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之棠,你的人生,一定要比我的更美滿。
01
“姓名?!?/p>
“林之棠。”
“性別?!?/p>
“女?!?/p>
“年齡。”
“離開鎮(zhèn)江那年二十歲,現(xiàn)在……二十六?!?/p>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p>
02
之棠第一次見到程笠,是在某個夏末的傍晚。那天剛剛下過一場暴雨,路面上尚且殘留著一攤攤積水。程笠就站在那個最大的水坑旁邊,耐心地詢問燒烤店的老板:“就是他們在你這里鬧事嗎?”
“是呀!”老板揮了揮沾滿孜然味的雙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店門口打起來了,生意都沒法兒做了呀!”
“有人受傷嗎?”
程笠轉(zhuǎn)過頭問那一群“鬧事的人”,可是還沒等到答案,警車上就下來了一位胖胖的中年警官:“小程呀,別跟他們廢話了。我還趕著去接孩子,直接帶回所里吧!”
女警官的手一揮,便開始把他們往警車上趕。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之棠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大概因為年紀相仿,女警官把她也算在了那群小混混里。她的胳膊橫在之棠腰后,十分強硬地把她往車上推。
“我不是……”之棠小聲辯解著。
“每個進派出所的人都說自己沒打架、沒偷錢,上車吧你就!”
之棠瘦瘦小小的,自然敵不過中年女人的力氣,三兩下就被推搡到了座位上。車門“啪”的一聲關上:“小程,這幾個人就交給你了!”
程笠輕聲嘆了口氣,認命地鉆進駕駛室,轉(zhuǎn)頭對之棠他們道:“大家安靜點,很快就到了?!?/p>
之棠坐在臨窗的位置,暗暗生著悶氣。不過很快她就釋懷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誤會,干脆就當打發(fā)時間了吧。
雨后的天空美得艷麗異常,之棠用手托著下巴,用心地盯著窗外的流云一朵朵飄過去。她看得入迷,一直到程笠停車的時候都沒回過神。最后還是程笠伸手叩了叩車窗,之棠方才反應過來。
程笠把幾個半大孩子安置在休息室,挨個叫他們進去做筆錄。其實并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不過是幾個小朋友拌嘴,一時沖動便在街上打了起來。派出所的同事急著下班,習慣性地把活兒全丟給程笠,他站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少男少女間,覺得自己不像警官,倒像是個帶孩子的老師。
之棠是最后一個被叫進去的,彼時程笠已經(jīng)有些疲憊,他蹙著眉頭捏了捏鼻梁:“姓名?!?/p>
“林之棠?!?/p>
之棠答完這一句,程笠忽然抬起頭看她:“其實你并沒有打架吧?”
之棠臉上閃過一絲被戳穿的慌亂。
程笠指了指她手邊那杯早已融化了的冰激凌:“有誰打架還帶著這個?!?/p>
之棠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程笠竟然看出來了,這讓她成了整件事里看起來最蠢的那個: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被錯帶到了派出所,自己還不知道解釋,一直從傍晚等到天都黑透了……
程笠不知道之棠心里這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他只是慶幸自己終于可以下班了。然而他剛站起身,之棠就搶先一步道:“是我讓他們?nèi)ゴ蚣艿?。?/p>
程笠手上的動作一頓,不知道這小孩在想些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你要繼續(xù)做筆錄我才會說?!?/p>
程笠無奈:怎么凈碰上這些難纏的人?他只好重新坐回椅子上:“年齡?!?/p>
之棠編故事的能力并不怎么樣,筆錄上的內(nèi)容一塌糊涂,有好幾處邏輯不通的地方,然而程笠并沒有拆穿她,反倒裝模作樣地教育了她兩句。
