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程度義構式“X得夠嗆”研究

姚海斌

（大連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622）

一、引言

先看兩個例子①本文語料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簡稱“CCL語料庫”），部分有刪改。：

例1.“甘巴里納在哪兒？讓我吻吻他吧？”“美洲豹”說，“我把他摔得夠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城市與狗》）

例2.年底年初，日本各種宴會、招待會很多，這些人也忙得夠嗆，并能得到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收入。（1996年《人民日報》）

例1、例2劃線部分都帶有“X得夠嗆”構式，表示高程度義，其中“X”包括“名詞性成分（以下簡稱NP）+可省略的狀語成分（以下簡稱AD）+動詞或形容詞（以下簡稱V或A）”“摔得夠嗆”說明“摔”的程度高。例2“忙得夠嗆”表示“忙”的程度高。構式內(nèi)部“夠嗆”為補語構件，說明前面主語的動作、性質、狀態(tài)達到的高程度。構式基本形式為“NP+V/A+得夠嗆”，但存在變式。如“NP”后出現(xiàn)狀語；用“把”或“被”介引其他對象；省略“NP”。基式與變式所表達的高程度構式義具有一致性。

“X得夠嗆”是現(xiàn)代漢語常見程度表達式，如“我累得夠嗆”“天兒熱得夠嗆”等。其中“NP”形式較為靈活，構式中謂詞成分主要為性質形容詞?！暗谩陛p讀，少數(shù)情況下可以省略，如“氣夠嗆”?！暗谩迸c“夠嗆”之間不插入其他成分。

學界還未有專文探討“X得夠嗆”這一高程度義構式，相關研究比較豐富。馬慶株認為程度補語表示程度和幅度,只表示程度高,不表示同樣的程度和較低的程度。另外還列出北京方言中常見的25個程度補語：“很、極、死、透、多、遠、壞、兇、慌、著了、不過、去了、嚇人、要命、要死、不行、夠嗆、夠瞧的、夠受的、厲害、邪乎、邪行、可憐、不得了、了不得”[1]，其中包括“夠嗆”。張誼生考察程度副詞充當補語的多種情況，認為“夠嗆”是正在形成的唯補準副詞。[2]劉月華等列舉用“得”連接的主要是副詞“很、慌、要死、要命、不行、夠嗆、夠受的、厲害”等。[3]趙日新認為漢語形容詞帶程度補語表示程度高到極點，并認為“形容詞+得+程度補語”和“形容詞+程度補語”和“形容詞+得”可以追溯到相同來源。[4]羅美君分析了“夠嗆”的語義特點、句法特征及相關句式。[5]

綜觀前人研究發(fā)現(xiàn)，從構式的角度出發(fā)分析“X得夠嗆”構式構件組成、構式句法功能、構式義及構式義獲得的認知機制等方面問題還有待深入。

二、“X得夠嗆”構式構件組成

“X得夠嗆”構式包括變量“X”，常量“得”與“夠嗆”。變量構件“X”較為復雜，包括：“NP”“AD”與“V/A”三個子構件。如例2中“NP-這些人”“AD-也”“A-忙”。構式中“NP”存在但不一定出現(xiàn)，“AD”可以存在但不一定出現(xiàn)，因此影響構式義的主要是“V/A”的不同和“夠嗆”的語義內(nèi)涵。下面逐個分析構式構件。

（一）“NP”與“AD”

“NP”與“AD”出現(xiàn)與否具有一定自由性和靈活性。該構式中“NP”主要是有生命的表人名詞或名詞短語，群體或個體名詞。例如：

例3.“種糧大戶”柯榮光這兩天雖說忙得夠嗆，卻是特別舒暢，從縣里到各有關部門一路開綠燈。（1995年《人民日報》）

例4.國腳們拼殺已久累得夠嗆，這幾天忙著慶功，想保持好的狀態(tài)有些難。（2001年10月份新華社新聞報道）

“NP”還可以是無生命的物體名詞。例如：

例5.管清波 ：哼，上班下班的時候，電車可擠得夠嗆?。ɡ仙帷洞喝A秋實》）

“NP”限制較少，甚至可以省略，省略的“NP”在上下文或對話語境中可以補出。構式中狀語成分——“AD”與之相似，狀語成分一般出現(xiàn)在“NP”之后。其出現(xiàn)與否不影響整體構式義，但有些狀語有加深構式義或增加構式語用功能作用，如“也”“可”“都”等。

