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賦湖北省監(jiān)利縣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武漢大學政治學博士、法學博士后、教授級高級政工師。出版有長篇小說《戲臺人生》,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土地》。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油盡燈枯,父親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三年前的一場中風,父親一直輾轉病榻。還過半個月,就是中秋節(jié)??礃幼樱赣H是打不過他九十歲的生日了。
我們兄弟三人,三年來,一直在為父親的后事動腦筋。既想著讓父親走時熱熱鬧鬧,又不想太鋪張浪費。事實上,父親也是這樣想的。
父親種了一輩子的地。前大半生,和我的母親勤扒苦做,拉扯我們兄弟幾個長大成人,娶親成家。母親五十六歲那年去世以后,父親沒有再娶,守著老家,又幫襯我們幾個兄弟先后蓋起了小樓房,還幫著帶大了六個孫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出于感激,我們有理由為父親辦一場像樣的后事,讓父親在這世上享受最后的哀榮。
我是家中的老大,父親曾對我寄托過無限的希望,希望我能好好讀書,考大學,當大官,發(fā)大財,光宗耀祖,彰顯門庭。可我不太爭氣,連續(xù)復讀了五屆,還是沒有考上大學,不得已,最后還是回家種地。鄉(xiāng)鎮(zhèn)中學里,像我這樣考大學沒考上回家種地的落榜生,多得去了。薛家墩上,我的同學薛大志,落榜以后,跳赤湖閘了;新河村的王仁達,我的同學,沒考上大學。他的父親,在他落榜后的那年冬天,為他娶了一房媳婦,說是要為他沖喜,好讓他從落第的悲傷中早日走出來,生兒育女,荷鋤挑擔,面對現(xiàn)實。王仁達卻沒有勇氣接受這個落榜的現(xiàn)實,在洞房花燭夜,竟然抱著一瓶“敵敵畏”走了。
父親嚇得不行。一貫脾氣焦躁暴烈的父親,忽然變得如日薄西山的溫馴老牛,對我百般照顧,百依百順,生怕我有個三長兩短,生怕我想不開,去找我的幾個同學一起到陰曹地府再去發(fā)憤攻讀,求取功名。
父親托人找到在村里當村長的遠房表侄,為我在我們的村小,謀取了一個民辦教師的職位。這樣,我就在這相對體面、可以繼續(xù)讀書學習的村小,教書育人、讀書看報,度過了十年漫長的民辦教師生涯。
民辦教師,工資實在是太低了,剛開始,是每個月八塊錢的工資。后來,慢慢漲到了每個月二十塊錢。當然,當老師,也有好處,就是省去了每年有大半年時間在江堤上做堤挖河的繁重的體力活。
墩臺上,陸陸續(xù)續(xù),有好多的鄉(xiāng)鄰,都到深圳廣州打工擦皮鞋撿破爛擺小地攤去了。于是,我辭掉了民辦教師的工作,也跟著隔壁的族兄弟劉老五一起到深圳來擦皮鞋了。后來,我又積攢了一些本錢,就開始拉著板車,開始賣芒果、荔枝、榴蓮、哈密瓜。再后來,我就不用再拉著車子風里來雨里往沿街叫賣了,我開起了一個門面。水果店的生意,談不上好,扣除房租水電雜七雜八,勉強還有點剩余。但比起種田捧土,那就不是一個概念了,至少是不用在三伏天“雙搶”季節(jié)忙得轉不贏腳手,至少是不用在大冬天下到河套里去剮黃麻、挑堤挖河了。
父親對我的現(xiàn)狀很滿意,也很欣慰。父親經(jīng)常給我講,說我的哪個哪個同學考上了省里的大學,畢業(yè)后分到了縣上的文化局,后來到縣劇團當了團長。剛開始,牛皮哄哄的,逢年過年,不是分魚就是分肉,還分煤氣壇子,多風光啊,多顯擺?。『髞砻礃??后來劇團散了伙,工資都發(fā)不出來,米都買不起,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活。聽說現(xiàn)在還在老屋里,找他的幺兄弟背米借油呢。他幺兄弟從前可沒少跟著當團長的哥哥沾光,照理說,給落難的大哥大嫂一家提供一點免費的米和油是應該的。可他幺弟媳婦的脾氣你是不曉得的,發(fā)性板天(氣急敗壞),把裝到了油鼓子里的油全部倒出來,說這油菜籽是她一顆一顆撿回來的,種地的苦只有她一個人曉得。別個屋里都是跟著在城里當干部的哥哥沾光,你倒好,種田的兄弟還要給吃輕巧飯的哥哥打工做苦力?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家,憑么事像他這樣長年累月地來找我們家背米背油?又不是冇腳冇手!把那個當劇團團長的大哥氣得眼淚水直滴!