做完筆錄后已經(jīng)快九點了,程笠低頭問之棠要不要送她回家。
“不用。”之棠的語氣硬硬的,仿佛一小塊倔強的石頭。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程笠無奈地搖頭:現(xiàn)在的這些小姑娘。
03
程笠沒想過自己還能再見到之棠。
周五那天所里接到電話,說東街的林東升耍酒瘋,追了人好幾條街。林東升是鎮(zhèn)江出了名的無賴,進派出所拘留是家常便飯,沒人愿意和他打交道,于是這難纏的事又理所當然地被派給了程笠。
程笠隔著老遠就聞到了濃烈的酒氣,林東升站在自家的小屋前,醉醺醺地嚷著自己就是不還錢。債主那邊帶了好幾個人過來,然而面對一個瘋子卻也無可奈何。他們周圍站著好幾圈看熱鬧的人,一見程笠來都喊著讓他把林東升關起來,說有他在都不放心讓小孩出門玩。
程笠覺得頭疼得很,轉(zhuǎn)眼竟看見之棠站在角落里。邊上有人戳她的胳膊:“快去勸勸你爸?!?/p>
然而之棠并沒有什么反應,沉默得仿佛一個影子。
程笠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
他先安撫了債主的情緒,又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給林東升戴上手銬。把林東升押進警車之后,他本想安慰之棠幾句,然而之棠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看起來比他還要鎮(zhèn)定。
解決完林東升的事后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程笠從辦公室走出來,看見之棠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夕陽余暉透過窗戶落在她身上,襯得她整個人越發(fā)瘦。
看見出來的人是程笠,之棠的神情好似放松了些。她低聲對著程笠道:“我們家的房子被抵押出去了,我沒地方可去了?!?/p>
“你媽媽呢?”
“生我的時候死了?!?/p>
“……你們家還有別的親戚嗎?”
“有,但他們不會管我的。”
之棠每回答一個問題,程笠的心就好像被揪了一下。母親早逝,父親濫賭,所以才養(yǎng)成了她這樣的性格。
“我送你去酒店住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p>
程笠沒有用問句,之棠也沒有回答他好或者不好。
天空藍而高遠,他們倆一起穿過長長的過街天橋。華燈初上,橋下裝著一個熱鬧繁華的人間。之棠沉默地跟在程笠身后兩步的位置,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講話。夏末的涼風吹過,程笠在風聲里隱約捕捉到了之棠抽泣的聲音,似有若無的,讓他想起幼時養(yǎng)過的那只小貍花貓。
之棠努力克制著,大約是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程笠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嘆了口氣:秋天快來了。他一向不喜歡秋天,萬物肅殺,沒有一絲生機。希望這個秋天可以不要那么難挨,程笠在心里默默地祈禱,為了自己,也為了之棠。
04
程笠再見到之棠是在不久之后,那天是秋分,也是林東升去世的日子。
他喝醉酒后不小心摔進了湖里,那時正是深夜,沒人聽得見他的呼救聲。人人都感慨惡人自有天收,鎮(zhèn)江往后總算能清靜了,然而程笠只記得,他是之棠的爸爸,是之棠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個親人。盡管他看起來并不怎么合格,但是往后,之棠連這點不合格的親近也得不到了。
程笠在林東升的遺體邊看見了之棠,她仍舊很安靜,只是白凈的臉上掛滿了淚痕,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瓷器。程笠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她的那天,之棠手里捧著一杯早就化完了的冰激凌,固執(zhí)地坐在審訊室里,小鹿般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努力編出一個蹩腳的故事來糊弄他。