（二）“得”與“夠嗆”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指出“得”連接表程度的補語時，基本形式是“動/形+得+補”。動詞不能重疊，不能帶“了、著、過”，補語可以是動詞、形容詞或小句。[6]“X得夠嗆”構式構件“得”是結構助詞，連接“X”與“夠嗆”?？谡Z中“得”可省略，如“累夠嗆”“渴夠嗆”“惡心夠嗆”等，也表高程度義。書面語補語構件“得”連接前后兩項，基本不省略。

“夠嗆”《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釋義：<口>形容詞。十分厲害；夠受的。也作夠戧。[7]詞典釋義不足以概括其語義和句法特征?！皦騿堋闭Z義不是“夠”與“嗆”義項的簡單疊加?！皦騿堋钡恼Z義內(nèi)涵及演化對整個構式表達的高程度義有重要作用。

（三）“V”與“A”

“X得夠嗆”構式中謂詞成分有動詞及性質形容詞兩類。檢索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得夠嗆”，結果見表1。

表1 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X得夠嗆”構式中“X”詞語及頻次

由表1可見，“X得夠嗆”構式中“夠嗆”主要說明對象為部分動詞及性質形容詞，較高頻的分別是生理動詞“累”，心理動詞“嚇”和性質形容詞“忙”，它們都具有量幅特征，可以接受程度方式說明限定。

1.動詞特征

蘭賓漢認為一般動作動詞也能帶程度補語。如果一般動詞補語由形容詞或形容詞性詞組充當，補語前用結構助詞“得”則是程度補語。[8]“X得夠嗆”構式滿足表示程度條件，動詞可進入構式，構式中動詞有如下特征。

動詞一般為動作動詞、心理動詞及生理動詞。例如：

例6.第二天清早，又趕去郊外的大學，找弟弟要鑰匙，折騰得夠嗆。（1994年《市場報》）

例7.在一堆報銷憑證上動作，她就算能解釋過去，應該也嚇得夠嗆了。（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例6“折騰”是動作動詞，有實在動作義?！罢垓v”動作具有持續(xù)性，對應程度量度級差，帶有量度特征的動作動詞可以進入該構式。例7“嚇”是心理動詞，心理動詞具有量級程度。

“X得夠嗆”中謂詞成分語義特征呈現(xiàn)[+無界][+量幅]特征。根據(jù)表1顯示很多動詞帶有感受義特征，感受分自感和使感兩類。自感類動詞表達主體自我感受，具有一定程度可控性，進入該構式更自由。使感類動詞存在感受的致使者和承受者，一般需要借助“被”“把”字結構體現(xiàn)。例如：

例8.平時實在是餓得夠嗆想解解饞，也就是買幾個雞蛋。（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例9.拉拉嘖了兩聲道：“估計海濤當年純潔的小心靈被打擊得夠嗆！那你當時想沒想過不干銷售了？”（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例8“餓”自感類動詞進入“X得夠嗆”構式表示主體對某方面感受程度高到難以承受。例9“打擊”存在致使者造成主體感受變化的動詞需借助“把”字或“被”字結構進入構式。

2.形容詞特征

“X得夠嗆”構式中形容詞為性質形容詞。性質形容詞表義具有量幅性，可接受不同程度方式賦量。狀態(tài)形容詞（如“雪白”“紅彤彤”等）表義具有量點性，一般不接受其它程度方式賦量。例如：

