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阿寶,你都幾歲了,還這樣愛哭。”
世間佳偶三千雙,唯獨不見徐汝華與宋如沁
一、
寶華劇院外,彩燈纏繞的廣告牌上貼著今日新上映的劇目——《霧雨》。
海報畫得吸人眼,濃墨重彩,男主是新人丁佩,生著雙細(xì)長的丹鳳眼,眼睛微微瞇起時,眼皮上都泛著桃花。女主則是寶華的常青樹宋如沁,溫婉端莊。男女主出彩,又是徐汝華三年磨一劍的本子,預(yù)售時,票便被一搶而空。
今日是首映,劇院里更是人潮涌動,仿若半個香港的人都聞風(fēng)前來捧場。
劇正式演出時,宋如沁先登臺,穿著件月白的旗袍,角色在少女和老嫗間來回切換,絕的是,少女的青蔥同老嫗的滄桑,她一人演得靈動逼真。
丁佩也不怯,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對方拋來的戲,兩人一來一回,一時間將觀眾都帶進(jìn)了劇中去。
劇組場務(wù)在過道間走動,一轉(zhuǎn)眼瞥到了躲在暗處的徐汝華,來套近乎:“徐先生,都傳言這宋如沁年前摔壞了腦子,幾十頁的臺本子記不下來,我瞧著這分明是胡扯。戲一完,我估摸著她又要翻紅了?!?/p>
“她天生就是要演戲的?!毙烊耆A淡淡地回了句,一雙眼只瞧戲臺子,最后一場戲,宋如沁有大段的臺詞要念,他在內(nèi)心替她捏把汗。
戲演完,觀眾席掌聲如雷,宋如沁同一眾演員上臺謝幕。瞧見她在臺上笑得如意,徐汝華方長長地舒口氣,隨著人流一同走向?qū)毴A的門。
劇院的門打開,過堂風(fēng)吹來,他這才發(fā)覺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打濕。
她在臺上,但臺下緊張的那個是他。
下了戲,宋如沁自門口處叫了輛黃包車,到醉仙胡同口停了車。輕輕叩響門扉,她在心里思量了半天說話時的聲調(diào)、語氣,門嘩啦一開,瞧見徐汝華的那張臉時,她便什么都忘了,倉皇失措間只顧著將櫻桃捧起來:“徐汝華,我來送櫻桃?!?/p>
“謝——謝謝?!毙烊耆A立在門邊,一時卻也語塞。
宋如沁率先打破尷尬,盈盈一笑:“好久不見,徐汝華?!?/p>
徐汝華在心內(nèi)輕輕地嘆了聲,好久是多久,是門外的玉蘭落了三回。
二、
宋如沁頭一回遇著徐汝華時,方十四歲。
彼時的宋如沁在瑪利亞女校上學(xué),腳上的一雙皮鞋抵得上尋常人家半月的生活費,是宋公館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富貴人家總少不了幾房需要貼濟的窮親戚,徐汝華便是其中一位。徐汝華被用人領(lǐng)進(jìn)門時,他同個乞丐并無半點不同,鞋子露出腳趾,衣裳補丁貼補丁,抬了頭,一雙眉眼倒是清秀,雖是個落魄模樣,背卻挺得筆直。
宋如沁正在花園里寫生,瞧見父親在后院招待徐汝華,來了興致,花草也不畫了,索性將徐汝華當(dāng)作了臨摹對象。
因離得近,他同父親的對話,她也七七八八地聽了一耳朵——他來香港念書,家中遭了強盜,想念著遠(yuǎn)親的情分先借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等他入了校,半工半讀再將這錢補上。
