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靈魂深處出發(fā)的信使

陶秉禮

我追蹤劉立云這個名字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不是三兩年的事了。在我看來，他是以詩人的特質(zhì)，以生命的獨特視角認知大地萬物，從歲月的堆積沉淀中透視時代風(fēng)云，用心靈的深切感悟抒發(fā)家國情懷，在戰(zhàn)爭的殘酷慘烈中揭示和平主題。他的詩，猶如從詩人靈魂深處出發(fā)的綠色信使，送給讀者一個個灼熱而厚重的遠方。

詩人雖然長期在軍隊工作，但他的詩作題材廣泛，涉及大地萬物，有一年四季自然變化，也有鯨、鳥、魚與硨磲，還有瓷、鐵、石與瀑布等，而且從生命的本真、獨特的視角，認知世界萬物。在《鯨》的詩中：“一頭鯨！它龐大的身軀蟄伏在我們的視線之外/與海底休眠的火山和沉積的火山灰/混為一談?，F(xiàn)在它是深淵的一部分/海溝和海床的一部分/兩邊的腮大幅度張開?，F(xiàn)在它是巨大的無”。詩作寫鯨的生命與龐大，把它放在“海底休眠的火山和沉積的火山灰”中，是深淵的一部分，海溝和海床的一部分，把鯨融于無窮的海洋，是巨大的“無”。并以“沉著和謙卑”賦予鯨以人格化?！爱?dāng)它某一天浮出水面，一座大海就將溢出來”，給人們認識鯨帶來無限的想象空間。在《稀世之鳥》一詩中：“朱鹮。它們細細的秦篆的爪，長長的漢隸的喙/比繁體字更古老，更歷經(jīng)滄桑/當(dāng)它們拍翅飛翔/濕漉漉的白羽，噼噼啪啪滴落殷商的水珠”。詩作寫朱鹮這一稀世之鳥的古老，伴著人類或在人類之前誕生，繁衍。因為“此為漢水的源頭，漢字的源頭/一只鳥遞來一把打開漢字的鑰匙”。這就更顯得稀世之鳥的珍貴，喚醒人們保護稀有動物就是保護自然、歷史，保護人類自己的意識。

壺口瀑布這一黃河絕美自然景觀，有多少文人騷客留下不盡的墨寶。然而，在詩人眼里卻與眾不同?！帮w流直下！那么多的老虎從水里跑出來/那么多的怒吼/和咆哮，大地在顫動中裂開一道峽谷……這激情的老虎，囂張的老虎，血脈僨張到/前仆后繼的老虎，它們互相撕咬/互相擠壓、沖撞和踩踏/就這樣不要命地，紛紛，也就是一群/接著一群地，從三千尺的懸崖/跌落下去，翻滾下去”（《壺口·飛流直下》）。詩人把瀑布比作老虎，作為主題意象，大膽?yīng)毺?，出人意料。從水里跑出來就怒吼咆哮，讓大地在顫動中裂開一道峽谷。以磅礴的氣勢先聲奪人，深深地吸引、牽動讀者。接著寫激情、囂張、前仆后繼的老虎，互相撕咬、擠壓、沖撞、踩踏，不要命地跌落下去，翻滾下去的老虎，“那勇敢驕傲地獻身，光芒燦爛”，這里我仿佛感到在中華民族的苦難史、抗?fàn)幨?、奮斗史中，那些為之獻身的壯士、先烈光芒燦爛，永留后世。尤其是“老虎也藏在我們的身體里/我們奔騰的血液里”，這是一種堅毅精神，一種磅礴氣魄，已經(jīng)蘊藏在這頭醒來的雄獅身體里、血液里，可以噴發(fā)出光焰萬丈，是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的。從而使這首詩得到了升華，顯得更加厚重、恢弘，并富有張力。