例10.這事把毛孩一家也忙得夠嗆，也高興得夠嗆。（1994年報刊精選）

例11.最最困擾，最最痛苦的念頭一齊涌上心頭。那房子肯定破得夠嗆！屋頂都破了，往下塌。（西奧多·德萊塞著，潘慶舲譯《美國悲劇》）

上述例句中“忙”“高興”“破”皆為性質形容詞。性質形容詞用于描摹人或物的品質、狀態(tài)，其自身程度義不明顯，進入程度構式凸顯程度?！癤得夠嗆”中形容詞多傾向負面、消極意義，積極義詞語一般不進入該構式，如“干凈得夠嗆”“美得夠嗆”。

綜上，“X得夠嗆”中謂詞成分主要為性質形容詞、心理動詞、生理動詞及部分動作動詞，它們共性語義特征為[+量幅][+無界]。比較特別的是動作動詞可以進入構式獲得程度賦量，這是因為動作動詞所表意義具有時間上的延續(xù)性、時間上不同的狀態(tài)變化對應程度上不同量級。語義色彩上負面、消極特征突出，負面、消極義詞語與“夠嗆”語義更兼容，進入構式更普遍。構式僅有限擴展到的幾個積極義詞語“高興得夠嗆”“樂得夠嗆”等。

三、“X得夠嗆”構式句法功能

“X得夠嗆”構式整體具有獨特的句法特征。構式整體可以用作獨立單句、用作獨立分句或在句中充當謂語。

（一）“X得夠嗆”用作獨立單句

“X得夠嗆”構式整體表義較為完整，可以獨立成句。例如：

例12.“要是我真的是的話，就不會這么容易便受到驚嚇。我嚇壞了，弗蘭克?！薄拔艺f的不會錯。我想我并非真的是個惡婦，弗蘭克。我自己也嚇得夠嗆?！保ㄕ材匪箘P恩《郵差總敲兩次門》）

例13.他睜開眼睛，瞟了一眼外甥媳婦說，“我真餓得夠嗆了！”但隨即又道：“哎，別做啦，有煙冒出去！”（馮德英《迎春花》）

單句在語流中前后需要停頓并帶有句調(diào)，單獨使用可表達相對完整的意義。 例12、例13中“X得夠嗆”構式都獨立成句，句法功能獨立，語義信息完整?！癤得夠嗆”用作單句，語義信息及句法結構都具有自足性。

（二）“X得夠嗆”用作獨立分句

“X得夠嗆”構式還可以用作分句，語義上與前后句子存在關聯(lián)。例如：

例14.拉房纖的跟珠寶行一樣，半年不開張，開張吃二年。就這些日子熬得夠嗆，一檔活都沒有。渾身上下就這些破衣裳，飯也吃不著，難過。（郭德綱相聲集）

例15.我們一下都操起槍，這兩個土匪傻眼了。楊子榮說：“你們把我們坑得夠嗆，這么多天就在這兒等，山爺給我們的給養(yǎng)費拿不來，是你們倆給扣了。（張惠生《當年楊子榮排的最后一位生者》）

分句是組成復句的單句，表義完整度較差，前后句之間存在語義關聯(lián)，分句之間停頓較短。例14、例15中“X得夠嗆”構式作為獨立分句，其后其它小句都有進一步解釋?！癤得夠嗆”構式用作分句，語義信息相對不自足，需要前后句配合。

（三）“X得夠嗆”在句內(nèi)主要充當謂語

“X得夠嗆”構式也可位于句中，一般充當謂語。例如：

例16.瑣碎的工作也都由她來完成，僅僅兩個月的助理生涯已經(jīng)讓她覺得累得夠嗆，但助理的下一站可能就是總經(jīng)理，無論如何也要挺下去。（網(wǎng)絡語料）

例16“X得夠嗆”構式在句中充當謂語?！八X得累得夠嗆”在句中作兼語謂語。“X得夠嗆”構式位于句中也可以充當定語，如“累得夠嗆的戰(zhàn)士們”“凍得夠嗆的雙手”等等。

