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與云生

李萬華

花開

敲幾粒字，桌前虎耳海棠花“噗嗒”一聲掉下，唬人一跳。一琢磨，不是它發(fā)出的聲音嚇人，而是它由靜到動的樣子嚇人。這個過程如此迅疾，出人意料。我甚至記不起這之前它安靜的模樣。我由此想金庸杜撰蛤蟆功，依賴的全是這海棠花一跳。

什么樣的花落像杜甫，什么樣的花開仿佛李白，有時我會如此莫名的想。我聽有人說杜甫的孤傲極謙卑，謙卑又極桀驁，正如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獨(dú)立蒼茫。我想起的杜甫，總是那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海棠花掉落毫無干系。李白呢，我想起的李白是花間一壺酒。什么花，不知道。

這之前的情形如果寫成文字，或許是這樣：穿過海棠花的烏鴉，開在烏鴉翅膀上的海棠花，烏鴉穿過海棠花……其實(shí)真正的情形是：我坐在桌前，虎耳海棠花開在窗前桌子上的陶盆里，窗外飛過幾只烏鴉。這是清明后幾日的傍晚，對面的樓不高，天空是舊日的藍(lán)，我抬頭，剛好看見幾只烏鴉飛過去，其間有一瞬，它的身影和海棠花重疊。

關(guān)系原本簡單，兩點(diǎn)一線足夠到達(dá)，然而設(shè)置往往復(fù)雜。

也許有另一種關(guān)系。暗里認(rèn)定的花，跟暗里認(rèn)定的人一樣，一旦成為現(xiàn)實(shí)，喜悅倒是其次，一切朦朧突然失去，清晰又變作陌生。如同一些人的書籍。這個作者你不曾認(rèn)識，他的書籍你便讀得隨心所欲，一旦與作者熟識，你需重新從他的各種角度層層深入。

一些花綻放，似乎并不是為了讓大家看見它模樣，而只是將香氣噗嗤一聲倒出。但有些花懂得矜持，輕易不讓你嗅到它的芬芳，譬如橘子花。青藏高原的雪山上有一種香草，長起來仿佛一撮發(fā)梢開了花的褐色頭發(fā)，但是香氣清冽又奇異。人們爬上巖石去采摘，然后將它縫進(jìn)荷包。它的芬芳只有佩戴荷包的人嗅到，別人無法知曉，是一種不張揚(yáng)的暗香。有一次我將一撮香草用紙包起，放進(jìn)手提袋，老人見了便叮囑：不要將香草放進(jìn)衣兜，它會引來毒蟲叮咬。高原上，哪里來的毒蟲，因此不以為然。

這樣一比較，虎耳海棠花帶著聲響跳到桌子上來，也就不足為怪：有些人不是喜歡特立獨(dú)行嗎，有些花為什么就不能逆經(jīng)叛道。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清明節(jié)，說：“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盞，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那芳樹大約是些梨、石榴、櫻桃之類。至于我面前這一盆葉似虎耳的小小海棠花，想來汴梁的清明與它是無緣了。

不過在這個季節(jié)，當(dāng)我看到草木從土壤探出頭，天空的一朵云與另一朵云相碰，梔子花開，一朵海棠落下……我倒想象它們是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

在曾經(jīng)的夢中，我見到麥穗，并沒楊花，也沒能吸上籽粒，它像月熊冬眠后的肚腹，一縷細(xì)風(fēng)便可搖來擺去，它有一尺來長。有時候，夢中事物仿佛從《山海經(jīng)》竄出，給人的想象力以重錘打擊。在麥穗之前，我看見一束花。花朵像云團(tuán)一樣裹在失去綠葉的枝子上，一片白色的花瓣卷起來，就是飽滿的一朵。要知道，這花并不怎樣奇怪，奇怪的是，它的名字。夢里有人說，這花就叫象罔。象罔是《莊子》里的人物?；实蹃G了玄珠，打發(fā)幾個人去尋找，都沒能找到，后來象罔找到。說象罔喻示無心。無心的存在是否就是夢里的花開模樣，一片花瓣就是渾圓的一朵，不留縫隙。