程笠不會傻到真的相信“祈禱”的力量,只是他也沒想到,這個秋天會這么難挨。
林東升去世后,之棠徹底變成了孤兒,他們家的小屋被債主收走,之棠成了無家可歸的人。那一年她十八歲,同齡人忙著高考、念書,似錦的前程就擺在眼前,可林東升兩年前就沒給她交過學費了。之棠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人人都對她避之不及,也沒有哪家餐館或理發(fā)店愿意招她過去做工。
她家的親戚們被挨個請到了派出所,這家說自己不富裕,那家說林東升死前還欠著他們的錢,不向之棠討債已經(jīng)是最大的仁慈了……
之棠就像一個不受人待見的皮球,被親戚們來回踢了幾天,只能睡在派出所那張窄窄的沙發(fā)上。
最后是程笠把她帶回了家。
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所里的同事一片側目,李警官難得為他考慮了一次:“小程,你何必呢,自己還沒結婚,就冒出來一個拖油瓶……”
程笠知道別人不會理解他,一個大男人,帶著之棠這么個非親非故的小姑娘在身邊,累贅不說,眾人的議論更不知會難聽到什么地步。可是程笠不要人理解,當初他一個名校高才生,屈尊來到鎮(zhèn)江這家小派出所的時候,大家也都說他是讀書讀傻了。
程笠并不后悔自己的決定,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他是家里的獨子,從小一個人長大,并沒有什么和小孩子相處的經(jīng)驗。
第一次帶之棠回家那天,程笠比她還要緊張,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
之棠反倒比他坦然,她輕聲對程笠道:“我不會讓你白養(yǎng)著我的。
“我可以幫你做飯、洗衣服,你就當是請了一位保姆,但我不要工資,只要讓我有地方睡覺就可以了……”
之棠的長睫毛撲閃著,大眼睛眨得程笠心碎:這個年紀的小孩,其實是不用這么懂事的。
晚飯的時候程笠問之棠想不想回學校念書。之棠的筷子停了下來,她沒說想或者不想,只是低下頭道:“老師說我很笨?!?/p>
“沒關系?!背腆逸p聲安慰她,“念高中之前所有老師都說我很笨,但是我最后考上了最好的大學?!?/p>
之棠的睫毛抖了一下,語氣有點怯怯的:“可以嗎?”
“可以的?!背腆掖鸬脭蒯斀罔F。
05
程笠其實是個很討厭交際的人,但是為了之棠學校的事,他破天荒地開始托人、找關系。要解決之棠的學籍問題有些麻煩,程笠奔波了好一段時間。但是看到小姑娘臉上那點喜色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一切都值得。
程笠給之棠買了課本、習題冊,又親自把她送到學校。
入學那天班主任上下打量著程笠,實在是年輕得有點過分,她低頭問之棠:“這位是你的?”
之棠沒說話,程笠便替她答了:“哥哥?!?/p>
之棠心里重重地酸了一下。
為了省下住宿費,她每天都坐公交車回家。第一天放學時程笠問她感覺如何,之棠不好意思說自己聽不懂老師講課。然而她不說程笠也猜得出來,他攤開習題冊,坐在之棠身邊從最基礎的講起。
程笠耐心,腦子轉(zhuǎn)得也快,那么多細碎的知識他竟然都記得住,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草稿紙上來回畫著,幾分鐘就教之棠解出一道大題。
后來之棠才知道,程笠念的是國內(nèi)頂尖大學的刑偵專業(yè),所以初次見面時她的小伎倆他一眼就能識破。而這些高中的考點,于他不過是最基礎的知識而已,程笠念書那會兒拿遍了物理、化學競賽的獎項,追著他問問題的女生能一直排到教室外面。
有一次之棠鼓起勇氣問他:“你這么厲害,為什么要來鎮(zhèn)江呢?”
程笠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微笑著道:“所以你不要和我一樣。你要變得厲害起來,然后去看看更好的地方?!?/p>
程笠告訴之棠,她其實很聰明。之棠不信,程笠言之鑿鑿:“真的,從前在學校里,給我同桌講題時要說好多遍她才明白?!?/p>
“你的同桌是女生嗎?”