父親還說,李家墩上的李顯威,當年考大學學的是機械工業(yè)設計制造。畢業(yè)后分到十堰重型機械廠,做手扶拖拉機。風光吧?風光!風光得很!他爹在村子里第一個開上拖拉機,嘚啵嘚啵,耀武揚威,玩味得很咧!后來么樣?墩臺上的人,一個個都開面包車開大貨車開運輸車了,一車拉上十噸!誰還開手扶拖拉機?那廠子最后倒閉了不是?李顯威,堂堂的大學生,工程師?,F(xiàn)在么樣?現(xiàn)在一點影子都看不到了?聽說是一個人跑到西雙版納去做鋁合金門窗的生意去了。
所以說兒啊,現(xiàn)在看起來,你當年上不上大學,其實都沒什么的?,F(xiàn)在,你混得不是也不差么。父親一邊叭煙,一邊用手揩著幾個已經(jīng)破了洞的賣不出去的爛蘋果,咯吱咯吱地啃,一副心滿意足的派頭。
父親清醒的時候說兒啊,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出水的船兒先爛底,這個家,都虧得是你在撐著。兩個老弟,人老實,冇讀么書,都在家種田,日子也過得艱難。你雖說是在廣州開水果鋪子,可你的錢賺得也是不容易,在城里也是租的房子,小孫子還要補課培優(yōu),學費貴得很,負擔重得很。我知道你喜歡講面子,但這個面子也是講不盡的。等我哪天要是閉了眼睛,你們千萬莫要大操大辦,戲班子就不要請了,洋鼓洋號就不要吹了,特別是那個道士拜唱,就更不要請了。貴死!敲鑼打鼓,念經(jīng)拜唱,這個禮,那個拜,幾天幾夜陪著,親戚六眷都要陪著,不能睡覺。又是爭煙,又是爭錢,又是炸鞭,要花兩三萬!實在是貴,還影響你們休息!我是個開明的人,我不反對求神拜佛,但我也不神神叨叨,走火入魔!尤其是現(xiàn)在拜唱的道士,越來越貴了,越來越請不起了。這個拜唱,你就不要搞了,聽到了沒有哇兒子?
我點了點頭,卻不說話,心事重重。
可父親昏迷的時候,又盡說胡話。在床上又是蹬被子,又是丟枕頭,又是撕床單,還手舞足蹈,驚恐萬狀,嗓音嘶啞,吼著說:“菩薩爹爹保佑菩薩爹爹保佑!我保證跟你郎燒高香,燒好多好多的紙錢!我這輩子造孽太多,沒有積德行善,請求寬??!”
父親清醒時,要我們兄弟千萬不要在他走后請道士拜唱,莫浪費了錢。
父親昏迷的時候,又巴望著我們能為他請上道士拜唱,為他超度念經(jīng),減輕他在陽世間的一些罪過。
父親的反反復復,倒讓我們兄弟們著實為難起來。
我們的擔心,得到了應驗。果然,八月初八的早上,昏迷中的父親,大吵大鬧之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父親享年九十歲還差十天。在鄉(xiāng)下農村,活到父親這個年紀,那是高壽,功德圓滿。父親一輩子只生下了我們三個不太爭氣的兒子,沒有女兒。亡人故去,在我們桐梓湖,兒女們應該是要呼天搶地慟哭失聲的,可父親沒有女兒,加之我又年近七旬,兩個兄弟也是年過花甲,個個重度肥胖,血壓一個比一個高,喉嚨也是嘶聲啞氣,想哭也是哭不出來。再說了,說句大逆不道沒良心的話,“久病床前無孝子”,父親中風三年來,我們兄弟仨可沒少受累,個個折磨得夠嗆?,F(xiàn)在父親終于走了,我們做兒子的,覺得父親的走是一條直路,順理成章。對我們做兒子的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倒也省下了一些輕。
我們老兄弟三人,老二老三一輩子在家種地,個個兒孫滿堂,人丁興旺,就是沒有多余的錢。比較起來,就還只有我的經(jīng)濟能力稍微強那么一篾片子。父親的逝去,請客、請戲班子、請洋鼓洋號、買鞭買炮、修陵園、辦后事,不說多了,三天三夜,沒有五六萬,是絕對辦不下來的。這還沒有算上請道士拜唱的兩三萬,要是請吶,嘿嘿,冇得十萬,拿不下來!