云生

我躺在草地上看云，并不是小時候。小時候我關(guān)注過幾個問題，現(xiàn)在都已成為過去。譬如我曾坐在夜幕已經(jīng)將虞美人和罌粟花染黑的院子里，遙想2000年到來：我抬頭看看有著灰白縫隙的暗黑云層，已經(jīng)和大地成為一種色系，它下面的樹梢和屋頂，同樣暈染著天空的幽暗。掐掐手指頭，2000年將在十八年之后隆重到來，那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八。二十八歲，相對于現(xiàn)在，說不定已是面目全非。而面目全非的，也許并不僅僅是我個人，我身邊的這一切，青石臺階，栽著蒜苗的花園，側(cè)柏樹，檐下掛著的罌粟干枝，梳短發(fā)的母親，長腿蜘蛛，十八年之后，必將成為另一種模樣。但一定會更加美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我又想象不出來?！澳辍⒃?、日，時、分、秒，我們和時間賽跑，奔向2000年”，必得如此，我需跨過今日，像甩一個累贅的尾巴那樣，將今日甩掉，然后狂奔。我因此始終忙碌，忙著犯錯，忙著跌跌撞撞地長大成人。

2000年像一尾魚那樣曬干之后，我已經(jīng)忘記躺在草地上看云了。是，2000年只是一個裝滿瑣碎的壇子，它在到來的那一天，哐當(dāng)一聲裂開，散開在瓦片之上的，不是錦繡和綺麗。然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凌亂和破碎：沒有哪一年或者哪一月的日子是完好無損的，它們總是邊角卷起，折痕新舊參差，偶爾幾粒墨字上，油污浸洇泛黃。

之前和之后中間，曾有一段時間停滯不前，或者困頓，但沒有不堪。這種出現(xiàn)絕非有意，而是自然而然。我于午后走出校門，夏日寂靜，綠葉與枝一派懶洋洋的茂盛，青蛙在遠(yuǎn)處池塘，沒有蜻蜓，校門外的草灘上，藍(lán)色龍膽和粉紅報(bào)春擠著草尖，流水在身側(cè)，喧響持續(xù)不斷。我那樣躺在有樹枝遮掩的草地上，透過青楊和沙棘葉縫，死死地看天。風(fēng)偶爾過來，葉子發(fā)出聲響，陽光一塊塊灑在身旁，草叢中有黑色小蟲子匆匆忙忙。天總是藍(lán)，小云雀忽上忽下。云過來，以各種形狀，在中天并不逗留。它們總在來去，帶著深淺不一的白色，但不是飛。有時候，一朵云和另一朵相遇，重疊，縫隙間有金色光線射出，根根銳利。沒有一朵云突然消失，像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樣，但也沒有一朵云，突然出現(xiàn)，像一個陌生人那樣。來去永無止境，沒有停頓，似乎也沒有方向，我不清楚自己像哪一朵云。那時候，眼前的路交錯縱橫，腳步可以隨便邁出，也可以收回。

然而這貫穿起來的，我看，或不看云的所有時日的清醒中，我從未鄭重其事地想過一個問題：花如何開，云怎樣生。我何必去想這些問題呢，科學(xué)家忙著將所有的事情弄個清楚。我的興趣，只在于給它們罩上一層想象，如同年少時期的那個夢：混沌尚未鑿開，天地方向全無，也沒有厚此薄彼的區(qū)分，只是灰暗模糊的一團(tuán)，然而巨大。夢中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混沌當(dāng)初的模樣。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看不見自己，但我感覺到自己存在。也許我只剩一雙眼睛，染著混沌的色彩。后來我看到一棵開花的李子樹，出現(xiàn)在混沌中心。李子樹的出現(xiàn)極其詭異，不帶任何征兆。它的所有枝條向著一個方向傾斜，顯得柔軟修長，枝上的花朵碎小，卻繁復(fù)，白到仿佛那就是一些堆徹的碎骨頭。瞬間，花瓣向著高處飄飛，輕盈，仿佛一些小令，一瓣瓣，然后一團(tuán)團(tuán)，飛到高處，最終形成大朵白云。