程笠點頭。
之棠哧哧地笑了起來:“那她大約是喜歡你吧?!?/p>
程笠那么個大男人,竟然被小姑娘笑話得害羞了。
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瑩白的光映著光禿禿的枝丫。冬天來了——之棠最討厭的季節(jié)??墒墙衲?,有了程笠的陪伴,也許這會是個讓人喜歡的冬天。
程笠的話沒錯,之棠的確很聰明。剛入學時她連聽課都費力,可是才過去一年,她的名字就排進了年級前十。發(fā)卷子的那天之棠很高興,她背著書包回家,一出校門就看見了程笠。
他挺拔地站在人群之中,待之棠走近后微笑道:“今天下班早,所以來接你放學?!?/p>
“我考了年級第十名?!?/p>
“我就知道你可以,買個蛋糕回去慶祝吧?!?/p>
那天的天氣很好,他們倆坐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車上。夕陽余暉在車窗外蛋黃似的潑灑開來,之棠手里的蛋糕隱約散發(fā)出誘人的奶油香。她忽然希望時間就停留在此刻,公交車永無止境地開下去,她不要明天,不要以后,只要保留下程笠坐在她身邊的這一刻。
06
之棠的高考成績好得嚇人,不光嚇到了老師同學,也嚇到了她自己。
程笠倒是毫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一定行?!?/p>
之棠打開那本厚厚的《報考指南》,未來驟然被攤在眼前。
她抬頭問程笠的意見,程笠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小圈:“要不要去杭州?”
之棠知道程笠是杭州人,只是他從來都沒提過家里的情況。
之棠仰頭問他:“如果我去了杭州的學校,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過去,看看家人?”
程笠沒有回答,只是輕輕笑了一下。
之棠后來如愿被浙大錄取了。
程笠忽而變得嘮叨起來,囑咐她哪家的小籠包好吃,又教她該怎么用杭州話問路。
他站在邊上絮絮地說著,之棠低著頭打包行李。盛夏的天氣,她卻忽然覺得胳膊有些發(fā)涼,因為心里記掛著程笠。那樣閃閃發(fā)光的人,為什么會甘心留在鎮(zhèn)江?沒人知道他心里裝著多少秘密,之棠雖然好奇,但是程笠不說,她也不愿去問。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嗎?”
程笠頓了一下:“近鄉(xiāng)情怯,你知道的吧?!?/p>
后來之棠到底還是獨自去了杭州。她從來沒見過母親的面,林東升死的時候,她的解脫感其實大于悲痛,但是在車站沖著程笠揮手的時候,之棠心里酸得仿佛嘗遍了全天下的檸檬、青橘以及以還未成熟的葡萄——原來這就是離別的滋味。
杭州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連空氣都是從前沒有聞過的味道。躺在宿舍小床上的第一晚,之棠夢到了程笠。夢里她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程笠把她從派出所的小沙發(fā)上領回去。兩人沉默著穿過長長的街道,皎潔的月亮掛在天上,月下的路燈昏昏沉沉的。
之棠走在程笠身邊,心想這人長得真高,高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把天空拽下來一樣。她自己個子矮,被人從小欺負到大,所以格外羨慕高個子的人。
之棠忽而問了一句:“你有多高?”