兩個兄弟一輩子都比較尊重我。我呢,也喜歡裝大。其實呢,裝大,不過就是每次家里有什么大事小事,我多拿點錢出來就是了。雖說是“親兄弟,明算賬”,但兄弟之間,都那么斤斤計較,那血濃于水的親情也就寡淡變味了。我也知道,兩個兄弟,如果他們有錢,相信也會很大方的。這個事情,千萬莫爭,一爭,就把同胞兄弟們的感情爭跑了。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這樣教育告誡我。其實,我也知道,父親有時候一碗水也沒有端平,總是向著負擔重的兩個小兄弟。有時候我還說父親有點兒像“劫富濟貧”的搞法,偏心眼兒。父親就笑,說十個指頭有長短,等你當父親了,等你老了,你就知道的。
兩個兄弟,好像已經(jīng)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說遵照父親的遺囑,除了不請道士拜唱,其余都按照桐梓湖的風俗,該怎么搞就怎么搞!父親一輩子,拉扯我們兄弟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四世同堂,不容易。我們做兒子的,再苦再難,也要風風光光地送父親上山,落土為安。大哥,我們多的錢也拿不出來,一個人出一萬五。其余的錢,親兄弟,明算賬,三一三十一,大哥你先墊著,秋收后賣了晚稻,一鍬子跟你剁齊,保證不差你一分!兩個兄弟眼含悲淚,形容悲戚,聲音哽咽。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我這個當大哥的,還能說些什么呢?
其實,兩個兄弟,每次家中遇到大方小事,都是這么說的。事后,也曾半真半假地將我多出的錢要還給我。我呢,一輩子喜歡裝大。他們越要還,我越裝大方,還唬他們,說他們太見外了,不把我當大哥看。兩個兄弟,每次見我這樣,也就半推半就,順驢下坡,把那些皺皺巴巴捏得出汗水來的零零角角的錢,“無可奈何”地收了回去。
二
劉老漢家的喪禮熱之鬧之,鑼鼓喧天。洋鼓洋號不曉得吹的是什么曲子,荒腔走板不帶調,像黃牛打屁,居然還敢用高音喇叭朝外面擴,鞭炮做勢地炸,把我都快吵死!吵得我整夜覺都睡不著!我恨不得罵娘才好!
