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末
母親望不到我的時候,霧氣就來了
睡著的時候,霧氣就守在窗外
它一點力氣都沒有使,就像母親守著我的傷
口
我醒著的時候比較多,這些時候
霧氣就特別高興,一臉天真
霧氣像母親一樣,滿滿的,漫漫的,縵縵的
看見什么都撲過來,輕輕地抱著
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這么多的“母親”
她們看著我的時候,比我看著她們的時候多
多了
傍晚,霧氣繚繞在山上,屋檐下
門窗玻璃上,一家又一家的陽臺上
霧氣籠罩在三角梅和白薔薇的枝頭上
朱頂紅和鴛鴦茉莉都被霧氣籠罩著
山里的人和山外的人,霧氣一個都沒有落下
霧氣抱著這一切的一切,仿佛看不見的時間
換了一種姿勢抱著我……
天快黑的時候,霧氣都快看不到了
越過素凈的天際,霧氣抱緊一切的姿勢仍未
改變
我是多么熟悉啊……這種姿勢
我很久都沒有呼喚過霧氣的名字了
第一個擁抱我的人,他的姿勢也曾這么輕
第一個吻我的人,也曾像霧氣一樣飄搖不定
我落難的時候,霧氣也來了無數(shù)次
那時候,我正閉緊雙眼,打發(fā)霧氣一一散去
傍晚的時候,霧氣又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這樣的“母親”
霧氣繚繞的時候,我就輕輕地呼喚著它
如同母親望不到我的時候,就用霧氣擁抱的
姿勢
輕輕地抱緊看不清的一切
風(fēng)變成了一位逝者,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當(dāng)它吹拂的時候,時時都是安息日
風(fēng)從我身上經(jīng)過,又從另一個人身上經(jīng)過
到了第三個人那里,風(fēng)就躺了下來,完成合葬
我要是風(fēng),今天我就不動了,停在某處
靜坐,石化,或者隱姓埋名變成灰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風(fēng),在棕櫚樹間
它們爭論不休,然后讓出同一塊墓地握手告別
風(fēng)是智者,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眼睛還沒有合上的時候,風(fēng)是最好的“同
謀”
什么時候風(fēng)才缺席呢……在沒有人的時候
在看不見的地方,在新舊葬禮交替的間隙
風(fēng)把頭低下來,為了所有逝去的……
它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咚的一聲,把自己埋了
一只獨角獸在安裝一片羽翼
在漆黑的夜晚,在空無的門內(nèi)
安裝羽翼的耐心使它褪去了盔甲
它反復(fù)打量羽翼的變化,量的積累
薄薄的諾言般的紋理像軸承一樣
它把世間萬物的忽略安裝在軸承上研磨
入葬的花朵與芬芳的花蕾為它加糖
它用受傷的爪牙托舉這永久的遺憾
一片羽翼,命數(shù)的一半,有知的輕
無知的重,安裝羽翼的時候
每個張開的翅膀都諒解了暴風(fēng)驟雨
竹子會慢慢恢復(fù)骨氣
梅花離開暴雪也會慢慢含羞
幽蘭以鶴的姿態(tài)觀賞落日余暉
有誰會在寒冬臘月圍觀如此的篝火
獨角獸的表白,一片羽翼的王國
竹與梅的寒暄,蘭是篝火之柴
傻瓜在這表白之夜變得更傻
羽翼反而把最輕之人幻化為知己
是誰在安裝調(diào)試落幕之人的生活
難不成是忘卻你的人
在你的羽翼上
他們把丟失的東西叫做幸福
那個名叫梅的少女
太年輕的時候遭遇蒼老
人便開始變?yōu)樯倥?/p>
湖水一樣的皺紋——
在你的皮膚上搭建起一座座碼頭
使其熙攘,令其寂靜如水
多少個坐在碼頭上的少女
輕輕地嘆息一聲,再嘆息一聲
干燥,開裂,松動,剝落的嘆息
這水的侵蝕,光的節(jié)奏
你的碼頭就濕潤一次
沒有人再落淚了——
十六歲的時候你畫過石榴
十八歲的時候你為初戀徹夜淋雨
二十歲的時候你白透了
在大雁塔,碑林,羅馬市
在你買過牛仔褲和阿迪達(dá)斯的街道里
五十歲的路人預(yù)料到了你的艱難
我認(rèn)可你的三十歲——
你跑遍了南北疆的草原石林
你坐在駱駝身旁懷抱過更加陌生的女人
你篩選石頭,荒野里的謊言
你焐熱這水洗后的初春
比焐自己的傷痛久一點兒
即便是四十歲了——
你喜歡打理莊稼,穿最樸素的衣服
去寺廟里反復(fù)打掃落葉和蓮花
即使你的眼里結(jié)滿了秋色
可你一抬眼,許多石頭都哭了起來
五十歲就這樣開始了
那個名叫梅的少女——
愛你的人還沒有老去
你已經(jīng)老出了少女的滋味
白的牙齒,天然淡水魚的語言
你用它們圍攏病痛和苦難
你開始以善為美,對惡沉默
少女的愛情匍匐于江湖
長到五十歲了——
愛你的人就這樣跟著年輕了起來
2020年5月1日—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