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方的村莊（十首）

付亦收

祝福

十二月，大雪紛飛。最純凈的花朵

開滿詩句與歸途

沉默的羊群降臨山岡，帶來田野的風(fēng)

一支蘆葦挑著古老的夢

透明的鏡中，白鳥安靜地收攏翅膀

隔夜的月光照向你，照向

寬闊的人間。牧人手持經(jīng)卷

走向燈火升起的小屋

是的，想到那一天，

那些柔軟的光，一定是被珍藏過的

那緩緩降臨的，是被深深祝福的

它們包圍著你，以不息的芒和

溫柔的手指

而我，可以蘸著霧氣，在心底

低低叫你的名字

從一道光到另一道光

從一種白，到另一種白

在星子走動的屋檐下

認(rèn)領(lǐng)彼此，交換余生

跟你一起看花開，雪落

聽小草深處，蟄伏的歌

薰衣草女人

風(fēng)是紫色的，滑落的水聲也是

潮汐折返，按捺住涌動的驚怵與悲喜

花說開，就開了，多么奇妙的光

遲暮的美人，相逢新月，沉靜的下午茶

從杯沿流向心臟，小徑蜿蜒

鏡中，春天越來越短，

河流暗紫。杯子越來越小

裝不下海，裝不下夜鶯體內(nèi)

琴聲的哀婉。栗褐色的卷發(fā)

印著腹部的倒影，纏繞。猶疑地

觸碰。閃電。琴聲再一次飛回

草地上的海嘯，水中的舞蹈

喚醒年輕時的容顏，藤蔓與離歌漸次消失

山巒在指尖起伏。哦，親愛

如果時光倒轉(zhuǎn)，你將輕輕地，

藏起夜鶯的歌聲。輕輕地，哭出

三十朵花的疼，在季節(jié)醒來之前

老樹知風(fēng)