我是一個道士。是桐梓湖遠近聞名的道士。
我家祖輩五代都是道士。我太爺爺升天以后,封了號,任了職,管湖南湖北兩個省,封的是“洞庭湖仙君”;我爺爺官職小一點,享福以后,封的是“城陵磯知州”,相當于是市級干部;我爹破“四舊”時挨了整,說是搞封建迷信,我爹的勢力范圍就越來越小了。傳到我這輩兒的時候,就只管一個桐梓湖了,最多也就相當于是一個鄉(xiāng)長級別了吧。
你們莫要笑。我太爺爺、爺爺?shù)慕饍院头庥∵€在。破“四舊”的時候,縣上領導要我爹把我家祖上的道袍法器全都交出來,不然就要送去勞改法辦。我爹嚇得不行,就把其他的東西都交出來了。縣上干部,當著我父親和我奶奶的面,將那些祖?zhèn)飨聛淼膶氊惙ㄆ鞲吨痪???h上干部還逼我父親交出金冊封印。我爹打死也不說,打死也不交。他把這些寶貝用泡菜壇子裝著,埋在了墩臺下面的荷葉塘中。他們把我家挖了個底朝天,除了挖出兩大壇子“袁大頭”的銀元,什么也沒有挖著。
我爹快斷氣的時候,告訴我祖上金冊封印的藏匿地點。我一個人在下著秋雨的晚上,順著我爹指引的位置,挖到第二天天亮,終于挖到了這些個傳家珍寶。
包產到戶以后,政策漸漸就松了一些。又可以做道士了。政府對這個事情,好像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于是,這事兒慢慢又開始恢復起來了。
鄉(xiāng)里有一個自以為是的“愣頭青”干部,說我這是封建迷信活動死灰復燃,要求鄉(xiāng)里派出所來取締禁止。我說他不懂裝懂,欺神滅像。什么叫傳統(tǒng)文化?就是流傳了上千年的老古董,老風俗。湖區(qū)老百姓需要,有它生存延續(xù)下來的土壤,豈是你一個小小的鄉(xiāng)干部說禁就禁了的?關帝廟你禁得了嗎?九宮山你禁得了嗎?武當山你禁得了嗎?你真是幼稚得可笑,簡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鄉(xiāng)里派出所那天晚上在法事現(xiàn)場收走了我做法事的掛像、天尊祖師像還有斗方、七星寶劍、道冠道袍,還把我關了一晚上的禁閉,“號子”里的蚊子快把我叮死了。
我們道行里有一句俗語叫做“信則有,不信則無”。就在我準備繼續(xù)關在“號子”里接受思想教育的時候,接下來的兩天,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抓我的那兩個招聘的協(xié)警下班后騎自行車回農村老家。那條路他們走了一二十年,閉著眼睛都會走,閉著眼睛都會騎??赡翘?,鬼使神差,兩個人看到對面開過來一個手扶拖拉機,居然慌不擇路,把自行車騎到了永業(yè)河里,水草把他們連人帶車捆在了一起,像繩捆索綁的催命判官要緝拿他們歸案。要不是幾個放牛的大人小孩冒死相救,差一點兒就將他們淹死了。兩個協(xié)警,一個摔傷了左腿,一個摔斷了右手。
更加蹊蹺的是,那個說我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動的鄉(xiāng)干部,平時身體好得很,喝酒一餐可以喝斤把,幾斤重的閹雞子,一個人可以吃幾只。抓了我的第二天下班后,又去參加朋友的飯局。一邊喝酒,一邊吃魚,高興得很。他一邊高談闊論,一邊胡吃海喝。忽然,他感覺喉嚨被魚刺卡住了??人粤税胩?,又吞了幾碗米飯,咽了幾碗青菜韭菜,用手在喉嚨里掏了好半天,把吃進去的好酒好菜全都吐出來了,魚刺還是沒有挖出來。他趕緊跑到縣人民醫(yī)院去拍片子。醫(yī)生看完片子,大驚失色,說你這魚刺卡進了胸腔,與心臟只隔著一厘米,要趕緊動手術,不然會危及生命!
抓了我的有關責任人,兩天時間不到,接二連三,禍事不斷。大家一尋思,覺得是得罪了太上老君與真命菩薩,一個個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于是趕緊就把我放了,還雇了一臺三輪車,把我做法事的器物原封不動地給我送到了家門口。
這件事情,給我在桐梓湖做了一個大廣告。我也就借勢造勢,添油加醋,把這件詭異的事情,說得更加神乎其神。這以后,我在桐梓湖的名氣就更大更響了,我的道場法事也越來越忙了。
有的人,不積德,沒教養(yǎng),說話不動腦子,只圖嘴皮子快活,欺神滅像,得罪了菩薩爹爹自己都不曉得!他們有的說我陰氣重,說我是發(fā)死人財,巴不得別個屋里有不好的事!
說這個話的人,我老子恨不得罵他屋里娘!我積德行善,超度亡靈,為他們減輕今世的罪孽,讓他們早死早托生,早升仙境,菩薩心腸,怎么就把我說得是這么的卑鄙陰暗?