程笠一愣:“一米八九?!?/p>
原本很平常的三個數(shù)字,就那樣被刻進了之棠心底。只不過,她要等到很久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這件事。那天之棠站在路邊等車,189路遠遠地開過來,一路亮著紅紅的光。程笠,之棠下意識地想起這個名字。
然后她忽然有種被撞破了秘密的窘迫,臉頰燙燙地紅了起來。
之棠想起遠在鎮(zhèn)江的程笠,暗暗提醒自己不應該生出這樣的心思,可惜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少女的心動,一瞬就是永恒。
07
之棠的大學念得很讓人省心,她年年都拿獎學金,又出去做家教賺生活費,程笠打過來的錢,她原封不動地再轉(zhuǎn)回去。然而程笠到底擔心她不夠花,仍舊每月雷打不動地轉(zhuǎn)給她,之棠每次都再還回去,兩個人樂此不疲,仿佛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為了節(jié)省開銷,之棠暑假也不回鎮(zhèn)江,她留在學校里實習、兼職,卡上的數(shù)字比很多上班的月光族還多些。之棠原本很討厭冬天,可是念了大學后卻莫名喜歡了起來,因為冬天有春節(jié),一年之中唯一一個能與程笠相見的時節(jié)。
和大學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她每次回來都變樣,雖然仍舊素面朝天的,但總說不出哪里變好看了些。程笠倒是沒怎么變過,一直是那個挺拔的樣子。說來也奇怪,他明明已經(jīng)二十七八歲,看起來卻總還有些少年的影子。
房間里暖氣開得足,程笠只穿一件白色的襯衣,袖子挽至肘間,露出一截有力的手臂。之棠裹著圍巾從外面進來,帶回來一身凜冽的寒氣。她嘟囔著抱怨蛋糕店今天關門早,沒能買到想要的草莓慕斯。
程笠笑道:“人家也要過節(jié)的?!?/p>
他從廚房端出一口熱騰騰的鍋:“沒有草莓慕斯,火鍋也還可以吧?知道你喜歡,所以這次特意準備了番茄的鍋底。”
之棠看見程笠就莫名地開心,嘴角不自覺地揚著,勝過吃到一百塊好吃的小蛋糕。
兩個人湊在一起吃火鍋,番茄濃湯的熱氣翻騰上來,煙霧繚繞在他們之間。
鎮(zhèn)江這種小城市監(jiān)管得不嚴,所以大年三十多的是放煙花的人。外面噼里啪啦地響成一片,之棠裹著毯子出去看。程笠怕她冷,跟過去彈她的額頭:“零下的天氣還光腿?!?/p>
之棠沒有說話,只是仰頭看著煙花明明滅滅。后來看得累了,她把頭低下來放松,轉(zhuǎn)眼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程笠,斑斕的煙花映照在他臉上,亮一塊暗一塊。
其實很有家的感覺。
之棠心里忽然冒出這念頭來,只是她不知道,程笠把她看作什么。那一年入學老師問他是之棠的什么人,他坦坦蕩蕩地答哥哥,一轉(zhuǎn)眼都過去五年了。
他們相識多年,然而相見的日子其實并不算多。
念高中的時候之棠用功,一天之中只有晚上才能和程笠玩笑兩句,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倆只是沉默地做自己的事,之棠偶爾會抬頭問程笠一兩道題目。后來她上了大學,見面的時間就更少,日常的聯(lián)絡也不算頻繁,因為程笠本來就不是醉心社交軟件的人,何況之棠自己也忙得很。一年間她只回鎮(zhèn)江幾天,因為有自己的兼職,所以之棠的寒假并不如別人長。
然而雖然不能見面,她卻總是沒由來地想起程笠。想他低著頭給自己解題的樣子,想他臨出門前幫她熱的那杯牛奶。思念彎彎繞繞的,穿過山穿過水,從杭州一路蜿蜒到鎮(zhèn)江。喜歡是這樣神奇的一樣東西,連之棠這個從來不在意別人眼光的人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怕打擾程笠,也怕他忘了自己,更怕他只把她當作妹妹來記住。
08