詩人以自己人生歷程的厚重堆積沉淀，以敏銳的眼光，用詩歌的特殊語言，透視當(dāng)代經(jīng)濟社會發(fā)生的深刻變化及帶來的深刻影響，留下深厚的時代印痕。在《經(jīng)濟時代的戰(zhàn)爭》一詩中，他保持著軍人的警覺，在燈紅酒綠中，依然聽見不絕于耳的槍聲：“……它們/綿密，急促，卻銷聲匿跡/不斷變換著射擊角度的位置/就像大白鯊牙齒鋒利，在深海中游弋/讓你身中數(shù)彈而渾然不覺/當(dāng)你環(huán)顧四周，誰不是戰(zhàn)場深陷？/誰沒有被侵占被包圍的那種/迷茫、驚悸和恐慌？/而夜幕下，有人在交換貞操/有人在盤點細軟”，詩人用獨到、辛辣、尖刻甚至挑剔的語言，反映這場沒有硝煙的經(jīng)濟戰(zhàn)爭，給世界經(jīng)濟社會及每個人帶來的迷茫、驚悸和恐慌，仿佛聽到戰(zhàn)場上“砰砰”的槍聲在響，有人應(yīng)聲倒下。有人在“交換貞操”，在“盤點細軟”，真有點讓人不寒而栗。接著，寫這場戰(zhàn)爭“就像爆破碉堡，必然要落下遍地的/瓦礫和殘肢，清創(chuàng)傷口又難免/錐心刺骨，痛得你大汗淋漓/最悲慘最倒霉的，是那些默默倒下的人”。然而，面對殘酷，面對現(xiàn)實，必須清醒地反復(fù)穿越“良心和道德的開闊地”。這就告誡人們應(yīng)以怎樣的態(tài)度看待和應(yīng)對這場經(jīng)濟時代的戰(zhàn)爭。

詩人善于從世界過去或當(dāng)時發(fā)生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中捕捉詩的靈感，創(chuàng)作了《去年的耶路撒冷》等詩作。在《愛因斯坦悔不當(dāng)初》一詩中：“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兩眼空空/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等待上帝的接見/和赦免。他想對上帝說：對不起/那束光太強烈了，太耀眼了/刺瞎了那么多眼睛;讓那么多的人/在痛苦的翻滾中，化為灰燼/但上帝拂袖而去，上帝對他無話可說”。詩作反映了科學(xué)泰斗在彌留之際，認識到科學(xué)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的成果，既造福人類又給人類帶來災(zāi)難，揭示了愛因斯坦臨終前的心理矛盾，真是悔不當(dāng)初啊！詩作《在國王廣場回望伊扎克·拉賓》，在回望這位傳奇、英勇、無畏的民族英雄被暗殺后寫道：“?。“。≡谶@悲傷的時刻/哀慟的時刻，他甚至感到死亡是一種解脫/一種榮譽，一種他本該得到的/功德圓滿的獎賞。”以幽默詼諧的筆調(diào)，贊揚了這位把死亡當(dāng)作解脫、榮譽與獎賞的老人的豁達與慷慨，因為他的死天空會高高飄揚一曲和平之歌。

作為一名軍旅詩人，對祖國對人民對親情，從心靈深處迸發(fā)出的激情，會更加豐富、真摯、深刻，抑或轉(zhuǎn)化為一種人間大愛，潑灑在璀璨的陽光之下，默默地注入人們的心扉。

在《七號界碑》的詩中，詩人在看見界碑兩邊山的裂痕、雪的縫隙等惡劣的環(huán)境，但更看見“是一座站起來的大海，凝固的波濤”，顯示了界碑及守護界碑的人的尊嚴與偉岸。但只要是界碑這邊的雪沫和粉塵，一顆露珠，一棵草，包括飛鳥和它銜來的一粒草籽，也包括不幸迷路的黃羊或者雪豹，甚至包括“刮來刮去的風(fēng)，飄飄揚揚的雪……”詩人以其細膩的筆觸描寫了祖國領(lǐng)土的珍貴?！耙虼苏驹谶@里，我們必須睜大眼睛，必須/對我們這邊的山岡、雪峰，滿山/滾動的石頭、漫天飛揚和流淌的雪沫與粉塵/爛熟于胸。必須愛它們，哪怕在夢中/也要緊緊地把它們摟在懷里/包括愛它的酷烈和蒼茫，愛它永遠停留在/零度以下的氣溫，永遠也吸不夠的氧/就像愛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愛自己的發(fā)膚和手指”。詩作通過表現(xiàn)守護界碑人不怕艱苦、耐住寂寞的樂觀精神，歌頌了他們守土有責(zé)、寸土不讓的堅強意志和錚錚誓言;通過守邊防、愛邊疆實質(zhì)上是愛故鄉(xiāng)、愛親人的詩意描寫，禮贊了他們愛祖國、愛人民的崇高精神與博大情懷。愛“站在故鄉(xiāng)的高岡上，失聲喊你哥哥的人”，多么富有詩意、富有情感，仿佛這一動人畫面就浮現(xiàn)在眼前。