宋父叫用人拿錢給徐汝華,但徐汝華非得寫了收據(jù)才肯要。
宋父拗不過,取了紙同筆遞給他。
來她家借錢的人不少,但沒見過徐汝華這樣要寫收據(jù)的,宋如沁覺得十分有趣。正巧手里的畫已完稿,她順勢翻過小花園的欄桿,立在徐汝華面前,將那畫稿塞進(jìn)他手里,順勢塞給了他幾顆剛摘的櫻桃:“鄉(xiāng)巴佬,給你?!?/p>
“阿寶,淘氣,見了人也不叫,快叫表哥。”宋父白她一眼。
“略?!彼稳缜叱烊耆A吐吐舌,便徑直跑上了樓,臨走時瞥見了徐汝華的字,清瘦俊逸,倒是如他的人一般。
那便是宋如沁同徐汝華的初見。
再見著時,宋如沁長了一歲,在學(xué)校中跳了兩極,正陷在亂麻一樣的功課里,伏在窗戶前背英文。
背著背著,徐汝華又來了。
這回他沒之前那么落魄了,衣裳雖舊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瞧不見補丁,臉龐白凈了些,眉似山,目似水。他手里捏著要還的借款,宋父不肯收,提了個折中的法子請徐汝華做宋如沁的英文老師,借款便當(dāng)作補習(xí)費。
徐汝華是個好學(xué)生,亦是個嚴(yán)師,規(guī)定的單詞語法,錯一個便要抄十遍。宋如沁粗心,常常滿本子圈圈叉叉,一遍遍抄下來,手指都要磨出繭子。一日,實在氣不過,筆一摔便開始抱怨:“徐汝華,你騙人,你根本不是我鄉(xiāng)下的遠(yuǎn)方表哥。我那表哥曾為了給我摘櫻桃,從樹上跌了下來,額角上的一塊疤好深。你就是個冒牌貨。我這就告訴我爹,你以后便不許來教我念書?!?/p>
“別說——”坐在旁邊讀書的徐汝華猛地站起來,一把先捂住了宋如沁的嘴,額上已起了細(xì)密的汗珠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許諾,“你能不告訴宋伯父嗎?我原不是故意的?!?/p>
他那時是真的怕了,在輪渡上遇著了同名同姓的年輕人,那人同他頗投緣,去往美利堅留學(xué)。他從對方口中知道了那位樂善好施的親戚,破釜沉舟地決意來試一試。
宋如沁被他捂住嘴,只好拼命點頭,一雙眼卻直直地盯著他——他可真好看,一雙眼像點了漆,又黑又亮。
“那你也能給我摘櫻桃?”她忽然傻乎乎地問了句。
“能的,阿寶?!毙烊耆A默默地應(yīng)了聲,也學(xué)宋父,討好地喚她“阿寶”。
徐汝華軟軟地喚她阿寶,宋如沁聽著卻也不惱。旁人叫阿寶,她只嫌俗氣,但這兩字自徐汝華的口中說出時,只覺得自個好似真成了一塊寶。
補習(xí)了半月,宋如沁便追上了同班同學(xué)的功課。補習(xí)結(jié)束,徐汝華問她,想要什么禮物,但她只是抿嘴笑不肯說。
三、
徐汝華半工半讀,在文華報社謀了份編輯的工作。報社同學(xué)校做聯(lián)動,推銷西洋文學(xué)書刊,他選了莎翁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禮堂內(nèi)寬敞明亮,徐汝華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彼時宋如沁坐在禮堂第三排,選的位置靠近窗戶,恰好能瞧見徐汝華的半張側(cè)臉。
