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維詩歌中的“優(yōu)美” 特質(zhì)

【摘要】人們常說王維之詩優(yōu)美，卻很少人究其緣由?？档略谄涿鳌墩搩?yōu)美感和崇高感》中提出過“優(yōu)美”概念，其具體內(nèi)涵包括“修飾”“渺小”“迷人”三點，而王維的詩歌恰好符合這三方面的定義?！靶揎棥斌w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情景搭配工巧;第二，注重整體環(huán)境;第三，景物布置得法?！懊煨　斌w現(xiàn)在詩人善于處理身邊的尋常景物，小卻處處透著親切與美好。而“迷人”則體現(xiàn)在通過各種感官體驗來凸顯詩中密集的美好事物。

【關(guān)鍵詞】詩歌的優(yōu)美;自然基礎(chǔ)上的修飾;渺小的藝術(shù)效果;迷人的感官體現(xiàn)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4-0004-02

唐代詩人王維之詩往往給人以優(yōu)美的感覺，那么，“優(yōu)美”的概念到底是怎么樣的呢？德國著名哲學家康德的名作《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這樣認為：“美有兩種，即崇高和優(yōu)美。每一種刺激都是令人愉悅的，但卻是以不同的方式……崇高感人，而優(yōu)美迷人，崇高必定總是偉大的，而優(yōu)美卻也可以是渺小的，崇高必定是純樸的，而優(yōu)美則可以是著意打扮和修飾的?！盵1]將這段話歸納整理后不難看出，康德對“優(yōu)美”的定義強調(diào)了“修飾”“渺小”“迷人”這三點。而王維之詩以上三個方面都十分符合。

一、修飾

很多學者都認為王維的詩中的景物描寫完全是“天然去雕飾”的，這個觀點其實有待商榷。王維的大部分山水田園詩都在自然的基礎(chǔ)上進行過修飾，這種修飾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情景搭配工巧。試看《山居秋暝》一詩，從景與人的角度來看，詩中有明月、清泉等景物，也有浣女、漁人等人物--這是景與人的搭配;從動與靜的角度來看，詩中有“明月松間照”的靜態(tài)描寫，也有“清泉石上流”的動態(tài)描寫——這是動與靜的搭配;從五感的角度來看，有雨后的秋涼，明月的光影，也有潺潺的水聲，浣女的笑語——這是人的觸覺感受、視覺感受、聽覺感受之間的搭配。

故游國恩先生說：“王維觀察自然的藝術(shù)本領(lǐng)很高，能夠巧妙地捕捉適于表現(xiàn)他生活情調(diào)的種種形象，構(gòu)成獨到的意境?！渡骄忧锩愤@首名作，把空山雨后的秋涼，松間明月的清光，石上清泉的聲音，洗紗歸來的女孩子們在竹林里的笑聲，小漁船緩緩地穿過荷花的動態(tài)，和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像一幅清新秀麗的山水畫。”[2]直接點出了王詩景物搭配精致巧妙的特點。

第二，注重整體環(huán)境。王維的詩組織景物，不僅寫景物本身，還注重以外在的環(huán)境對景物進行渲染，這也是一種修飾。如在《積雨輞川莊作》中，作者寫有“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此二句若無“漠漠”水氣、“陰陰”樹影的修飾，情景立時變得生澀呆板。

前人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宋代學者周弼在《債砂唐詩》曾說：“無此疊字，徑直無情，加此疊字，情景活現(xiàn)?！鼻迦松虻聺撛凇短圃妱e裁集》中也提出：“（漠漠句）狀水田之廣;（陰陰句）狀夏木之深……不知本句之妙，全在漠漠陰陰，去上二字，乃死句也。”

又如《輞川別業(yè)》中，作者寫有“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此二句脫胎于虞世南的“隴麥沾逾翠，山花濕更燃”（《發(fā)營逢雨應詔》），王維在原句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雨中”“水上”的整體環(huán)境，使綠草和紅花融入了天地萬物，更顯優(yōu)美。

第三，景物布置得法。精心處理詩中景物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實質(zhì)上也是一種修飾。一方面，詩人常常有意地造成景物之間的分隔，如“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北垞》）以“青林”隔開詩人與南川水;“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南垞》）則以“浦”間隔開詩人與“人家”;而“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終南山》）又以“水”間隔開詩人與樵夫。另一方面，詩人還常在詩中將景物按層次排列，如《北垞》一詩寫道：

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闌。

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

許總先生在《唐詩史》中分析此詩道：“近景‘雜樹朱欄’歷歷在目，中景‘青林’依稀可見，遠景‘南川水’則明滅幻忽，這就清晰地展現(xiàn)出隨‘人眼的遠近距離所產(chǎn)生的差異’的透視作用下的空間層次。”[3]

又如《新晴野望》一詩：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農(nóng)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

