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點

劉萍

1989年，我上初中。

開學第一課，是一節(jié)數(shù)學課。進來的是一位燙著大波浪卷，穿著白褲子，把高跟鞋踩得搖搖晃晃的時尚老師。她帶著一股那時還很少見的花露水的香味，同時也帶著一種“都給我放老實點兒”的霸氣走上了講臺。

全班同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不敢喘大氣。她說了一句“我姓張”之后，把書“啪”地甩到桌子上，用很尖銳的嗓音給我們講各種注意事項，大致就是“上課不許走神”“作業(yè)不交，外面站著”“我講課時誰也不許接話”之類的警告，每一項都以不同的語調(diào)和不同的呈現(xiàn)方式重復若干次。

我們聽得很累，但依舊都在努力坐得筆直。

彼時，大家都是剛從相隔幾十里地的不同村莊聚集來的，一個班里除了有一兩個小學的同學，其余誰都不認識。這種狀態(tài)下，就算整個小學階段一直都被視作“無藥可救”的孩子，此刻也都想來個“華麗轉(zhuǎn)身”。

我竭盡全力做出專心致志的樣子，好像把每一個字都不折不扣地塞到了腦子里——事實上我只聽了兩分鐘就走神了。

終于結(jié)束了，我長長吐出一口氣，腰瞬間就塌下去了。

一抬頭，老師的眼睛正威嚴地盯著我——我趕緊重新擺出剛才那副專心致志的姿勢。多年以后我當了老師才知道，當我們站到講臺上時，下面每一個角落里坐著的人我們都一覽無余。

張老師講課特別喜歡用設(shè)問句，總是要以諸如“這是幾呢”“這又是為什么呢”“甲的2倍正好是誰呢”之類的問句引出下一句，但古怪的是她只是引出，并不讓我們回答，假若有人說出了答案，她就立馬瞪起眼睛。

我那時才曉得她剛才為什么要著重強調(diào)“我講課時誰也不許接話”這一注意事項了。因為在面對一種疑問的語調(diào)時，一般人是很難忍住不出聲的，尤其是對一個長期在邊聽課邊回答問題的課堂中長大的孩子來說，那種習慣的力量是不可阻擋的。

當我第三次脫口而出時，張老師終于忍無可忍，她抓起黑板擦“哐”地扔過來，砸在離我不遠的地面上，指著我的鼻尖喊：“你給我滾出去！”

于是，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地站了起來……第一節(jié)課我就成了全班的焦點，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我竭力想挽回這種“聽不懂話”的印象，把作業(yè)寫得工工整整，想讓老師“刮目相看”。慘的是，第二天發(fā)作業(yè)本的時候，張老師氣沖沖地說：“你們有沒有腦子？有人居然只寫了四道題……”說著，她把一個本子甩了過來——是我的本子，我當時故意是為了寫得清楚而醒目才這樣排版的，沒想到居然又成了“沒腦子”的典型。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我恨不得自己被塞到地縫里。

我拼命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

那節(jié)課，我不再說一句話，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覺得如果聽進去一個字，都對不起自己。下課了，我把本子撕得粉碎，扔到窗外。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個“拐點”。從此，我的數(shù)學成績一落千丈。對張老師來說，這沒什么奇怪的，她從來沒覺得我是好學生。也許從她教我的那一天起，她就認為我是一塌糊涂的。她看著我考試成績30分、40分、50分感覺無比自然，而我自己卻一次次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哭泣，要知道，我整個小學階段都是鎮(zhèn)里數(shù)學競賽的冠軍。

我一次次對自己說：“好好學，你是在給自己學呢。”但不行，一到數(shù)學課，一看到張老師，我就覺得我不該好好聽課。她眼神中的不屑，總是輕而易舉就能把我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力量擊得粉碎。

那是我學生時代最痛苦的一段日子，我覺得自己在慢慢變成我曾經(jīng)認為與自己一輩子也挨不上邊的差生。

我陷入巨大的矛盾中。一方面，我的倔強讓我無法與現(xiàn)實和解;另一方面，我的倔強也讓我不能容忍自己這樣“墮落”。于是，除數(shù)學外，其他學科我愈加努力地學習。

初一快結(jié)束的時候，全校開展了一次學科聯(lián)賽，我進入了全校的前20名——盡管數(shù)學只有35分。當時，我們那一屆有500多名學生，能進前20名是個很不錯的成績。就是這個名次引起了張老師的注意，她第一次認真地看了我的試卷，然后把我叫到外面。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她拍拍我的肩膀，說：“我看了你的試卷，你答對的幾道題都是難題，你看來并不笨啊……”

我咬著牙一聲不吭，淚水卻滾滾落下。其實在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原諒她了，我一直等著的就是她對我的認可，就是她心平氣和地看著我說話。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她心目中的“沒腦子”的學生??！

一個孩子的心是多么敏感而脆弱，又多么容易滿足。那天的數(shù)學課，我第一次聽得很認真，我用心地做著筆記。當老師走到我身邊看我寫作業(yè)的時候，我努力把字寫得規(guī)范而漂亮。

可是，太晚了，那時一個學年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落下了太多的東西。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盡管已經(jīng)考進了全校的前10名，但數(shù)學依然是不及格的。

升入初二后，我們重新分了班，我以班級第一名的姿態(tài)重新進入了一個新的集體，迎來了一批新的同學，還有新老師。第一節(jié)又是數(shù)學課，我無比虔誠地期待著一個可親的面孔出現(xiàn)。上帝在冥冥中助了我一臂之力，一個穿藍制服的、個子很矮的老太太進來了，她一點兒也不好看，但她的笑容太好看了。

我舉手，舉手，不停地舉手。我壓抑了太久的對數(shù)學的熱情終于得以釋放，我的成績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前進。幾次月考，分數(shù)一次比一次高。期中考試時，幾所學校聯(lián)合開展了一次數(shù)學競賽，我考了全校唯一的滿分。

當我在學校的大操場上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接過校長發(fā)給我的獎狀時，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使勁忍著，忍著，才沒有落下淚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數(shù)學，我的第一，我的驕傲，一切都回來了……

那又是我生命中的一個拐點。那以后，我的數(shù)學一直保持著全校第一的名次，甚至畢業(yè)后的很多年，在我所參加的無數(shù)次考試中，我的數(shù)學成績也一直是我的驕傲。

初中的這段經(jīng)歷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以至于后來我成了老師后，也一直在不斷地提醒自己：永遠不要讓學生因為不喜歡你而對一門學科心存厭惡。如果可以，應(yīng)盡力讓孩子們因為喜歡你這個老師而對你所教的學科更多一份熱愛。

因為，我深知，一個老師對學生的態(tài)度會對一個孩子產(chǎn)生多么深遠的影響，尤其對小孩子來說，“態(tài)度”可能是一種比“教學能力”更有影響力的東西。

因為深知，所以永遠心存敬畏。

（作者單位：遼寧省綏中縣逸夫?qū)W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