他今日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系了暗紅的領(lǐng)結(jié),鼻梁高挺,開了口,聲音悶,卻又極有魅力。
底下有女同學(xué)竊竊私語,都在稱贊今日的講師十分年輕英俊。
一堂課授完,幾個膽大的女學(xué)生去要徐汝華的聯(lián)系方式,說要再討論莎翁的書。徐汝華脾氣溫軟,低了頭,一一給她們寫了。
再抬頭,他瞧見了宋如沁的背影?,斃麃喤S袔装偬柎┲厮{(lán)長裙,梳著童花頭的女學(xué)生,但他還是一眼便認(rèn)出了宋如沁的背影。她未搭理他,他便也假意裝作不認(rèn)識。
剛自門口出去,在禮堂的小樓梯上便又瞧見了宋如沁。
“徐汝華,以后你不許同其他女同學(xué)說話?!彼稳缜邭夤墓牡丨h(huán)著手臂對徐汝華說道。
“阿寶,這又是為的什么緣由?”徐汝華脫口問道,嘴角含著笑。
“不許就是不許,哪有那么多緣由?!彼稳缜吒X得生氣,她也說不清緣由,但瞧見別人同徐汝華在一起說笑,她便生氣,往下走幾步,回了身,又虎著臉說道,“徐汝華,正派的君子才不給小姑娘留電話?!?/p>
不承想,沒過多久,宋如沁便登門拜訪。
身后還跟著四五個一般高矮的女學(xué)生,宋如沁一見面,便親切地攬著他的胳膊,顯擺地喚了聲:“表哥?!?/p>
“那你表哥能給我們寫戲本子嗎?”她那女同學(xué)先發(fā)問。
“自然的,你又不是沒聽到那日我表哥在禮堂里不知講得多好。寫個戲本子又不是什么難事?!彼稳缜叩靡鈸P揚地望向徐汝華,元旦排練節(jié)目,她別出心裁地要排話劇。
徐汝華瞧見她偷偷使眼色,便決定替她撐撐場面,連連點頭。等宋如沁顯擺完,轉(zhuǎn)身要走時,他在身后輕輕將她叫?。骸鞍?,你等一等,總得告訴我寫些什么?”
“徐汝華,你便幫我寫些精怪志異的故事。窮困潦倒的書生科考的路上遇著精怪這種便好。”宋如沁坐在石桌前,以為徐汝華要質(zhì)問,滿面堆笑地答道。
“知道了。”徐汝華點頭。
三天后,徐汝華來送本子,寫了個古代精怪的故事。窮書生上京趕考,櫻桃樹底下乘涼,遇見了善良的櫻桃仙,在她的幫助下功成名就的故事。
“徐汝華,我只聽過狐貍精、黃鼠狼精、牡丹精、鯉魚精,這世上哪里來的櫻桃成精,而且這櫻桃不但成精還變作了仙子?”宋如沁合了本子,一臉的驚異。
“有的,是你讀書少,阿寶?!毙烊耆A立在一邊憋笑逗她。
宋如沁聽罷,直撇嘴:“糊弄人,那你說,櫻桃仙最后同書生在一起了嗎?”
“那得看櫻桃仙子的愿望?!毙烊耆A瞧著她,眼里噙著笑,淡淡回了句,“阿寶,重要的不是那書生,而是那櫻桃仙子的意愿?!?/p>
四、
徐汝華寫的櫻桃仙的戲本子,在元旦晚會上意外爆冷,拔了頭籌。
宋如沁上臺領(lǐng)獎時,校董笑意盈盈:“小櫻桃,你頗有演戲的天分。再接再厲?!毙6脑捇腥粢坏荔@雷,令宋如沁頓時醍醐灌頂。徐汝華含含糊糊地說,書生的意見不重要,重要的是櫻桃仙子的意愿,她這時才知道原來自個便是櫻桃仙子。
一時間,她便笑得更甜。十七歲的青蔥少女,略微施了脂粉,配上明媚的笑容,已是明艷不可方物。
一月后,學(xué)校通知宋如沁去寶華面試話劇演員。說來也巧,那日晚會時,寶華的院長也在座位席里,整場節(jié)目看完,對宋如沁扮演的小櫻桃贊譽頗多,邀請她來寶華面試。
宋如沁一時間都要樂瘋了,回了家便撒嬌要父親替她買面試穿的新裙子。