那一年的冬天暖和得過分,還沒過完春節(jié)很多人就脫掉了棉衣。下午的時候程笠來了興致,要拉之棠出去壓馬路。
之棠其實不怎么喜歡逛街,可是她很愿意和程笠一起走一走。街上的人很多,到處都熙熙攘攘的,路邊堆著剛剛放完的鞭炮紙屑,小孩子手里拽著飛得很高的氣球。程笠也給之棠買了一個,低頭系在她的手腕上:“別跑丟了。”
之棠一只手拽著氣球,另一只手舉著個棉花糖,恍惚間真覺得自己是個小孩。
其實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被當成孩子對待過,別人尚在撒嬌的年紀,她就要操心下一頓飯能不能吃得上,林東升打起牌來什么都不顧,所以她從小便要踩著小板凳做飯。
程笠拉她去街角新開的鬼屋,進門前之棠吹牛:“這都是嚇唬小朋友的?!?/p>
程笠笑而不語。
兩個人在鬼屋里并肩往前走,拐進一個屋子的時候燈忽然黑了下來。之棠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她到底還是害怕,下意識地往程笠那邊蹭了蹭。
黑暗中程笠第一次牽起了之棠的手,四周無聲,她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震顫。程笠的手掌大而干燥,握起來讓人覺得十分安心,之棠瞬間就不害怕了,心里那點恐懼都變成了興奮——原來愛真的會讓人變勇敢。
“你有喜歡的人嗎?”之棠大著膽子問程笠。
“……有。”
黑暗中,之棠不知道程笠的眼睛望向了她。
四周忽然響起怪異的尖叫,鬼屋的工作人員向他們這邊跑過來,之棠沒再追問下去。
告白這件事,她在電影、小說還有學校的后湖邊見過很多次,也在心里演練了很多遍,只是面對著程笠的時候,一切彩排都沒了作用。光是看著他的眼睛,之棠的心跳就快得要命。于是她只好等,等自己再長大些,等時間再往前走走,之棠想,若是程笠能自己看見她的喜歡就好了。
做畢設、答辯、入職參加工作,之棠一路都做得很順利。從實習生轉(zhuǎn)為正式員工的那天她很開心,往后終于可以完全靠自己,不必再做程笠的拖油瓶了。之棠總想著報答念書那幾年程笠對她的照顧,她知道程笠一定不肯收她的錢,于是只好給他買東西。
之棠是從小苦到大的人,她沒什么浪漫細胞,挑的凈是些實用的大件:按摩椅、足浴盆,一件一件都是她的心意,傻氣得要命。
快遞箱子堆成一座小山,程笠給她發(fā)微信:當我是老年人嗎?
之棠盯著那行字傻笑了很久。
冬天她照例回鎮(zhèn)江過春節(jié),那回程笠破天荒地沒來接她,之棠也沒有細問原因。
火車站離家不遠,她獨自推著箱子一道街一道街地走,轉(zhuǎn)過彎的時候忽然就瞧見了程笠。
他仍然是那樣高,高得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之棠看見了他,自然也看見了他身邊的女孩。那女生瘦瘦高高的,一張面孔晶瑩得快要勝過四周的飛雪。他們倆從之棠喜歡的那家蛋糕店走出來,兩張臉上都帶著微笑。
之棠下意識地躲了起來,寒冬臘月,她的手心卻出汗了。
之棠比程笠先到家,她在沙發(fā)上靜靜地坐著,程笠?guī)е簧砗畾鈴耐饷孀哌M來,晃了晃手里精巧的小盒子:“給你買了蛋糕?!?/p>
之棠心里五味雜陳的,覺得自己快哭了。她囫圇應了一聲,躲進房間無聲地流淚。是她想錯了,從前她總以為來日方長,時間會等她,可是她忘記了,程笠是會喜歡上別人的。那天他在鬼屋里說他有喜歡的人,可是他沒說那個人是不是自己。
之棠胡亂拆開了行李箱里的那盒巧克力,一共有六顆,她一個接著一個地塞進嘴里,甜蜜的味道蔓延開來,之棠卻哭得更加厲害了。
這次回鎮(zhèn)江,她原本是打算向程笠告白的。她學著偶像劇里的樣子,笨手笨腳地做了巧克力,又特意用了小熊的模具,因為程笠曾送過她一件帶著熊耳的外套。她穿起來毛茸茸的,自己嘟囔著顯胖,程笠卻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樣才好,你平時看起來太瘦了?!?/p>