無家則無根，家與國是緊密相連的。詩人通過對父母親人的真摯情感，對家有著別樣的理解和感悟。在《第一場雪》的詩中：“這是那年北京下的第一場雪/像瘋了一樣/白茫茫一片/說不出為什么，從此我把/每年下的第一場雪/都認作父親捎來的書信”?？词呛喍痰膸拙湓姡磕甑牡谝粓鲅?，都是父親捎來的書信，雖然父親不知，在自己的心里卻自然呈現(xiàn)出父親的形象，勾起深深懷念?！赌赣H在病床上》一詩，寫母親躺在病床上手術(shù)中的難熬和痛?！拔冶Ьo我的母親。在小城吉安/我的母親哭了，像孩子一樣/哭。他們在她的肚子里翻箱倒柜地找石頭”，寫年邁的母親患病手術(shù)中的痛苦;“我感到我母親在我懷里/顫抖，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她在暗暗用力/她想把自己從我的懷里/抽出來”，寫母親顫抖的心及深入骨髓的疼;“我的母親在哭，她說她現(xiàn)在知道/什么叫疼了。我生育過八個孩子的母親/用身體經(jīng)歷過八次脫胎換骨/八次疼痛至十二級的剝離和撕裂”，寫母親一生的艱辛與勞累;“我八十五歲的母親/在哭，在我的懷里顫抖/我和我母親/抱緊她一身松散的骨頭，在嘩啦嘩啦響”，寫在我的懷里顫抖的母親一身松散的骨頭?？傊?，通過對母親痛苦、顫抖、艱辛這一過程及魂靈深處描寫，歌頌了母親的頑強與可敬可愛。

劉立云的詩，給我印象最深、最震撼的，是由《黃土嶺》《金山嶺》和《上甘嶺》（那么巧的三座山嶺?。┙M成的“戰(zhàn)爭三部曲”，從戰(zhàn)爭的殘酷慘烈和對侵略者野蠻罪行的鞭撻，揭示了和平的主題。在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黃土嶺》中：“那些比野獸更兇猛的野獸/那些像水老鼠一樣/洶涌地泅渡過海峽的/天皇的鷹犬，帝國的走卒/他們用鋼鐵包裝著野蠻的/軀體，用三八大蓋加長粗短的/手臂，把熊熊燃燒的太陽/高挑在寒光閃閃的槍刺上//他們砍喲，砍喲，砍喲/把手中的刀都砍鈍了啊/把揮刀的兩只手臂都砍腫了呵”。詩作把侵略者殘忍的殺戮、殘暴的罪孽，寫到了極致，令人發(fā)指。然而發(fā)動戰(zhàn)爭的侵略者，同樣付出沉痛的代價，“也就在這時，我看見阿部將軍/頹然倒塌，如一堆雪/突然被陽光消融”，并給本國人民帶來災(zāi)難，“櫻花開在寡婦成群的島國上”。在讀《金山嶺》一詩中，讀出了歷史的厚重與堅韌，祖國山河的巍峨與壯美，長城的逶迤與俊秀，強盜的肆意與無恥嘴臉，歷代士兵的無畏與慷慨激昂，那是挺拔的金山嶺反復(fù)告訴的：和平永遠是時代的主題。

長詩《上甘嶺》，站在歷史、時代與未來的高度，藝術(shù)而深刻地展現(xiàn)了驚心動魄、悲壯慘烈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場面。“彈著點的爆炸聲連成一片;彈著點的爆炸聲/縱橫交錯，排山倒海，密不透風(fēng)/彈著點的爆炸聲，是火藥/在爆裂，鋼鐵緊密的軀體，在瞬間解體/火焰的翅膀攜帶著破碎的彈片/滾燙而鋒利的彈片，像鳥一樣，閃電一樣，光一樣/飛”。詩人在豐富的想象中潑灑極具張力的文字，仿佛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的場景就在眼前，身臨其中。 “狂轟濫炸/把那里的每塊巖石，每棵樹木/甚至每根草，都掀翻了/甚至這酷烈的鋼鐵之火，野獸之火/天堂之火，把兩座高地上的/每塊碎石，每粒土，土里的每只螞蚱/每條蚯蚓，都火烤了一遍/油烹了一遍”。詩作以對方的疑問驚訝，每塊巖石、每棵樹木、每根草，都掀翻了，土里的“螞蚱、蚯蚓”都火烤、油烹了一遍。不言而喻，面對敵人的狂轟濫炸，戰(zhàn)士們該有多么頑強與英勇。在詩的結(jié)尾：“寫在紙上的協(xié)定總在提醒我們/戰(zhàn)爭是一座活火山/它暫時的休眠/只是在等待下一次更猛烈地噴發(fā)”?！渡细蕩X》寫的是多年前的壯舉，至今一紙協(xié)定仍然擺在那里，但詩人把協(xié)定作為一本教科書，一座警世鐘，時時提醒熱愛和平、渴望和平、捍衛(wèi)和平的人們，要以史為鑒，讓強大的祖國和國防立于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