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心怡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dú)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心頭難捱的苦悶總是會無緣由地彌漫開來,郁結(jié)于心卻始終無法消遣。似乎每個人都嘗過這一番苦滋味,無言名狀的情緒喚醒只會讓身處現(xiàn)世的人更加落寞不堪,于普通人如此,況乎本就生性敏感的詞人呢?他們對周遭萬物有著更加敏銳的觀察和體悟,瞬息的變化都會喚醒他們內(nèi)在情感的起伏,而南唐馮延巳無疑是這其中的一位,雖是南唐寵臣,卻也無奈國力衰微、流言蜚語俯拾皆是,難逃煩擾,也躲不過愁緒萬千。面對人生無盡的苦悶,耽溺逃避抑或獨(dú)自承擔(dān),無力排遣的情緒只能宣泄在紙筆間化作柔情來撫慰心靈,“誰道閑情”更多的是說與自己聽,這是關(guān)于心靈的自我救贖,亦是一位詞人在小我中對于自我孤獨(dú)的直接安慰。
一、苦悶從閑來
閑情是“只要一閑下來就無端地涌上心頭的感情”,而馮延巳筆下的閑情似乎是多重?zé)o端情感的相互疊加,這樣的情緒說不清且道不明,但總會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拋擲已久的情感并不會如詩人所愿隨時間的推移慢慢地擱淺,而這種情感的再次侵襲便會在“河畔青蕪堤上柳”時愈加濃烈。拋擲的閑情是有意為之,自然是難消遣?!吧κ軌阂侄目鄲灠脨滥耸俏乃嚨母住?,而馮延巳詞作中的“惆悵依舊”又何曾不是生命力受主客體壓抑而產(chǎn)生的苦悶情緒呢?從一開始這種無端的情感便呼之欲出,作為讀者的我們卻很難揣度詩人情感的具體指涉,這種惆悵感是謂舊愁,在時間的醞釀中越發(fā)綿長。愁在何處,為何而來?無從探尋,這是詩人主觀情感的自然流露,或許連詩人自己也捉摸不透這種愁苦的意味到底發(fā)源于何,又會在何處得到終結(jié)。只是這一“閑”字給予了讀者太多揣度的空間,閑情人皆有之,卻也不一定說得清楚明晰,很多情感的體驗只是一時之意,似乎在情中人也未必對自己的情感處境有抽絲剝繭般的透徹見地,揮散不去也無從把握的無力感只會加重其內(nèi)在的模糊性。恰如蘇軾曾在解衣欲睡時,見月色悄然入戶而興致所及,邀同為貶謫之人的張懷民步于庭中見“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發(fā)出“何夜無月”的感慨,自然“少閑人”如張、蘇二人。閑情處,雅致猶存。因為拋卻身前事,這樣的情致自然會出現(xiàn),但其“閑”情背后透露的無奈與自嘲又添得涼意,因為一時月色而引發(fā)的情感是瞬間而成,并非刻意為之,這種無意流露的自然狀態(tài)是很多詩人共同的特質(zhì);而相比之,馮延巳的“閑情”雖是不同的緣由,卻也是因為情感壓抑而沉溺于小我的世界中有所感懷。馮正中筆端的“閑”并非源于沉醉花草蟲魚鳥獸,飲酒作樂揮霍時間的空虛所致,這種閑情的模糊性更增加了情感萌發(fā),卻能夠激起讀者情緒的深層喚醒,因為正是這種不能明說的情感體驗,給了讀者情感的契合,所欲言者,“閑情”代之,讀者自身的落寞惆悵感也可以在“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中找到合適的歸宿。所有的苦悶是因“閑”而來,馮延巳沉溺于自我的世界任憑春來情感的肆意生長。這種閑情,是詩人“耽溺”于孤獨(dú)中的自我沉醉,獨(dú)自承受愁緒的侵?jǐn)_,一點(diǎn)點(diǎn)地加重心頭的苦悶,苦悶似乎就有了多層的影射,傷春悲秋、生命渺小的無力感;國力衰微、無人理解的挫折感;政黨攻擊無力“匡正”的無奈,苦悶的情感是一己哀慟的宣泄,也只能一人“獨(dú)倚梧桐,閑想閑思到曉鐘”。“??酂﹣y之中,郁不自達(dá)者,一于詞而發(fā)”,所有的憂愁、惆悵、未解的心結(jié)、一團(tuán)亂麻的情緒是苦悶的象征,因為活著,反復(fù)地掙扎,無力地掙脫,這樣的情緒體驗反而越深、越濃烈,也越不膚淺。