宋父正同徐汝華在一處商量投資的事,徐汝華頗有些經(jīng)商的頭腦,近幾日幫宋父投資的幾處買賣都賺了盆滿缽滿。
兩人正商議下一樁買賣,宋如沁探頭進(jìn)來,說要買條面試穿的裙子。
“你面的什么試?”宋父抬眼。
“寶華?!?/p>
宋父聽罷,勃然大怒,自然不允,將宋如沁關(guān)進(jìn)了祠堂。
第三日早上時,徐汝華偷偷來了,手里端著碗小米粥。
“你果真不嘗一口?”徐汝華蹲在她面前,側(cè)了頭看她。頭發(fā)蓬著,眼底暈了好大一團烏青,眼圈紅通通,臉龐圓,嬰兒肥仍掛在臉上,吸溜著鼻涕仍止不住哭,那模樣孩童一樣天真可愛。
“拿開,徐汝華,我不吃?!彼龤夂艉舻剞D(zhuǎn)過頭表明立場。
“小米是我暑假回家時拿的,小火熬了兩個小時,米粒都黏在一起,現(xiàn)時喝最是可口??上А毙烊耆A搖搖頭,將碗拿開,作勢要倒掉。
“等——等等。徐汝華,你何故不多勸我兩遍,興許我這一遍不喝,下一遍便喝了?!彼稳缜叱蹲×怂聰[,肚子咕嚕嚕地叫。
“那——阿寶,我再勸一遍,你要喝嗎?”徐汝華眼里含笑。
宋如沁點頭,狼吞虎咽。
“我選了條裙子,囑托張媽擱在你臥室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今日你爹爹去開董事會,你可以趁這個時間去面試。”徐汝華慢吞吞地建議。
“你愿意我去?我以為你和爹爹一樣,會嫌棄我丟人?!彼稳缜哒f得極委屈,眼淚又撲簌簌地往下落。
“你放心,你爹爹那里,我再勸一勸?!毙烊耆A向宋如沁保證,伸了手替她抹眼淚,略帶寵溺地說了句,“阿寶,你都幾歲了,還這樣愛哭?!?/p>
宋如沁聽罷,眼淚便又落了下來。
還好,這世間有個事事肯為他撐腰的徐汝華。
五、
宋父拗不過宋如沁,勉強同意了,若她能通過寶華的面試,便去試試看。
她聽得父親同意,心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便是告訴徐汝華。
不知何時,徐汝華已悄悄在她心內(nèi)生了根。難過時,要找徐汝華。高興時,要找徐汝華,遇著喜事時,第一個急著要告訴的也是徐汝華。
“徐汝華,我爹爹同意了?!彼稳缜邏翰蛔⌒念^的喜悅,往徐汝華的辦公室掛了電話。
“恭喜你,我盼著早日能在寶華的海報上瞧見你?!毙烊耆A在那邊連聲恭喜,他其實早知道了這消息,他在報社里找到了十來張寶華演出的舊照,劇團里的演員同名流們合影的照片,燕京校長對寶華劇院的戲評,一并拿給宋父看。宋父是明事理的,瞧見這樣多的名流在寶華合影,這才松了口。
宋如沁過了面試,隔幾日,便收了行李箱搬去了寶華的宿舍。真的開始練習(xí)時,她才知道受的是怎樣的一份辛苦。
天蒙蒙亮?xí)r,便要起床環(huán)湖跑,六點開始上早課,從形體到臺詞、聲樂,沒一刻是閑著的,飯菜也只得六分飽,生生地將臉龐都熬成了瓜子臉。
她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何曾吃過這樣的苦,便又抱著聽筒朝著徐汝華哭訴,哭訴的緣由多半是為了六合居的餛飩。
她是六合居的???,又獨獨最愛鮮蝦餛飩,好不容易周末有一日不訓(xùn)練,又只有兩小時的休息,哪里有時間排隊去買六合居的餛飩。