另外，“X得夠嗆”不可用于正反提問，也沒有否定形式。張誼生認為“得夠嗆”是準副詞。標準有二：意義已相對虛化，只能表示程度的加深；第二，功能單一，只能附著在“得”后充當光桿補語，既不能受程度副詞修飾，也不能用正反式提問。[2]如不能說“折騰很夠嗆”“折騰得夠嗆不夠嗆”。該構式也沒有否定形式：“不/沒折騰得夠嗆”“折騰得不夠嗆”等。

綜上，“X得夠嗆”構式像其他語言單位一樣具有獨特的句法功能，可以用作獨立單句或用作獨立分句，在句內(nèi)主要充當謂語。

四、“X得夠嗆”構式義特征

“X得夠嗆”構式內(nèi)部“夠嗆”是“X”的程度補語，用來表示中心語行為性狀的程度。構式語法理論認為構式整體義大于各部分組成之和，也就是說“X得夠嗆”獲得了超出各構件的整體構式義。我們歸納為：說話人主觀認為某一動作或性質狀態(tài)達到了“夠嗆”的高程度。

（一）“X得夠嗆”構式的高程度義

構式整體義大于各部分之和，整體義又帶有各組成部分的語義特征?！癤得夠嗆”構式的高程度義主要是構件“夠嗆”的語義積淀?！皦騿堋敝挥糜诒硎靖叱潭?，不能表示低程度。并且“夠嗆”所表語義程度高于“很”“非?！钡瘸潭雀痹~，接近“要命”“要死”等極性義程度詞語。

例17. a下午，他在公用草地上四下閑逛。那里也是灰不溜丟的，臟得夠嗆，既不屬于鄉(xiāng)村，也算不上是城鎮(zhèn)。（威廉·毛姆著，張柏然、張增建譯《人性的枷鎖》）

b下午，他在公用草地上四下閑逛。那里也是灰不溜丟的，很臟……

例17a“臟得夠嗆”所表程度量級高于例17b“很臟”。“臟得夠嗆”構式所表程度高于“很臟”有幾方面原因。首先，“夠嗆”詞語的語義積淀，“夠嗆”詞匯意義表示接近于死亡，投射到程度域則是接近極值的高程度。其次，構式框架具有加深程度義作用。丁加勇、謝櫻分析表程度的“A得C”構式，證明程度加深不僅來源于程度補語還來源于表程度加深的構式義。表程度的“A得C”構式義是對形容詞A進行程度上主觀的加深。[9]因此“X得夠嗆”構式不僅具有構件的語義積淀還包括構式整體的程度義加深。再次，“X得夠嗆”形式相較于“很+被描摹對象”而言，語言結構相對而言具有陌生化傾向。相對新奇的表達語義磨損程度不高，因此量級程度更高。

（二）“X得夠嗆”構式的主觀性

“X得夠嗆”構式表示高程度帶有說話人的主觀特征。補語構件“夠嗆”凸顯程度，構式強調(diào)說話人主觀上認為達到了“夠嗆”的高程度，不一定與客觀的程度量相符。例如：

例18.即使要死也要吃飽了再死，否則還沒死就餓得夠嗆實在太劃不來了。其實我就是給自己找了個借口說我吃飽了再死。（電視訪談《魯豫有約》）

例19.工廠已經(jīng)虧損六七年了，以前設計人員也天天繪圖累得夠嗆，為什么一個有效益的新產(chǎn)品也搞不出來？（1993年人民日報1月份）

例18“夠嗆”說明“餓”的程度，但只是說話人主觀認為的高程度，不要求一定與客觀程度相符。例19“累得夠嗆”同樣存在主觀量級的差別。

綜上，“X得夠嗆”在語義上突出特征便是高程度義和表義程度的主觀性。其“X得夠嗆”構式表示達到“夠嗆”的高程度意義，帶有說話人的夸張、強調(diào)，包含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與情感。

五、“X得夠嗆”構式義獲得

“X得夠嗆”有統(tǒng)一的構式義：說話人主觀上認為某一動作或性質、狀態(tài)達到“夠嗆”的高程度，構式義不因“X”性質改變而不同?！暗脡騿堋北臼恰皦騿堋备街谥~“得”后的組合式程度補語。該構式高程度義主要來源于“夠嗆”的語義演化及“抄近路得出隱含義”的認知機制。