二、和淚試嚴(yán)妝的執(zhí)著堅守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這種時不我待、年華易逝的蹉跎感,更多的是無奈與心酸,而在馮延巳筆下卻多了幾分典雅的莊重和偏執(zhí)的追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病酒的狀態(tài)是自我的麻木,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和自我束縛,本想借酒澆愁反而愁情愈加濃烈,在時間的損耗和推移中變成病態(tài)的安慰,“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語還慵”(《采桑子》),“酒馀人散去,獨(dú)自倚闌干”(《臨江仙》),更何況是“誰信閑愁如醉”(《采桑子》)?愈加道明了自我的苦悶,難以消解的愁緒比醉酒的狀態(tài)更甚,恰如“日日病酒”般沉溺其中而找尋不到出路,用愁情做酒來麻痹自己,在小我的世界里孤獨(dú)承受苦悶的侵襲卻不愿走出,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介乎慵頹,卻又有其對美執(zhí)著的追求,“不辭朱顏瘦”也要自我沉醉的心態(tài)。王國維曾用馮延巳詞中的“和淚試嚴(yán)妝”來概括其詞品,恰如其分。在馮延巳的詞作里存在著內(nèi)與外的雙重對立,一方面是不可排泄的苦悶在心底“郁結(jié)成疾”,而另一方面卻始終有向外的對美的追求,兩者矛盾的對立讓詞人始終處于難捱的狀態(tài),愈加明顯地透過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來,可以說這與馮延巳所經(jīng)歷的生活和他所處的社會地位相關(guān),而這種對立也是詞人性格的展現(xiàn)。不同的人對待人生的苦悶有不同的選擇,而馮延巳就選擇了一種愿自我沉溺卻不失莊重的人生姿態(tài),多多少少地流露出貴族式的氣質(zhì)。這種無意識狀態(tài)的自然流露或許連詞人本身也是不自知,卻更加真性情,因為馮延巳的“真”,這種情感的契合才越發(fā)“不隔”,透過他來看待其人生的軌跡,也越發(fā)自然。相比之“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的豪放,馮延巳選擇自我承擔(dān),不愿“吐”之為快,全部積郁在小我的世界,我們從不同詞人的文字中可以揣度其性格和人生處世的方式,沒有對錯也不分好壞,只是每個人選擇面對的方式不同。也正是這樣,作為讀者的我們才能領(lǐng)略到各異的風(fēng)采,抑或雄渾豪邁,抑或“柔婉清幽而尚雅”,自然馮延巳屬于后者。
三、舊恨燒不盡? 新愁吹又生
楊柳岸,最是一年春好處?!昂优锨嗍彽躺狭贝猴L(fēng)的吹拂讓情感有所依傍,本是萬物叢生的季節(jié),是生命力的又一次蘇醒,可是在詞人的筆下,正是這春意,在沒有盡頭的惆悵中又增添新的愁緒,無窮盡的愁緒總是割舍不盡,隨著時間推移而不斷疊加,苦悶的心緒在積蓄,只會越發(fā)濃烈綿長。而“河畔青蕪堤上柳”自然成了小詞的過片,承接上闋無盡的惆悵又開啟下闋新來的愁緒,這種愁滋味苦苦盤繞在詞人的心頭,纏繞在詞人的生活中沒有盡頭。“燒不盡”的舊恨在心底盤根錯節(jié),“吹又生”的新愁在心頭逐年累加,正如春來“生命力越盛,便比照著這盛,這苦惱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在伏在心的深處的內(nèi)底生活,即無意識心理的底里,是蓄積著極痛烈而且深刻的許多傷害的。一面經(jīng)歷著這樣的苦悶,一面參與著悲慘的戰(zhàn)斗,向人生的道路進(jìn)行的時候,我們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號泣”。而馮延巳在面對這些新愁舊恨時,無疑也在經(jīng)歷著生的苦悶和戰(zhàn)的苦痛,春天成為愁緒的代名詞,恰如花前柳下“舊愁新恨知多少,目斷遙天,獨(dú)立花前,更聽笙歌滿畫船”(《采桑子》);笙歌放散后“獨(dú)宿江樓,月上云收,一半珠簾掛玉鉤。起來檢點(diǎn)經(jīng)游地,處處新愁。憑仗東流,將取離心過橘洲”;“淚眼倚樓頻獨(dú)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處尋”(《蝶戀花》);聽笙歌、宿江樓、頻獨(dú)語,還是愁情依舊?!盀閱栃鲁?,何事年年有?”這是詞人的自問,卻在上闋已經(jīng)提供了明晰的答案,“何事”謂“惆悵還依舊”,詞人情感的宣泄在這里有了時間和生命的雙重意識,這種愁情如“黃河伏流,莫窮其源”,“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愁苦總會隨著時間紛至沓來,愁緒和時間已沒有了明確的界限,自時間流淌而來的是剪不斷的苦悶,這樣的愁緒似乎有了強(qiáng)大的生命力,人生就是在與被壓抑的愁苦反復(fù)斗爭的過程,體驗著其中的苦與悶、辛與酸,而經(jīng)詞人的生命體驗一語道破,生命的長河不止,愁苦的滋味就不會停歇。不管是春來秋去,冬盡夏歸,愁味年年有,或許愁苦本身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但是苦悶的滋味卻從未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