詩中“郭門”“渡頭”為近景，“村樹”“溪口”“明田”為中景，“白水”“碧峰”“山”為遠景，幾組景物呈扇形向外擴展，它們之間的距離造成了人們視覺上的層次感。故葛曉音先生認為：“這首詩中的景物按由近而遠的順序?qū)訉油瞥觥斐闪讼窭L畫一樣分明的層次。[4]王詩中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相關(guān)的討論可參見拙作《論王維詩中的立體空間與層次美》[5]。

二、渺小

接著看”渺小“這點。王維之詩正長于處理”小景“，試舉幾例：

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過楊氏別業(yè)》）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觀獵》）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青溪》）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酬張少府》）

雨中草色綠堪染，水邊桃花紅欲燃。（《輞川別業(yè)》）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

……

不難發(fā)現(xiàn)，王詩中最常采用的意象有：林、木、花、鳥、人、草、泉、石等，這些景物都是身邊景、尋常景，它們談不上崇高、偉大，卻處處透著親切與美好。詩人將這些”小景“精心組合在一起，從而產(chǎn)生了非常優(yōu)美的藝術(shù)效果。這些詩句也正印證了賀貽孫《詩筏》中的一句話：“吾嘗謂眼前尋常景，家人瑣俗事，說得明白，便是驚人之句?！?/p>

然而實際上，王維詩中也有“大景”。比如孫琴安先生指出：“王維能寫小景，尤善寫大景。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及此篇諸句，在五律中另是一格，不必襄陽，即李、杜二大家，猶得避舍。”[6]但認真品讀后不難發(fā)現(xiàn)，一方面， 與詩人其他大部分名詩名句相比，這些詩句并非主流。

另一方面，詩人在描繪這些“大景”時并未產(chǎn)生感情的激蕩，故也談不上“崇高”，仍是“優(yōu)美”的——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提出，如果自己和審美對象沒有利害關(guān)系，將審美對象視為外物，觀賞后得到的平靜心情與狀態(tài)叫“優(yōu)美”——將這個觀點置于此處，便可發(fā)現(xiàn)，這些景物雖大，但對王維來說都是外物，和詩人沒有任何利害關(guān)系。詩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平靜地欣賞，并未產(chǎn)生任何對”崇高“的仰慕，而是將他們和一切身邊尋常小景一并觀照，進行意象的搭配和融合罷了，所以這些”大景“不妨被看成是”小景“的補充。

三、迷人

再說說”迷人“這一點?？档略凇墩搩?yōu)美感和崇高感》第一節(jié)便舉了些“優(yōu)美”的實例：“一片鮮花怒放的原野景色，一座溪水蜿蜒、布滿牧群的山谷……或者荷馬對維納斯腰束的描繪，也給人以一種愉悅的感受，但那確實歡樂和微笑的?！盵1]3

這樣的景色和人物在王維筆下比比皆是，如在《早春行》這首詩中，詩人在開端寫道：“紫梅發(fā)初遍，黃鳥歌猶澀。誰家折楊女，弄春如不及。愛水看妝坐，羞人映花立。香畏風吹散，衣愁露沾濕?！贝嗽娨浴白厦贰薄包S鳥”鋪墊，色彩鮮麗，聲音宜人。在花鳥之下，更有靜女立于其下。她手折楊柳玩賞春色，欣賞著水中自己的妝影，時而她又害羞地站在花叢之中，春風吹動著她的香氣，露水沾濕了她的衣裳。這樣的春色，這樣的美人，和康德所描寫的景色、美人何其相似！

放眼王維之詩，其中有太多迷人的美景，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辛夷塢》），更如《鳥鳴澗》一詩：“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從視覺方面說，有細小桂花的飄落，也有春澗中流淌的泉水;從聽覺方面說，有山鳥的鳴叫，也有澗水的幽咽;從觸覺方面說，有桂花飄落于“閑人”身上的感覺，也有春天的溫暖及澗水帶來的涼意;從嗅覺方面說，則有四溢的桂香。這些細節(jié)共同構(gòu)成了一種綜合的體驗，令人感覺到山中的欣欣生意……落花流水、山泉明月，共同構(gòu)筑起王維詩中超脫塵俗的迷人世界。

從上文對“修飾”“渺小”“迷人”這三點的論述不難發(fā)現(xiàn)，王維詩歌深具康德所說之“優(yōu)美”的特質(zhì)。而這也正是王維詩歌能過流傳至今，代代傳誦，并被列入課本，師生們細細品味其中的韻味，學習其創(chuàng)作技巧，感受其細膩構(gòu)思的主要原因。大道至簡，大美至微，世間美好，向來都是由身邊那看似不起眼的，甚至渺小的普通人兒、尋常景物構(gòu)成。雞鳴犬吠，鳥語蟲鳴，花紅草綠，稻香蛙鳴，處處是景，迷醉人心，美哉，美哉！

參考文獻：

[1]康德.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2-4.

[2]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48.

[3]許總.唐詩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538.

[4]葛曉音.山水田園詩派研究[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3：238.

[5]焦健.論王維詩中的立體空間與層次美[J].廣西教育，2017，（7）.

[6]孫琴安.唐五律詩精評[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137.

作者簡介：

焦健，男，漢族，廣西桂林人，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