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魯
2020年我心目中的最佳國產(chǎn)電影是李霄峰導演的《風平浪靜》,因為它至少觸摸到了一種“真實”。風也平,浪也靜,可就在風平浪靜的表象下,一切都在叩問人性,擊打人心,可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故事的緣起是1992年高考前夕,學習成績優(yōu)秀的保送生宋浩突然被校長告知他的保送名額已經(jīng)被轉(zhuǎn)給了別人,而這個“別人”就是他的同學兼好友李唐。當然,這位“李公子”更重要的身份是“李副市長的兒子”。宋浩與父親在那個臺風天的大雨里去找“李副市長”討個說法,而一切就在這個大雨天里發(fā)生了陰差陽錯的變故。宋浩父子其后的命運被徹底改變,而這其中背負最大“罪責”的是宋浩。這個優(yōu)等生突然之間被卷入了一場殺人案,他彷徨驚恐,他出走逃跑,他從此跌落社會底層,漂泊在外15年,直到母親去世的那一年,他才再次回到了曾經(jīng)的家,回到了夢魘般不堪回首的過去與現(xiàn)實。然而,15年來,宋浩并不知道當年他為了保護自己而誤傷他人的同時,是他的父親宋建飛幫他“補了一刀”,殺了人。而宋浩更不知道的是他的誤傷與父親的殺人居然都在同學李唐的冷眼漠視之下,被李唐默默記載了15年。15年來,宋浩的父親被李唐父子緊緊攥著把柄,他們卷入了一場權(quán)力貪腐的人性絞殺里。而15年后歸來的宋浩也再次重遇了“李公子”,真相終于向宋浩一步步走來……
15年的時間,從車間粉塵里走向我們的工人宋浩,被“平靜”的生活塑造成了一個沉默內(nèi)斂甚至呆板木訥的只知道緊緊包裹著自己的“青春無奈者”。而我們感興趣的是,宋浩的“無奈青春”究竟藏有怎樣的“傷痕”?母親去世,父親也另組家庭,曾經(jīng)的家仿佛一場大夢。歸來即是失去,一切都仿佛沒有變,而一切也都徹底改變,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平靜”。但一切注定平靜不了。宋浩出現(xiàn)在當年誤傷他人的地方,他心里居然還心心念念著當年他誤闖誤入的那戶人家尚有一個襁褓之中的嬰兒,如今也該有15歲了。這些舉動,無疑表露了宋浩對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錯致使一個孩子成為孤兒的事實充滿了歉疚與自責,這一刻我們知道他層層包裹下的內(nèi)心那尚未泯滅的對重新開始生活的一絲熱望。一個人敢于嘗試面對他的過去,就有了重新開始的可能。
可是這份“可能”在遭遇李唐的那一刻注定了悲劇的再次發(fā)生。15年改變的不僅是宋浩,還有李唐。這位拿到保送上大學名額的“李公子”似乎感受到了“權(quán)力變現(xiàn)”的無盡快感,他再次利用了宋浩的“怯懦”與“自責”,把宋浩拉入了15年后的又一個“殺人現(xiàn)場”。宋浩“被迫”脅從李唐謀殺了一個房屋拆遷的“釘子戶”,而這個“釘子戶”就是當年襁褓之中的那個女嬰。如果說15年前的誤傷將宋浩推進了顛覆人生的“泥潭”,那么15年后的誤殺則意外成為宋浩決定自我“毀滅式”救贖的契機。他決定去“還”債,還給他的父親,還給曾經(jīng)被他誤傷扭曲的青春,還給所有他自戕或戕害于他者的有意與無意。
可問題是,宋浩是“罪有應得”嗎?誰應該也必須對宋浩的遍體鱗傷負上哪怕一丁點的責任?《風平浪靜》的故事畢竟是從一個上大學的“保送名額”開始的,確切地說是從“李副市長”運用他的手腕為“李公子”巧取豪奪來一個本屬于宋浩的“保送名額”開始的。這個行為對于宋浩個人及其家庭,對于15年來宋浩父子的“狼狽不堪”來說,具有典型的“大時代碾壓小人物”的文化政治意味。它形象地闡釋了“權(quán)力至上”與“金錢萬能”的“父權(quán)”對于父親宋建飛以及對于兒子宋浩的雙重壓迫。于是,這個電影故事便自然而然地抽離出了一個關(guān)涉教育、階級、公平、正義乃至命運的政治學話題。從教育本身來看,或許權(quán)力的介入是令人無奈而厭惡的;但從一個更宏大的經(jīng)濟社會環(huán)境來看,教育映射出的權(quán)力話題也并非全無意義,并非都是壞事。僅僅就宋浩的個體命運而言,他既是教育政治學的犧牲品,卻也成就了一個學校、家庭與社會教育的苦澀而斑駁的樣本。就像潘曉霜所言:“1992年刮臺風那天,我看見你了……我看見你光著上半身,在暴雨里騎車。我心想,天哪,這不是宋浩嗎?跟個傻子似的,一點也不像在學校里裝的那個鬼樣子。當時我就覺得,沒有人是完美的?!?/p>
同學潘曉霜是宋浩15年后的人生里最大的意外和最好的安慰。1992年的臺風天,讓這兩個當年的高中生再也不相信“人是完美的”。真正的教育就是要有勇氣告訴人們,人不是完美的,也無法是完美的,更沒有必要是完美的。而我們的一切質(zhì)疑、一切批評、一切升華、一切奮斗,都是從這個認知開始的。但同時我們又必須意識到,人不是完美的,不是說人就可以邪惡下去,哪怕是“平庸之惡”。從這一點上說,我欽佩宋浩,不是每一個“宋浩”都能走出這沉重而平靜的人生鈍痛期。他的沉默里蘊蓄著清醒的等待,他的內(nèi)斂里暗藏著倔強的反抗,他的無助里潛行著對愛與溫暖的希冀。正因如此,我必須為宋浩的道德勇氣點贊——面對貌似平靜的“平庸之惡”與“極端之惡”,宋浩完成了自我的承擔,或許自私,或許怯懦,但任何對他的指責又有什么“合法性”呢?畢竟西園中學的校長并沒有勇氣拒絕李副市長的暗示與驕橫;畢竟作為父親的宋建飛在李副市長給兒子李唐辦的高考慶功宴上也并無勇氣拒絕來自權(quán)力的安撫,大喝一聲“你這是搶了我兒子宋浩的保送名額”。
一切風平浪靜,總有暗流洶涌。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