說我發(fā)亡人的財,這個話,說得也是非常不客觀非常不全面,我生氣得很!我的道袍加起來二三十件,哪一件不是大幾百大幾千?這邊罄鑼鼓,三天兩頭就敲破了,要不要花錢去買新的?道袍跑花走邊的時候,鞭炮拼命地炸,一炸就是幾個洞。破了洞,要不要補?爛了要不要買新的?這成箱成捆的經(jīng)文,要雇請人專門抄寫,要不要工錢?這些經(jīng)文,都是線裝書,都是古書,從右念到左的豎字印刷體,哪個城里的書店有賣的?還不是要花高價錢到湖南廣東福建深山大廟的老道長那里去求去請去孝敬香火?三天三夜的道士,中間偶爾睡個囫圇覺,是不是在熬身體?一個法事做下來,人就要大病一場,要不要花錢打針吃藥?干我們這個活兒,白天基本上都不敢出門,只有走夜路。遇到熟人了,連招呼都不敢打一個,慌腳慌手繞道走,說是講禁忌。我好不容易做了一個假三層的小洋樓,接親戚朋友們來喝喜酒,結果,請來的客還湊不攏一桌。為么事?親戚朋友都躲著我唄,嫌棄我這個職業(yè)不光彩、不光明正大唄,不像劉家墩上專門給別個屋里做喜期的耀師傅受鄉(xiāng)鄰尊敬唄!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吹嗩吶的耀師傅,他未必就不找別個做喜期的人家收班子錢和爭起鼓利市?
你們說,我這個行當容不容易?找兒媳婦都難。都知道我有幾個小錢,都嫉妒我??纱蠹夷睦飼缘梦疫@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一過就是好幾代人啰!真是說不出的苦!
劉老漢三年前中風的時候,我就做好了準備。我以為他當天就挺不過去了,所以,那天我沒有出工。我雇了隔壁的團魚叔子幫我去把筲箕垸子的那塊耕了一簸箕大的一塊三畝多的芝麻地給我耕整出來。團魚叔子,每次知道我雇他耕田種地,就知道我要出去做事。每次我請他,他二話也不說。每次耕完地,我要給他付工錢,團魚叔子堅決不要。他說我是神仙轉世,說我是下到凡間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他說他不收我的錢,只盼著他百年歸山以后我能幫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一場法事,為他超度,讓他早死早托生,轉世投胎,當一個小芝麻官,吃輕巧飯,不再在陽世間種地,不再受苦受難。團魚叔子這么一說,我也就不好說什么了,我就給他打了一個躬,從兜里掏出好幾大把散裝的煙,還有一兩盒沒有開封的煙送給團魚叔子。團魚叔子還是不要,我就把煙硬塞到他的破了洞的泥巴污漬濺滿的褲子荷包里面,然后就走人。
我又一一去到墩臺隔壁三家,找我的幾個道友,告訴他們做好準備,就這兩天,準備去為劉老漢做事。
劉老漢的大兒子有錢。在廣州還買了房子。劉老漢的兒子,在廣州做水果批發(fā)生意,無商不奸,又奸又狡,能說會道,以次充好,短斤少兩,低價進高價出,賺了不少的錢。劉老漢四世同堂,三親六眷,加起來,幾十上百號親戚。到時候做事的時候,我對他們一威一嚇,威逼利誘,磁碗一砸,寶劍一指,桌子一掀,雙眉一瞪,嚇都要把他們嚇死,到時候,還怕他們不乖乖地把成條成捆的幾百塊錢一條的“黃鶴樓”煙跟我丟到面前?還怕他們一個個不把上百的香火錢拿出來?!
遺憾的是,劉老漢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居然搶救過來了。
劉老漢真是高壽啊!八九十歲的人了,在我們水鄉(xiāng)湖區(qū),能夠活到這么一大把年紀,真是稀奇?。≌媸遣豢伤甲h??!我越來越有點灰心了。我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長年的熬更守夜做法事,我透支了身體,翻過年來,經(jīng)常是一月一小病,兩月一大病。過去做法事,三天三夜不睡覺,一箱子經(jīng)文,從頭念到尾,聲音尖利,抑揚婉轉,水都不用喝一口,多好的精氣神啊?,F(xiàn)在,是越來越不行了。念到半夜,經(jīng)常是頭昏腦脹,必須要到桌子旁邊迷糊個把鐘頭,才能稍微回過一點神來。有時候,我都懷疑我還活不過劉老漢的年紀,沒有他的陽壽高!