梔子

谷雨后，買來一盆含苞的梔子?；òo密瓷實(shí)，淡綠苞片向右旋轉(zhuǎn)，將花瓣包裹?；ㄟt遲不開，數(shù)一數(shù)，兩星期早已過去。我想梔子在高原，大約也只能如此，如同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白山茶，年年打苞，從不知道綻放。二十多天后，終于有一朵花耐不住性子，啟開白瓤，同時散出芬芳。一朵花完全綻放的時間也是悠悠的長，用去一整天。我因此判定梔子是個慢性子，急不來。夜晚，我將梔子花盆搬到書桌上，濃郁花香漾開來，彌漫屋子的幽暗角落。嗅聞，撫摸，我將它當(dāng)做粉雕玉逐的雛兒。

我于梔子，并無多少記憶，這畢竟不是高原的花。影響多一點(diǎn)的，就是關(guān)于梔子的文字。它似乎是極堅(jiān)韌的植物，折下一枝隨便插進(jìn)土壤，就可生根存活。那時的女子似乎喜歡將梔子花插進(jìn)頭發(fā)，想來那也是另一翻清淡的嬌艷美好。眼前的一種事物，如果對它沒有可以偶爾一掀的回憶，相當(dāng)于不認(rèn)識。而對于不認(rèn)識的事物，想象自然要豐饒。元代許有壬的一首《鵲橋仙·贈可行弟》中，起句便說滿園花香，花陰匝地，也不說清楚是哪一種花在散播濃郁芬芳。能香遠(yuǎn)益清的花朵，我所知道的，也就是梔子、風(fēng)信子、水仙、丁香，桂花。風(fēng)信子和水仙想來難于成叢，丁香在夜晚，倒可以成為黑色的一團(tuán)，但丁香體弱，又多愁，不宜生活在江南的山野，桂花開在金秋，剩下的，也只有梔子。我因此將那在有月亮的靜謐夜晚飄溢滿園花香，且匝地花陰的植物，想象成大叢梔子?！澳掀乱皇倚∪缰?，都斂盡、山林清致”，梔子也許就生長在這樣的地方，至于屋主人，都是極懶散的：竹簾半卷，柴門不閉，在一個個暮春，高臥酣睡。

但是想象未必可靠。

喜歡的小事物，平時總能碰到。路途上的貓咪，熟悉和陌生的樹木，一些花，幾段樂曲，啁啾而不見身影的鳥雀，花苞一樣的孩童，幾朵云?？偰苡鲆?，但也總是擦身而過。我不能在一棵開花的沙棗樹下老去，不能在鳥雀的翅膀上睡到日暮，我也不能將一池清水坐出綠藻。我們行進(jìn)的路交叉縱橫，如同溪流大河，網(wǎng)格繁密，一個交匯點(diǎn)與另一個交匯點(diǎn)看上去也許沒有區(qū)別，故事大同小異，結(jié)局雷同，但相遇的瞬間總有驚喜，讓人安寧愉悅。

我去買花，喜歡挑小而瘦弱的植株。將它們帶回，換土，施肥，看它們的綠葉慢慢泛出油光，枝子逐漸強(qiáng)壯，心中自是欣喜。有時也埋下種子，進(jìn)行扦插，靜心等待。小植物讓人憐惜，若日日照看，親自養(yǎng)護(hù)，那份心情與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沒有區(qū)別。梔子花還沒凋謝，我便剪下小小一枝，泡在清水中。過一段時日，去山中云杉林挖來些黑色腐殖土，裝盆。居然枯萎。繼續(xù)扦插，等待成活。

高原氣候寒冷，氧氣稀薄，降水缺乏，南方的植物能在這里存活，實(shí)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因此不著急。

春風(fēng)淡蕩。

選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