“徐汝華,我想吃餛飩。”她在這邊抱著聽筒小聲抽泣,徐汝華便在那邊軟軟地勸。
十來分鐘后,便總能在宿舍樓底下瞧見徐汝華,手里拎著六合居的餛飩,裹件大衣,站在樓底下同宋如沁揮手,像冬日里的太陽照亮心底。
等宋如沁正式演出那天,受邀來看表演的徐汝華比臺上的她還要緊張。他早早去了劇院,坐在座位上,一時害怕她跳胡旋舞時扭了腰,一時又害怕她在臺上時忘了詞,左思右想、惴惴不安時,劇已開始了。
宋如沁扮的是西域來的胡姬,站在鼓面上跳胡旋舞,一圈圈地轉(zhuǎn),紅色的裙角翻飛,像只振翅的蝶。不過大半年工夫,他的阿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演出結(jié)束,演員們得了兩天休假,他立在劇院門口等她回家,宋如沁在二層的窗戶口露出半張臉來,高聲喊他:“徐汝華。”
他回眸,瞧見她換了身粉色的衣裙,扮成了那年的櫻桃仙子。
“她說她愿意?!?/p>
“誰?”徐汝華皺眉,變作了摸不著頭腦的丈二和尚。
“迷了書生眼的櫻桃仙子?!彼稳缜弑阋残σ庥鼗亓司?。
徐汝華聽罷,低了頭,臉龐燒得通紅,連帶著耳朵都紅了。
迎著風(fēng),回家的路上,兩人并排走,他望著宋如沁笑,只覺得這小半生里只這一天最幸福。
六、
宋父瞧見第二日的報紙用了宋如沁跳舞的照片做頭版,自然也樂得合不攏嘴。
彼時的徐汝華已辭了報社的工作,專心在宋父的公司做事。他為人踏實,又有些做生意的天賦,頗得宋父的賞識。
寶華又排了出飛天的新劇,宋如沁在里面扮演個飛天的舞女。裙子長,絆住了腳,轉(zhuǎn)身時她自臺面上掉了下去,扭傷了腳。
徐汝華急匆匆地趕去醫(yī)院看她時,她正吊著腳在吃蘋果,瞧見進(jìn)了門的徐汝華滿額頭都滾著細(xì)密的汗珠。
“我沒事,只是扭了腳。”宋如沁大大咧咧地說道。
“腳腫得和饅頭似的,還說沒事。”徐汝華脫了西裝外套,坐在床頭,瞧著她,滿眼的心疼,“不跳了成不成?我擔(dān)心你,你這今日從舞臺上跌下來傷著腳,明日若要傷著別的地方怎么辦?待在家中,我養(yǎng)你可好?”
“不成,不成。”宋如沁笑,舉了手起誓,“我保證不再跌下去。”
“你若再跌下去,我的半條命也要跟著沒了?!毙烊耆A皺眉,佯裝生氣,知道宋如沁出了事,他一顆心險些從胸膛里跳出來。
彼時在門外的宋父恰巧看著了這一幕,在門外會心地笑。
“徐汝華,你覺得阿寶如何?”宋父某日忽然發(fā)問,知女莫若父,阿寶的心思他再清楚不過。
“若有十分,便是十分的好,若有一百分,便是一百分的好。”徐汝華淡淡地回一句,宋父對這答案自然十分滿意。
早些天,他也問過了阿寶,瞧她臉上怯怯的笑便知道了,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心思全寫在一張臉上。
宋如沁同徐汝華的訂婚宴設(shè)在太平飯店,兩人站在一處謝禮,儼然一雙璧人。宋如沁請了寶華的攝影,為來的所有賓客照了張合照。
十來位親友簇?fù)碇稳缜咄烊耆A,見證了兩人的幸福,彼時宋如沁仰頭看向身側(cè)的徐汝華,她喜歡徐汝華,徐汝華也喜歡她,于她來說便是大過天的樂事。
七、
訂婚后,徐汝華去了宋父公司上班,工作雖更忙了些,但待宋如沁卻更見體貼。連八卦小報都調(diào)侃徐汝華,聲稱若是宋如沁想要彎月亮,徐汝華便能潛入水中撈一彎。