兒媳婦成天吵吵嚷嚷,嫌棄我們兩老,說我們身上的蚊香味道太重,煙子味道太沖,嫌棄我半夜三更大聲咳嗽吵了他們睡覺,不得安神,第二天下地薅棉花黃豆芝麻哈欠連天打瞌睡,非得吵著要和我們分家另過。真是不憑良心,不講道理!這真是我前世的孽難?。]辦法,雖說這樓房是我一鑼一鼓敲出來的,一字一句唱出來的,一磚一瓦砌起來的,可兒媳婦吵著要分家另過,這不明擺著是要將我老倆口掃地出門嗎?我這個人,一輩子心氣兒傲,但我不太喜歡大喊大叫。念經(jīng)拜唱,已經(jīng)消耗了我大部分的精力,生活小事特別是在家庭瑣事上,我一向不喜歡大聲掛氣地爭爭吵吵。我的喉嚨我的嗓子都是用來做法事的,都是用來賺錢養(yǎng)家的,都是用來超度亡人做善事的,我可不想因為和兒子媳婦爭吵而傷了我的腦筋,喊嘶了我的喉嚨。
于是,我就在土場的下坡路上,做起了一個兩小間的小平房,一間是廚房,一間是睡房。這個小平房,做下來,也不便宜喲,拖磚拖瓦買檁子付人工錢,花了三四萬。搬進這個小屋后,沒有了爭爭吵吵,倒也安靜自在,只是磚房太矮,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我有哮喘的老毛病,老伴有風濕關節(jié)炎,看樣子,必須要添置一個差不多的“格力”空調才好。我打聽了一下,小鎮(zhèn)上,最便宜的空調,也要三千好幾。做完平房小屋,我一分多的錢也沒有了。
恰恰在這個時候,劉老漢終于“享?!绷?!看來,我買空調的錢有著落了。我高興得很哩!但我裝作不動聲色的樣子,只等著劉老漢的兒子來給我下跪,哭著求著請我出山,為他的爹做法事。
奇怪的是,雞子都上了籠,劉老漢的三個兒子,一個也沒有來我家。我家和劉老漢家只隔著一條小河呀,路腳不遠啦。這么大的事,他們不可能把我搞忘記了呀?
這一夜,我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喧鬧的洋鼓洋號與炸鞭聲把我吵得沒睡著。老伴知道我的心事,怕我急出毛病,一個勁兒地給我搓背按頭,可我心里還是揣著一團火,不停地咳嗽,好像我的胸腔有千軍萬馬在奔跑,像我的那口打破了的大鑼。
我不能親自去劉老漢家問他的幾個兒子,為什么不請道士做法事的事情。這是我們的行規(guī)。除非是亡人的家屬親自上門來請,否則,我們從不主動上別人家的門。這是太上仙翁無量大德立下的祖制,必須遵循恪守。
天一麻麻亮,我起了床。腿肚子像灌了鉛,沉重得很。我拿出一千響的鞭,揣在懷里,來到薄霧籠罩、露水浸透的團魚叔子的土場。團魚叔子正在對著土場邊的一棵老桑樹根解小手。我走到他的身邊時,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見是我,立刻畢恭畢敬,以為我又要請他來幫忙犁地。我說這次不。這次是要請你以吊唁劉老漢為由,幫我側面去了解一下劉老漢的兒子,究竟要不要請道士給劉老漢做法事的事兒。說完,我就把一包煙、一掛鞭遞到了團魚叔子的手上,囑他快去快回。
約摸一個時辰的樣子,團魚叔子就來到了我的平房小屋。團魚叔子說,劉老漢的幾個兒子說現(xiàn)在是新時期了,尊重父親的遺囑,移風易俗,老事新辦,不搞舊社會的封建迷信那套把戲了,不請道士做法事了。
我一聽這個話,就急了。我忽然想大聲掛氣地罵娘。但我還沒有罵出聲,一陣猛烈的咳嗽,差點就把我咳斷了氣。幸虧老伴及時幫我不輕不重地趕緊捶背揉背,我才慢慢緩過神來。
這還了得?!真是搞邪噠!都像劉老漢的幾個兒子這樣老事新辦,我們做道士的,一個個還過不過日子的?我這延續(xù)了幾百年的家聲門庭,到我這一代,豈不是要斷了香火?我死了以后,怎么去見我的太公太祖列祖列尊?我就是想死,也是沒臉死?。∥议_始拼命地叭煙。我想起了一個人,我要去找一找他。
三