（一）“夠嗆”的語義演化

“夠嗆”由東北方言口語詞吸收到普通話書面語中，語義逐步演化為表示高程度的準副詞。羅美君概括“夠嗆”的語義特征：“[+否定][+超出承受范圍][+難度大]”[5]，用來表示施事或受事主觀上認為事件（包括過程）或客觀實體的完成難度大，無法承受等意義。事實上“夠嗆”語義特征包括：[+接近死亡]、[+難度大]、[+夠受的]。根據(jù)句中不同作用，“夠嗆”語義發(fā)生了不同程度演化。用作謂語，語義走向否定，凸顯否定的語義特征和語用功能。如“我覺得這件事夠嗆”表示否定，相當于“不行”?！胺穸ā眱?nèi)涵與“夠受的”“難度大”等語義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皦騿堋备皆凇暗谩焙笞餮a語，其語義進一步由否定走向高程度。演化路徑大致如下：

檢索CCL古代漢語語料發(fā)現(xiàn)，“夠嗆”[+難度大]語義特征較為突出，且語義接近于“要死”等詞。例如：

例20.甭說上堿面兒疼，就用這涼水一洗這堿面兒都夠嗆！武爺這汗“嘩嘩”地流著，身上都透了，但是，他沒“哎喲”出一聲。（《雍正劍俠圖》（下））

例21.想到方杰六歲，父親去世了，又出了天花，還抽風，這一來孩子可就夠嗆了！把本地有名的大夫都請來了，也不見輕。方奎夫妻兩口子挺急。（《雍正劍俠圖》（下））

例22.他說：“這老家伙真夠嗆，都不認識路了，還跑出去干什么？” （蔣子龍《迷失》）

上述例句“夠嗆”用作謂語，語義相對實在，否定特征凸顯。例20突出上堿面兒的疼痛難以忍受。例21“夠嗆”接近“死亡”義，這是“夠嗆”在東北方言中的常用用法。被普通話書面語吸收后主要表示否定義。例22說話人對“這老家伙”跑出去行為的否定和不認可。否定義特征凸顯是向高程度發(fā)展的認知語義基礎。

羅美君認為：“夠嗆”語義虛化成能凸顯心理動作程度的準副詞，再語法化成凸顯事物性狀程度深的雙音節(jié)程度副詞。[5]“夠嗆”用作補語凸顯高程度，帶有程度副詞功能。語義程度接近于用作補語的“要死”“要命”。例如：

例23.往年搞完這八畝田的“雙搶”需二十來天時間，人累得夠嗆不算，插得晚的田還誤了農(nóng)時。（1996年《人民日報》）

例24.許三多躡手躡腳摸了進來，昨天一晚可說凍得夠嗆，仍縮著，擦著鼻涕。老馬睡得很警惕，睜了眼瞪著他。（蘭曉龍《士兵突擊》）

上述兩例“夠嗆”語義已經(jīng)虛化為構式內(nèi)部補語構件?！皦騿堋庇米餮a語語義由實轉虛表示高程度，含有超過說話人的主觀常規(guī)量。也就是說，“夠嗆”在原有語義基礎上發(fā)展出用作謂語表否定，用作補語表高程度的語義內(nèi)涵，二者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

湯傳揚“V/A＋得（的）＋程度補語”式是近代漢語后期新產(chǎn)生的一種句法結構。[10]CCL語料庫“X得夠嗆”構式最早用例是民國時期小說《雍正劍俠圖》：

例25.黃燦先把禮物送上，然后苦苦哀求。時間長啦，侯寶真是被磨得夠嗆啦，這才答應：“黃燦你回店去，明天早晨來吧，我替大爺收下你。” （《雍正劍俠圖》）

例26.這位一回頭，沖白潔一瞪眼：“想看早點兒來呀，我讓你，誰讓我呀？”這句話把白潔噎得夠嗆?！叭纾思也蛔??！保ā队赫齽b圖》）

檢索CCL古代漢語語料庫發(fā)現(xiàn)“X得夠嗆”構式最早用例是在民國時期，進入該構式的詞語有10個：打、摔、噎、撓、追、折騰、掄、磨、憋、嚇。除“嚇”“憋”表示狀態(tài)外，其他8個詞語都是動作動詞，“打得夠嗆”“摔得夠嗆”主要凸顯動作達成的結果，通過結果狀態(tài)凸顯高程度。也就是說古代漢語語料“X得夠嗆”也具有程度義，但需要推導獲得。

