，不惜重價，玉石亦未能鑒別，好事家以物往者，往往獲利數(shù)倍，吳兒走之者如鶩”，王羲之的《瞻近帖》、顏真卿的《鹿脯帖》、楊凝式的《神仙起居法》、米友仁的《瀟湘圖》等曾為其收藏?！巴蹰L安得之，重其裝飾”，“為裱工朱啟明所潤色”，可能經(jīng)朱啟明輩勾填，神采不再矣。顧復(fù)《平生壯觀》中未載《書譜》之事，且此記中聞吳肯仲言《書譜》由涿州相國馮銓家轉(zhuǎn)入真定相國梁清標(biāo)家，顧復(fù)當(dāng)未得睹真跡，輕言二者差異，《景福殿賦》定為孫過庭自運，似有不妥。

與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孫過庭傳世名作《書譜》（左）相比，《景福殿賦》（右）在筆法變化上相距甚遠(yuǎn)。

不失為一佳作

無論《景福殿賦》的書法作者是誰，該作都保持了良好的書寫水平與情調(diào)，六米的長度在當(dāng)時顯然是一件巨制。從整體來看，作品從頭到尾保持了大概一致的書寫速度及狀態(tài)，顯現(xiàn)了作者良好的控制、把握能力。

在章法上，《景福殿賦》以平正為主，此平正不代表從章法到字法、墨法完全的平正。從作品的單字中，我們還是可以感到險絕的存在，如“景”“弘”“國”等字的處理;在用筆上，完全沒有后世所謂的逆入平出的約束，落筆自然，在轉(zhuǎn)折處順勢而為，根據(jù)書寫節(jié)奏，轉(zhuǎn)折或圓或方，或用折筆或順勢翻轉(zhuǎn)筆鋒，未拘于成法，用筆的方式與節(jié)奏與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帖》有相似之處。

筆法的簡化是出于實用的需要而對筆法做的調(diào)整，唐代以后用筆的重心從筆畫的中間轉(zhuǎn)向筆畫的起筆和收筆。從這件作品來看，筆畫的中間仍然保持了其復(fù)雜性，使轉(zhuǎn)、提按在筆畫的中間仍很普遍，如“物”“性”“命”“靡”等字。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帖中也有不諧之處，如“陰”之耳旁、“盛”字一橫等筆畫略有突兀，過于扎眼。部分字的結(jié)構(gòu)也值得商榷，如“殿”字左邊留白太大略顯夸張過度，“故”字右邊部分略大一點應(yīng)該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