宋如沁瞧見,只偷偷笑。
夜間接了宋如沁下戲,徐汝華便同宋父討論股票的事,宋如沁也隱隱聽了些股票的名目。
半月后,股市動蕩,波動最厲害的便是她常常聽到的那幾只。宋如沁正在灣仔話劇巡演,只等著下了戲便去安慰父親。
戲還未演完,徐汝華便先來了,面色凝重,胸前別了白花:“阿寶——宋叔叔不在了。”
宋父幾乎將全部家底都投了進(jìn)去,股市動蕩,他幾乎傾家蕩產(chǎn),一時昏厥過去,便再未醒過來。
那樣艱難無依的時刻,宋如沁可以依靠的也只一個徐汝華。
兩人合力將難關(guān)渡過去,宋家的公司漸漸好起來時,漸漸傳出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甚至那閑言碎語還“有鼻子有眼”地傳到了宋如沁的耳里:“聽說,宋華光的最后一筆投資是徐汝華力薦的。宋華光死了,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徐汝華。 ”
宋如沁起初是不信的,便是在這個當(dāng)口,半路殺出個金燦。
宋如沁成了寶華的臺柱子,海報成日掛在劇院外的最高處,被無意間開車路過的金燦看見。金燦本是個富貴多金的公子哥,剛自西洋留學(xué)歸來,瞧見宋如沁后驚為天人,日日來劇院門口堵。
無動于衷的那個是宋如沁,她心里明鏡似的清楚,風(fēng)雨同舟的那個是徐汝華。夜里在胡同口提盞小燈等她歸來的那個也是徐汝華。
某日里,金燦獻(xiàn)寶一樣地又來了:“宋如沁,我今日要給你送份大禮?!?/p>
“不要?!彼稳缜呃渲樆亟^。
“你父親前期炒黃金的時候,收益極好。致命的是最后一筆投資,他之所以敢下大力氣將身家都賭進(jìn)去,是因有人給了他一條錯誤的信息。要是沒這筆失敗買賣,或許宋伯父也不會死。這個人便是害得你們宋家家破人亡的人。宋如沁,你想知道那人是誰嗎?”金燦捏著個信封侃侃而談。
“是誰?”宋如沁的一顆心在胸膛內(nèi)撲騰撲騰地直跳,咬牙切齒。
“徐汝華?!?/p>
“你胡說?!?/p>
“怕你不信,我特意將那兩份報紙都帶來了,他交給你父親的翻譯稿少翻譯了兩個詞。不信你可以自己看,西洋報紙上已發(fā)布了兩國交惡的消息,他將那單詞輕輕畫了,自己用筆將單詞改動了,換作了經(jīng)貿(mào)互助,你父親這才敢將所有的身家押在最后一筆投資上?!?/p>
宋如沁將那報紙打開,一眼瞧見了那兩個被替換的英文單詞,那個醒目的單詞a,他素來喜歡將字母a的尾巴拖長了來寫,十來年的書寫習(xí)慣絕騙不了人。手里的報紙滑落到了地上,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她弄不懂,為什么那個人是徐汝華?
宋如沁到家時,徐汝華正系著圍裙熬魚湯,小小一鍋咕嚕嚕地往外冒著熱氣。“阿寶,江邊現(xiàn)釣上來的魚,要鮮掉眉毛的?!鼻埔娝嫔粚?,忙又問一句,“阿寶,你是不是不舒服?”
宋如沁將那兩張報紙擲在徐汝華面前,冷冰冰地發(fā)問:“徐汝華,你說啊。我想聽聽你是如何說的?”
一路上她設(shè)想過徐汝華的千種回答,但真正等待答案時,自己先怯了。面對她的大聲質(zhì)問,徐汝華回以的只有沉默,他于心有愧,連一句辯駁都未有。
“為什么啊?徐汝華,你可有心?”