“夠嗆”自身負面語義色彩較重，一般表示不好的結果。“夠嗆”由[+難度大]、[+夠受的]間接表程度的量級發(fā)展為補語構件直接表示程度。“夠嗆”與補語標記“得”形成唯補準副詞“得夠嗆”，補充說明“X”，形成“X得夠嗆”高程度義構式，表示動作或狀態(tài)達到的極端程度，具有夸張的表達效果。

（二）抄近路得出隱含程度義

Morgan提出“抄近路得出隱含義”，簡單而言就是某種語用法普遍使用和反復使用逐漸固定下來，在識解過程中不需要復雜推導而能直接得出隱含義。[11]沈家煊進一步解釋了“抄近路得出隱含義”的具體內(nèi)涵，比如問句的建議功能需要憑借語用原則經(jīng)歷推導過程得出，而問句表建議的語用法普遍使用并固定下來后，聽者不需憑借語用原則經(jīng)歷推導過程，而是一下子直接得出問句表建議的理解，就是“抄近路得出隱含義”。[12]“X得夠嗆”經(jīng)由語用推導過程得出高程度義，隨著表示高程度義的語用法用頻加大逐漸固定，聽者可以一下子得出“X得夠嗆”構式的隱含高程度義，而不必經(jīng)歷復雜的推導，那么“X得夠嗆”的推導過程是怎樣的呢？

徐盛桓認為含義的常規(guī)推理是基于[±相鄰關系]和[±相似關系]這樣的常規(guī)關系建立的。[13]“X得夠嗆”高程度義由構式內(nèi)部要素及構式整體特征依據(jù)常規(guī)推理得出?！皦騿堋焙w了高程度語義信息，經(jīng)常位于“得”后作補語，語義逐漸泛化、虛化。補語位置使得“夠嗆”隱含的高程度義凸顯并規(guī)約化，進而將高程度義賦予整個構式。

趙日新指出：“形容詞+得+程度補語”“形容詞+得”“形容詞+補”這三種結構應該有共同的來源，且都可以用來表示程度。[4]羅美君認為：“把（被）+主語+動詞+得+夠嗆”結構的源句式是“動詞+得+賓語+補語（夠嗆）”[5]，這一點與“X得夠嗆”構式存在相似性。“X得夠嗆”構式由“夠嗆”語義出發(fā)，結合“X+得+程度補語”構式的程度義特征，順勢推理出整個構式的高程度義。構式高頻使用，聽者識解“X得夠嗆”構式義時不需要按照語用原則再次推導而是直接得出其構式高程度義。也就是：抄近路得出高程度隱含義。

條件1.構式具有程度義且構件具有高程度義。

推導1.推導出構式整體可以表達高程度義。

條件2.高程度義構式的高頻使用。

推導2.構式高程度義的固定。

“X得Y”構式具有程度加深的構式義，適宜的詞語進入構式形成不同的程度表達構式。比如“X得夠嗆”“X得厲害”“X得不要不要的”等等。大部分詞語具有可激活的隱含程度義，因此經(jīng)由推導可識解出程度義，并逐漸形成固定構式義。

結語

以上我們討論了“X得夠嗆”構式的構成要素及構式義特征。核心變量構件為帶有[+量度][+無界]特征的性質形容詞、心理動詞及部分動作動詞。構式表示高程度義帶有主觀性特征，程度義獲得來源多方面?！皦騿堋钡恼Z義積淀及演化為構式提供語義基礎，構式自身帶有的程度義特征為高程度義提供句法框架，抄近路得出隱含義為構式義提供認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