張家爹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睡瞌睡。雖說半日上中,太陽已經(jīng)掛到門前的歪脖子柳樹的喜鵲窩上好半天了,我也沒有起床。我正在做著美夢。昨晚一場博,賭得蠻好。我是寶倌老爺,搖色子。我很好地繼承了我父親的賭博基因,只喜歡“押單”,一桌子的人,不信這個邪,非得要“押雙”,于是,我就繳了他們的場子,一個人贏,贏了七八千,把我前兩場輸?shù)腻X趕回來了不說,還贏了三千!所以,做夢的時候,我都還在搖色子,蓋酒盅,骰子叮咚,聲音悅耳動聽。我覺得天下最好聽的聲音,就數(shù)搖骰子了!
我聞到了好聞的雞蛋花的香味。老婆穿著花格子睡衣,端著一碗蛋花站在我的床前,輕聲叫喚我,說親愛的,快起來,休息得差不多了。趕緊趁熱把這碗蛋酒喝了吧。家里來客人了。
我半夢半醒,嘟嚷著問,是誰來了?
老婆說:張家爹來了。
一聽說是張家爹,我立馬就清醒了一大半,翻身坐起。
他怎么來了?我問老婆。
老婆說,我也不知道。張家爹還講禮行,送了兩只蘆花雞,一壺子糧食酒,一袋子芝麻,一條煙??礃幼?,他肯定是有么事要求你。
我連忙翻身下床,快步邁到客廳,見了張家爹,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給他磕了一個響頭。
張家爹說:你這禮太重了。你已經(jīng)不是我們道場中人了,不用再行如此大禮的!
我說:一朝為師,終生為父。這是您的教化,這也是道場行規(guī)。不管是入行還是還俗,見到師父,都是要大禮參拜的!
張家爹便點頭。
張家爹就給我講了劉老漢仙逝不請道士做法事,破壞道場行規(guī)、攪亂桐梓湖風俗、簡直是欺神滅像、大逆不道。張家爹越說越激動,咳嗽聲一陣比一陣急,一聲比一聲堵。
我聽師父這么一說,也是氣得不行。
我的父親和張家爹是道場師兄弟,都拜張家爹的父親為師,學習道場念經(jīng)。
父親人聰明,記憶力好,不超過半個月,一部經(jīng)書就可以橫讀倒背。父親的嗓子好,念經(jīng)文,像唱山歌,韻味好極了。師祖對我父親贊不絕口,說我父親是尊師下凡,天生就是我道場中人,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父親和張家爹一起,跟著師祖走南闖北,行鄉(xiāng)坐堂,誦經(jīng)禱告,四鄰八鄉(xiāng),名聲大噪。
或許是天妒英才。父親連著在張仙洲做了半個多月的道場,雞子快要叫天亮的時分,趕回家來,看望病重的奶奶。過張仙洲渡口的時候,鴨劃子小船,被北風一吹,就翻進了腳底下漩渦洶涌的老江河,連人帶道袍,和同船的上十個鄉(xiāng)親一起,就再也沒有起來。
父親歸天的時候,我還只有五歲。
母親匆匆改嫁,師祖可憐我,就將我收到了他的門下,認作孫子,由張家爹撫養(yǎng),一口鍋里吃飯,幾歲就開始學做道士,學誦經(jīng)文。
實話實說,我對做道士沒什么興趣,成天都是跟亡人打交道,不能睡覺,念的經(jīng)文,也沒幾個人聽得懂。
我喜歡看亡人的親屬守靈的時候,在一起打牌賭博,消遣時光。我喜歡喝酒吃肉,從小就學會了抽煙喝酒。我還學會了打架。中學一畢業(yè),我就跟著墩上的伙伴,一起到深圳廣州開演唱會賣六合彩賣假洗發(fā)水。有一次,為了爭搶一個開演唱會的地盤,我和另一個幫派發(fā)生了爭吵。雙方動了手,我打傷了人,送到農場勞動改造了八年。
我們這一帶的人,都知道我的名聲不怎么好。大家惹不起我躲得起我,表面上對我還比較客氣,實際上都是敬而遠之。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打算改。我覺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大家怕我,我也正好可以利用大家的這個心理,干些調皮搗蛋的事情,前提條件是再也不能違法了。勞改農場的滋味不好受,這個我深有體會。
張家爹把這個話一講完,我就知道他想要我做些什么了。我想,他的智商肯定比我高。師傅求徒弟辦事,一輩子也就只有這么一回,我能不為他效勞?