“阿寶——”
“別叫我阿寶,徐汝華,你是不是連喜歡我也是裝的?你戲演得這樣好,你才應(yīng)該去寶華的戲臺子上啊——”宋如沁聲嘶力竭。
宋如沁慌慌張張地跑出門,只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到頭來那個引狼入室的人竟是自己,若沒有徐汝華,父親又怎會離開?但即使到了這樣的時刻,諷刺的是,她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卻仍是徐汝華,他穿件黑色大衣,目光關(guān)切地立在胡同口,提一盞小燈,輕聲喚她:“阿寶?!?/p>
“阿寶,別鬧騰,喝了藥風(fēng)寒才能好?!?/p>
“阿寶,人生在世,沒人不會遇到難處?!?/p>
“阿寶,別怕,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p>
“阿寶,那白衣的書生早早地便喜歡上了櫻桃仙子。”
……
宋如沁不知誰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只一個勁地往前跑,路過一棟洋樓時,大風(fēng)將花盆刮了下來,落在了她頭上。
入了院,醫(yī)生做了手術(shù),宋如沁仍在昏迷中。
金燦守在病房口,瞧見慌慌張張跑來的徐汝華,一把扯住,不由分說地便一拳揮了過去:“徐汝華,你還嫌害她不夠?”
“我想再見她一面。”徐汝華被打翻在地上,嘴角破了,滿嘴的血。
“滾。你若再不走,我便將你做的事告知報社,好叫天下人看看你是如何害得別人家破人亡的?!苯馉N兇神惡煞,他是真心疼躺在病床上的宋如沁,“宋如沁以后由我照顧,不勞你費心。你若真為她好,便早早離開,莫要再讓她傷心?!?/p>
“都別嚷嚷了,病人怕是醒不來了,家屬要提前做好準(zhǔn)備?!?/p>
徐汝華聽罷,失魂落魄地出了醫(yī)院,獨自來到了黃浦江邊,彼時的他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若宋如沁死了,他也絕不獨活。
經(jīng)全力搶救后,宋如沁蘇醒了過來,康復(fù)后落了后遺癥,大段的臺詞再記不住,年底時被金燦接去了美國。
半年后,宋如沁自海外委托了律師,將公司拍賣了。自此,徐汝華和宋如沁間唯一的一根紐帶便也被剪斷。
他想念宋如沁,只覺得半個香港唯一能同她有聯(lián)系的便是寶華劇院。
宋家的工作沒了,他轉(zhuǎn)頭應(yīng)聘了寶華劇院的編劇,日日悶著頭寫本子。這里曾是離宋如沁最近的地方。他在每個本子里都偷偷夾了私貨,把那些對宋如沁的思念都寫在了里頭,戲本子贏了許多癡男怨女的眼淚,可惜的是,這一切宋如沁都看不到。
他那時以為來日方長,想說的話,總有時間慢慢說。
八、
宋如沁回港,徐汝華第一個便得了消息。
打聽到她仍在演戲,徐汝華便又向?qū)毴A推薦了宋如沁。寶華換了老板,并不是很賞識已經(jīng)不紅了的宋如沁。又忌憚她記不住臺詞,并不愿意冒險用宋如沁做主角。直到徐汝華拍板保證,若戲本子不火,接下來他便給寶華免費寫三年本子。
寶華的老板這時才聯(lián)系了宋如沁,上了臺的宋如沁立時又變得熠熠生輝。
那日公演前,臨上場的宋如沁拉住了老板的衣角:“我只問你一句,戲本子可是徐汝華寫的?”
