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線:織物如何改變了歷史》
[ 英] 卡西亞·圣克萊爾 著 馬博 譯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
幾世紀以來,木乃伊占據(jù)了西方想象力中特別的龕位。木乃伊(mummy)一詞源于波斯語中的瀝青(mumiya),雖然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并非所有的木乃伊都包含瀝青,但它們很快就被挖掘、交易、制成粉末,用來做牙膏甚至治療癲癇。
而拆解木乃伊,則在19世紀中期的倫敦和歐洲其他地區(qū)成為流行的奇觀。
法國小說家皮埃爾·洛蒂于1909年描述了一次拆解操作,說當時的觀眾情緒太激動,以至于最后整件事以鬧劇收尾。洛蒂回憶道:王室的木乃伊“用精致絕倫的裹尸布包了一千遍……這布比印度的平紋細布還要精致”。這塊布有400多碼長,拆下來整整用了兩個小時。到這時,氣氛已經(jīng)高度緊張,“當最后一次翻轉(zhuǎn)將高貴的人體顯露出來時,觀眾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他們像一群牛一樣四處跑跳,撞翻了法老”。
除了圖坦卡蒙,歷史上另一個有名的木乃伊并非以自己的名字為人所知,而是以其拆解者聞名。奧古斯都·博齊·格蘭的一生值得記錄。他是位外科醫(yī)生,生于意大利,經(jīng)歷拿破侖戰(zhàn)爭、瘧疾、希臘和土耳其的黑死病后仍然幸存,在英國海軍服役一段時間后,他安居下來,從事醫(yī)療工作。在倫敦時,他對埃及古物學產(chǎn)生了興趣。1825年,他給英國皇家學會送去一份報告,寫的是他前一段時間公開拆解的一具木乃伊—人們后來將其稱為格蘭維爾。在報告中,格蘭維爾描述了對木乃伊化的人體進行尸檢的過程—這被公認為史上第一次木乃伊尸檢,其研究手法為當時的此類研究定下了標準。
格蘭維爾仔細地記下了全過程,標明了每一根骨頭的尺寸、角度和狀態(tài)等信息,同時他還附上了很具體的插圖。這具尸體被纏了太多的布,看起來就像是被拉長的橢圓,而非人形。格蘭維爾向皇家學會說明,繃帶是用“非常細密但又具彈性的亞麻布”做的,“織法非常精巧,并且其整齊和精密的程度,即使讓現(xiàn)在手最巧的外科醫(yī)生來模仿,他們也會無從下手”。格蘭維爾花了一個小時拆解下來的亞麻布總共重達28磅。作為外科醫(yī)生,他看到了一些自己熟悉的包扎方法,包括“環(huán)形包扎、螺旋包扎、交叉包扎、固定包扎、排出包扎、單層包扎”。
格蘭維爾在倫敦的家中進行了為期六周的尸檢,其間有一批又一批的來訪者觀看。他的報告內(nèi)容從直率的專業(yè)內(nèi)容逐漸轉(zhuǎn)為病態(tài)的私人記錄。他手上的遺體來自一位50歲左右的女性,頭發(fā)已被剃光了,而他用手撫摸她的頭皮,試著尋找發(fā)茬。這具木乃伊制作的成本較低,因為所有的內(nèi)臟都還在身體里,但格蘭維爾因此得以拓寬了自己的醫(yī)學知識。
格蘭維爾在皇家學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他進一步在皇家學會舉辦演講,談論自己的發(fā)現(xiàn)。為增加戲劇張力,他在房間里點起了蠟燭,蠟燭是他用木乃伊周圍大量蒼白易碎的“類似樹脂或瀝青”的物質(zhì)制成的,他認為那是蜂蠟。
但是,格蘭維爾在這一點上也錯了。隨著人體解體,脂肪和軟組織會分解、再變?yōu)橐环N灰色的物質(zhì),這就是尸蠟。格蘭維爾自己都不知道,他向聽眾講解的房間,可能是由人體蠟燭照亮的。
對木乃伊制作最常見的解釋是,這一操作可以將死者的身體保存在相對完整的狀態(tài),甚至仍然像是活著。這種視角頗具溫情,就好像木乃伊是一幅來自早期繪畫大師的畫作,要在拍賣后仔細包成一團才能運往新家。然而,這種思考模式有其弊病。最核心的問題是,在這種邏輯中,被包裹的身體地位明顯高于制作木乃伊過程中使用的織物和繃帶。
換句話說,亞麻布被貶低為僅是內(nèi)在核心的外包裝。這種想法其來有自:希羅多德在公元5世紀寫道,木乃伊化使死者免于“在墓地中變成蟲子的食物”。與其相似,格蘭維爾認為繃帶的作用是將“木乃伊的表面與外部空氣”隔離。
即使經(jīng)驗豐富的法國考古學家加斯頓·馬斯佩羅也落入這種思維的窠臼。馬斯佩羅曾是在古埃及挖掘和撰史的總指揮,他曾將霍華德·卡特介紹給其資助人卡納馮勛爵。他于1886年6月1日上午9時開始了拆解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的工作。在拆開了一系列繃帶和裹尸布后,他看到“一塊精美的布料從頭蓋到腳”……丟掉最后一塊遮罩后,他寫道:“拉美西斯二世現(xiàn)身了?!?/p>
他的門徒對包裹和被包裹者的關系有類似的看法—卡特打開圖坦卡蒙的石棺后,失望地看到“里面的對象完全被精致的亞麻裹尸布包著”。直到“少年法老的金色塑像”出現(xiàn)在裹尸布下,而后遺體本身出現(xiàn)了,他才終于滿意。被制成木乃伊的尸體,其價值在于可以進行非常細致的檢查。
然而,我們總是全神貫注于亞麻布里面包裹著的尸體和財寶,忽略了亞麻布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即使是制作相對簡單的木乃伊,人們都要花費大量力氣、使用大量亞麻布。格蘭維爾對多種包裹手法的觀察是正確的:插畫和留存下來的樣本展示,為了用布條制造視覺效果,包裹者使用了驚人的復雜手法。
當代觀點對織物極為重視,不僅使用了眾多詞匯來形容它們,并且非常尊重“秘密大師”—那些被授權使用織物的祭司。包裹尸體確實有助于尸體保存得更長久,但這似乎并非其主要目的。靈體(sah)這一特殊的木乃伊形式戴著神圣的頭巾和面具,在古埃及藝術中被與神聯(lián)系在一起。
人類被塑造成這一形式,獲得了神性和崇高的地位,用的材料就是亞麻布。當尸體經(jīng)防腐處理、被包裹起來時,它也正在被轉(zhuǎn)化為值得崇拜之物。
當圖坦卡蒙的石棺在1968年被重新打開時,這位埃及領袖的尸體狀況極為惡劣。“木乃伊不是完整的,”研究者們后來寫道,“頭和頸與身體分離,四肢與軀干分離了……進一步的調(diào)查證明四肢上有多處斷裂。”
這些破壞是卡特和他的團隊造成的,他們用最粗暴的手段來接觸尸體,取出繃帶里的護身符和珠寶;他們將加熱后的剪刀插進金色的面具中,然后將面具從被切斷的頭骨上撬下來。少年法老被再次放置到墓穴中,但已破碎不堪,而非3360年前秘密大師用亞麻布塑造的神圣靈體。圖坦卡蒙未經(jīng)包裹就被再次下葬了。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