往日的細節(jié)如同海浪一樣翻滾而來,之棠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記得那樣清楚。程笠開門迎接她時的笑臉,程笠怪她吃得太少時的語氣,這些往日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以后要一件一件忘記了。
09
之棠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緒,又坐上了回杭州的高鐵??粗巴夥瓭L的云海,她暗暗地想,不能再打擾程笠的生活了。
程笠長得出挑,工作也還算穩(wěn)定,鎮(zhèn)江那樣的小城里,多的是喜歡他的人??伤@么多年一直單身,多多少少是為了之棠,現(xiàn)在她總算畢業(yè)了,程笠也該有自己的家了。
于是之棠便更加努力地工作,她原本就比別人認真,這下更是除了工作什么也不考慮。同事都說她太拼,別人五年才升到的職位,她非要用三年走完。
可是之棠自己知道,她哪里是真的熱愛工作,她只是不能讓自己閑下來罷了。時間都被工作填滿,她就沒有精力再去想程笠了。
臨近年關,公司的項目出了點小問題,人人都避之不及,只有之棠留了下來。她很怕回到鎮(zhèn)江,怕見到程笠、見到那個面龐勝雪的女生,更怕自己會繃不住,丟掉成年人的那點體面。
之棠只說了一句“忙”,程笠便沒有再追問什么,他們倆之間,一向默契,
她第一年沒有回去,到了第二年便更加害怕,同樣找借口搪塞了過去。而后又過了一年兩年,之棠索性連招呼也不打了。她不說,程笠也不問,原本那樣親密的兩個人,說不見也就不見了。
除夕之夜,之棠縮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看著平日熙攘的杭州變得空蕩下來。程笠的聯(lián)系方式一直躺在她手機里,只是她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系他的立場了。
之棠一直記得,她是在立春那天收到程笠的信息的。看著那個熟悉的頭像跳出來,她的心跳竟然沒出息地漏了一拍。
下一秒她就掃到了信息的內(nèi)容,程笠說:我要結婚了。
辦公室的暖氣開得很足,之棠的手臂卻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緊接著鼻子就酸了起來,總以為能忍住,沒想到還是不行。程笠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她的生活打亂了。
之棠踟躕了半晌,最終還是回復道:那我回一趟鎮(zhèn)江吧。
回程的路上,之棠在心里默默地計算,她二十歲開始上大學,如今已經(jīng)過去六年了。這六年她很少回鎮(zhèn)江,杭州也算不上她的家。從前她把程笠當親人,可是往后,程笠也有自己的家了。
之棠雖然難過,卻也很想見一見程笠的新娘是什么樣子,她想象不出他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孩,但總歸,不是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
之棠下了高鐵又轉(zhuǎn)車,一路顛簸總算是到了??墒莿偝鲕囌?,她就被人偷了手機,無奈之下,她走了十分鐘的路去派出所報警。
接待她的人竟然是程笠,婚禮前一天他還在工作。
程笠例行公事地登記之棠的基本信息,之棠一項一項答下來,到了年紀這一欄,她沒由來地有些惆悵:“離開鎮(zhèn)江那年二十歲,現(xiàn)在……二十六?!?/p>
程笠下筆的手頓了一下,在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之棠也這樣回答他。的確是好久不見了,歲月待程笠不薄,他倜儻依舊,仍然是之棠記憶中的那副樣子,只是之棠總覺得哪里變了。
10
程笠的新娘果真是那時之棠匆匆見過的那位,她一身白紗,亭亭地站在人群之中,臉上掛著和當年一樣的微笑。