“這——”老板瞧見糊弄不住,只好點頭,“徐先生的本子紅遍香港,想不用都難?!?/p>
“角色是不是他替我爭取來的?!彼稳缜哂謫?。
“這——算了,我全告訴你得了。是徐汝華來找的我,力薦你演這戲的主角。他說這戲就是為你寫的。但是徐先生這人又奇怪得很,從排練到演出,他場場不落。但人只是躲在幕布后面,不肯出來。宋小姐,你同徐先生……”老板還想多問兩句,瞧見幕布已拉開了,忙又將宋如沁往前推了推。
她站在臺上,忽然不怯了,遠(yuǎn)方的那盞燈重又亮在她的心里。
下了戲,如她所想的一般,徐汝華隨著人流又悄悄地離開了。
但這一次,她卻不想再等了,她決意帶著一籃櫻桃去會會徐汝華。
九、
立在門扉處的徐汝華接了櫻桃,道了謝,便要合門。
“徐汝華,我訂了后日的船票回美國,我就是想來同你說一聲,我不怪你了?!彼稳缜吆鋈徽驹陂T外發(fā)問,聲音小,但足以讓里面的徐汝華清清楚楚地聽到。門內(nèi)半天沒有回應(yīng),宋如沁轉(zhuǎn)身作勢離開,走出去幾步聽得門吱呀一聲被重新推開。
“宋如沁,我害死了你的父親。”徐汝華只覺得自己不該被這樣原諒。
“可你卻從未對我說過我父親的事,徐汝華,我都知道了?!彼稳缜邲]回頭,她去了美國后,一日間整理父親留下的書信時,才將那秘密的另外半部分徐徐展開——宋家爹爹原是蘇北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在蘇北時做的最后一筆買賣便是劫了徐汝華一家,徐汝華爹爹在爭斗中當(dāng)場斃命。那日徐汝華被她“白眼狼”“狼心狗肺”地叫著,卻連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沒有。宋父已走,他顧念著的那個是宋如沁。
“阿寶,我——”徐汝華焦灼地辯駁。
“徐汝華,前塵舊事都忘了吧。我不愿看著你誤了終身?!彼稳缜咝π?,抬眼瞧見徐汝華鬢邊已生了白發(fā),“徐汝華,我心里是有過你的?!?/p>
“我們——”徐汝華忽然生出滿眼期待,連宋如沁的話都未聽清——她同他說她心里是有過他的。
“徐汝華,更好的風(fēng)景在前方。”宋如沁及時將他要說的話打斷,她雖原諒了他,但與他卻也絕無再有復(fù)合的可能,苦澀地笑一笑,“這世上佳偶三千雙,卻再也沒有當(dāng)年的宋如沁和徐汝華了?!?/p>
宋如沁說罷,便轉(zhuǎn)身離開,她愛著徐汝華,卻也絕無再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院內(nèi)的徐汝華,目送著宋如沁離開,直待她走到胡同口時,方合了門。踉踉蹌蹌地走入里間時,籃子未提穩(wěn),櫻桃滾了一地,他慌忙半蹲著去撿,櫻桃未撿起,眼淚先落了下來。
淚眼婆娑間,眼前現(xiàn)出小花園里的初見。
那日的小花園里,他確實懷著別樣的心思,他恨極了面前道貌岸然的宋父,甚至想要在遞借據(jù)時,便一刀將對方捅了。
但偏偏半路殺出來個宋如沁,穿件紅毛衣,童花頭,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遞給他一張畫像同幾顆櫻桃。她俏皮地對他笑,招呼他吃櫻桃,他瞧見那樣一雙靈動的眼,轉(zhuǎn)瞬間便將什么都忘了。
他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她是誰。
舞臺上,她扮作櫻桃仙,裙角飛舞,俯下身問他可愿意?他暖洋洋地笑,心里樂開了花,親昵地點頭喚她“阿寶”,她軟軟地應(yīng)一聲,眉眼彎彎,帶著幾分少女的嬌憨。他瞧見,再也挪不開眼,一心將她當(dāng)作了自己的心頭寶。
她勸他朝前看,但前方縱有美景千般,他的櫻桃仙卻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