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為父親的光榮而驕傲,也應(yīng)該尊重父親的虛榮,光榮和虛榮,是父親天空中的太陽和月亮。
作為父親,哪怕再卑微,沒有任何值得一說的豐功偉業(yè)的光榮,卻都是有著虛榮之心的。
長篇小說《我父親的光榮》,是法國著名作家馬塞爾·帕尼奧爾“童年三部曲”的第一部。在這部小說里,非常有意思的一段,當(dāng)父親用一桿破槍,終于擊中了普羅旺斯最難以擊中的林中鳥王——霸鶉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和霸鶉合影,記錄下自己的戰(zhàn)功。
讀過法國女作家安妮·艾諾的一本書《位置》,寫的也是父親。她的父親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后開了一家小酒館,艱苦度日。身份比帕尼奧爾的父親還要低下而卑微,但一樣有著作為父親的虛榮心。
沒有文化,沒有錢,父親拿著二等車票卻誤上了頭等車廂,被查票員查到后要求補足票價時被傷自尊,卻還要硬裝作一副驢死不倒架的樣子來。
愛和女客人閑聊時說些粗俗不堪的笑話,特別是星期天父親收拾舊物手里拿著一些破舊衣物,正好被她看到的那種尷尬,又急忙想遮掩而裝作若無其事的那種虛榮……
看,父親的虛榮,并非個別。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出身什么地位的父親,都有著大同小異的虛榮心。只不過,艾諾的父親手里拿著一些破舊衣物,帕尼奧爾的父親手里拿著一張和霸鶉的合影。刊物也好,照片也好,都那么恰到好處地成了父親虛榮心的象征,讓看不見的虛榮心有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形象。
父親的虛榮心,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或如帕尼奧爾的父親曾經(jīng)鄙夷過的“滑稽可笑”,而是在這樣的“滑稽可笑”中顯得是那樣樸素動人。
父親的虛榮心,給予我們的,盡管并非絲綢華麗的觸摸感覺,卻是亞麻布給予我們的肌膚相親的溫煦。為父親的光榮而驕傲,也應(yīng)該尊重父親的虛榮,光榮和虛榮,是父親天空中的太陽和月亮。
讀完這兩部小說,我想起48年前的一樁往事。那時,我還在北大荒插隊,有了一位女朋友,是天津知青。那一年的夏天,我們兩人一起回家探親,商量好她到天津安頓好,抽時間來北京看看我的父母。
她來北京那天,我從火車站接她回到家,只有母親在家。我問母親我爸哪兒去了。她告訴我,給你買東西去了,這就回來!正說著,父親的手里拎著一網(wǎng)兜水果,已經(jīng)走進院子。那是父親和我的女友第一次見面,也是唯一一次見面。父親沒有進屋,就在院里的自來水龍頭前接了一盆水,把網(wǎng)兜里的水果倒進盆中洗了起來,然后端進屋里,讓她吃水果。
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買來水果,洗干凈,請我的女友吃,算不得什么。我心里知道,那卻是父親最不堪的日子。這一天,他是特意請了假,先將干活兒的工作服和手套藏好,再出門買水果,來迎接我的女友。我明白,買來的這些水果,是為了遮掩一下當(dāng)時家里的窘迫,也是為了遮掩他當(dāng)時的虛榮心。
讀過帕尼奧爾和艾諾的書后,48年前,父親手里拎回的那一網(wǎng)兜水果,和帕尼奧爾父親手里拿著的那張照片、艾諾父親手里拿著的那本刊物,一起一再浮現(xiàn),疊印在我的眼前。
其實,父親買的水果不多,只是幾個桃,幾個梨,還有兩小串葡萄。一串是玫瑰香紫葡萄,一串是馬奶子白葡萄。我記得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