之棠從喜帖上知道了她的名字,陳意濃,聽起來就是溫婉多情的樣子。
賓客們站在一起聊天,七嘴八舌地勸之棠:“程笠都結婚了,你也該快點找個男朋友?!?/p>
一天的喜宴結束后,之棠覺得累得很。新婚之夜,她總不好再住在程笠家里。之棠低著頭在手機上找酒店,沒想到陳意濃來跟她打招呼:“你就是之棠?總聽程笠提起你,只是沒有見過。”
她身上的禮服還沒來得及換下,被月光一照,顯得格外溫柔。
舊日的同學們把程笠圍在房間里,他高高地站在眾人之間,微笑著聽大家的打趣。
陽臺上只有之棠和陳意濃兩個人,之棠覺得有些尷尬,剛想找個借口走開,陳意濃卻先開口了:“其實我并不喜歡程笠?!?/p>
之棠心下一驚,不知道應該怎么接話,然而她還沒回答,陳意濃便自顧自地往下講:“我喜歡的是個和程笠完全不一樣的人,可惜我們永遠沒有機會在一起了。
“程笠也知道這件事,只不過他并不在意?!?/p>
陳意濃的聲音輕輕的,說出的話卻讓之棠心驚。
她轉(zhuǎn)過頭,認真地看著之棠的眼睛:“之棠,有些話程笠不說,但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p>
她們倆斜倚在欄桿上,初春的夜晚,月色冰涼如水,兩個人卻不覺得冷。陳意濃的聲音輕輕的,仿佛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
直至那時之棠才知道,程笠的父親也是警察,一生英勇,最后因公殉職。母親因為受不住打擊,幾年之后也去世了。程笠剛畢業(yè)就進了公安廳,做事干脆利落,人人都夸他有他爸爸的風范。
后來有一回他帶隊出任務,沒能成功救出人質(zhì),原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卻偏偏被同事捏住不放,于是程笠四處被人“穿小鞋”,還被外放到鎮(zhèn)江這種沒什么出路的小地方。
之棠聽完后心里唏噓,原來他們一樣都是沒有親人依靠的人,所以程笠那時才愿意帶她回家。
“之棠,你不知道。程笠其實是很喜歡你的?!?/p>
陳意濃說完這句話后,之棠臉上泛起苦澀的笑:“怎么會,他從不肯把家里的事情講給我聽。”
“他是不想讓你分享他的苦罷了?!标愐鉂膺f給之棠一個本子,“這個東西,我覺得還是交給你比較合適?!?/p>
之棠認得出,那是程笠的本子,從前她見他在紙上寫寫畫畫,便要笑他落伍:“現(xiàn)在哪還有人寫日記?!?/p>
程笠只是微笑著不說話。
11
回程路上,之棠打開了那個本子,程笠寫得并不頻繁,內(nèi)容也不算長。最早的一篇是他帶之棠回家的那天:
“看見之棠坐在派出所的小沙發(fā)上哭,我想起爸爸去世的那年。他的同事把錦旗交給我,說我的爸爸是個英雄,可是我不想要一個英雄爸爸,我想要一個平凡的、活著的爸爸?!?/p>
……
“之棠考了年級第一,我第一次拿到年級第一好像也是在高二。希望她可以和我一樣,拿到了第一名就不要再掉下來?!?/p>
……
“今天送之棠去車站,她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杭州,我沒有告訴她,我不是不想回去,我只是害怕?!?/p>
“夢到了杭州,還有之棠。她明天回來,說很想吃糖醋排骨?!?/p>
“之棠今年沒有回來過節(jié)。”
“之棠今年也沒有回來過節(jié)。”
……
窗外的天空藍得像在水里洗過一樣,之棠不知怎么回事就流了滿臉的淚。
最后一篇日記里,程笠寫道:
我要結婚了,之棠說她會回來。雖然很久沒見,但我知道她一定很好。杭州是很好的城市,之棠也是很好的小孩,希望小孩永遠不要惦記起飛的地方,飛得越遠越好。之棠,你的人生,一定要比我的更美滿。
高鐵準時到達杭州,比鎮(zhèn)江好了千百倍,有山有水,有一切繁華景象,只是沒有程笠的杭州。
有好心的路人走過來問之棠有沒有事,之棠輕輕搖了搖頭。這就是愛呀,她沒有辦法,只能白白地為他流了這么多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