樹是梧桐，風(fēng)為琴音

山嵐氤氳，你在云崖之畔相望

激水奔流，你在大河之湄清吟

無法模仿你的繡口與濃蔭

就像無法想象

一滴鳥鳴里的寓言與輪回

陰霾，雨雪，曾經(jīng)降臨的

孤獨，苦難是你的

開花，落葉，根植于歲月的

輕盈，絢爛，也是你的

在繁華與清冷之間，你以年輪

貯存冬陽，月色

明月照枝，它們知曉你的歸處

長風(fēng)浩蕩，它們相約你的來處

你有陳年的花香，引領(lǐng)風(fēng)的渴望

你有綠芽的手臂，承接歸巢的翅膀

歌吟在高山流水中響起，

你舒袖起舞，迎風(fēng)挺立

就像那些飄飛的事物，終會回到根部

恰如美好與寬恕，都將

躍過寒涼，相依而生

我記得

花園里不同顏色的風(fēng)聲與呼吸

薔薇花的眼睛記得你

含笑的秒針，滴答、滴答

噓！別說話，哪怕一轉(zhuǎn)身

霧氣就會漫開，海水就會漲起來

銀杏纖細(xì)的手掌記得你

觸摸你的溫暖，如胸膛里

隱藏的小火爐。在陰沉的冬日

金色的火光，晃動著湖水清澈的臉

記得你臉頰上滑落的淚珠

有時候滾燙，有時候冰涼

一滴滴，像一輪輪小月亮

照在遠(yuǎn)方的柳梢上

柳枝柔軟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蕩漾

它們曾纏綿在你的指間，一下

又一下，撥弄著甜蜜的時光

蜜一樣流淌的肌膚記得你

那些深夜的耳語與顫栗

它們是彼此的唯一，白云繚繞

一念，一菩提

是的，我記得，并終將記得

當(dāng)我們老了，手牽著手

你看著我笑，我看著

你的眼睛，皺紋里都是

山河與故園的回音

不期而遇的時光

暮色如許，落葉勾勒飄蕩的靈魂

風(fēng)聲，緩緩打開雙翼

輕輕地，虛構(gòu)一場巧合

暗夜的微光，輾轉(zhuǎn)流過

菊花悄然綻放

漫過你的云端

水色，天光，都有安靜的美

隔著最近的城門，追溯流水

嘆息很輕，秘密很輕

在一縷禪音里

想起你曾經(jīng)來過

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

擰干舊時光下的霧靄

向楓林、青苔、流水的深處行走

石頭壘起光陰的兩岸

上闋新綠，下闋蒼茫

觸摸一塊巖石，傾聽遠(yuǎn)方的呼吸

滄浪之水，或清或濁

都已是上古的卷軸

此時，我們是吞吐月光的魚

與軟草親近，一路尋找

丟失的影子

薄暮下的炊煙，被鳥鳴修剪著

長了，又短了

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懷揣細(xì)小的裂紋

在長長短短的河流里

泅渡，多年過去了

一個聲音，還站在對岸喊你

你不能想象

如果這是十月

會有彌漫的桂花香氣滴落

秋蟲從草葉間探出頭

用觸須，輕彈額前的水聲———

落在低處的溫度

總是安寧妥帖的

如果，那時的暮色清澈

云朵淡白

半個月亮露出微黃的臉

小河邊的蛙聲已杳

這些人類的遠(yuǎn)親

有更足夠的時間停留

它們親近一枚月光，如同

你我親近一場不期的遇見

如同，此刻天空多么沉寂，

多么幽涼的藍(lán)

半個黃月亮悲憫地看著人間

桂花樹碩大的陰影

一寸，一寸地漫過來

你安靜地等待

塵世間的一切

被它緊緊摟住，又松開

仙水巖

這些冷卻下來的火焰

這些被風(fēng)一再修剪，寶相莊嚴(yán)的姿勢

這些讓雨水變得孤寂，又一次次

承受水流溫柔撫慰的顫栗

這些將前世生生截斷，如橫刀立馬

仰天而長嘯的決然

面向一座山，一個站立的人

開始垂袖，低眉

了悟造化的寂寞與圓滿

剝開一小片皴裂的肌理

就能看到脈管里的血液奔流

抽取體內(nèi)的一小團(tuán)爐火

就能催生蕩胸層云的微笑

佛珠濺落，凈水洗塵

一方水簾洞是你偶爾走神的心臟

小小的空，在水幕低垂的時候

可以禪定，可以側(cè)目

可以面壁思過

可以捂暖山河

可以恰好容納一個溫柔的身影

好像你剛剛卸甲，從塵世走過

遠(yuǎn)方的村莊

山茶花在冰晶里，凝固成時間的標(biāo)本

西河水波瀾不驚地流

茫茫的河灘一片白，白得像一些人或

一些事從未經(jīng)過

孩子在路邊的雪地奔跑，深淺的腳印里，

一片雪花很快覆蓋上另一片

塵世總有你想象不到的堅硬與柔軟

在漫天的風(fēng)雪里，疲于奔走

如同罅隙中的卒子，依然相信光的存在

就像此刻，在遠(yuǎn)方的村莊

爐火正旺，母親不時抬起頭

水壺嗞嗞地冒著熱氣

拂下滿身的雪花，

一扇虛掩的門，等待你

輕輕開啟

看花人

你談到古人

我就想到了山間飲茶

或月下醉酒

清醒，或者沉醉

俱是看花人的事

與此刻的你我，互不干涉

你在遠(yuǎn)方的茶園側(cè)身

燈火落入你的眼

一種快樂近乎于痛楚

塵世相遇莫不過如此

互為倒影，或背影

就像今夜，秋風(fēng)起，

雨絲綿密。明朝

桂花將落滿一地

一個看花人的孤獨

是否甚于落花

葉子不會回答

秋風(fēng)也不會

當(dāng)落花沾滿襟袖

我們只是身披暮色的人

（責(zé)任編輯：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