我二話不說。漱了口,洗了臉,用紅繩子把我的長頭發(fā)綰了綰,噴了一些發(fā)膠,套上我的拇指般粗細的黃金項鏈,穿上了我的大頭皮鞋,戴上墨鏡,爬進了我的“金杯”面包車,飛快地來到小鎮(zhèn)之上。我大手一揮,招呼我的幾個狐朋狗友酒肉兄弟,拖上我們從前在廣州深圳開演唱會的高音喇叭低音大炮筒音響設備還有舞臺燈光,浩浩蕩蕩,來到了劉老漢家門前的村公路上。
四
連著兩天,為父親張羅喪禮。又是洋鼓洋號,又是放鞭放炮,又是招呼親戚朋友祭拜焚香,又是操辦幾百人的流水席,一會兒都沒有閉眼,我有些累了,就靠在廂房的床頭,迷糊著睡去。
煞黑的時分,我忽然聽到了熱鬧喜慶的《好日子》《辣妹子》的歌聲震耳欲聾,還有賣洗發(fā)水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這聲音我熟,從前在廣州深圳工廠廣場街頭經(jīng)常聽到的,知道這是擺當廣場售賣的聲音。我以為這是在廣州深圳的街頭,忽然一想,又不對。
我強打精神,支撐著起來,來到門前土場,見到二十米開外的村公路上,搭著流動舞臺,聲光色電,流光溢彩,載歌載舞,動地喧天,熱鬧非常。而父親的靈堂,卻是冷冷清清,鄉(xiāng)親們都到村公路邊看歌舞表演去了。
真他媽缺德!這么悲慘的傷心事,是哪個王八蛋這么不知趣,在我老子門前來攪場子?我破口大罵。我很少罵人。我自認為自己是個讀書人,是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一輩子最不喜歡隔壁左右因為黃瓜豆角辣椒被鄰人偷摘而拿著砧板菜刀滿墩臺叫罵口無遮攔的潑辣農婦??涩F(xiàn)在,我實在是忍不住了。
我迅速喊上本家宗族子侄和親戚朋友,氣勢洶洶,來到村公路的開演唱會的舞臺之下,質問這是誰家不識相的家伙,欺負到我老子的家門口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扎著長辮子、脖子上帶著黃金狗鏈子、胸口露出老虎獅子紋身的一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來到我們面前,大聲嚷道:劉家叔子,你身體好??!邊說還邊雙手握拳,打了一個見面揖。
你知不知道我家在辦喪事?你他媽還有沒有半點良心?你撒野還撒到我的家門口來了?你要識相的話,趕緊給我把這唱歌跳舞、高音大喇叭停了下來!趕快走人!我懶得和他廢話,直接開門見山。
劉家叔子,這么說,就是您的不是了!這公路是公家的。我唱歌跳舞賣洗發(fā)水,也沒到你家門口去賣去唱呀!你休要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我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想唱多大的聲音就放多大的聲音!你管不著!來,兄弟們,聲音大一點,給我放一首李克勤的《護花使者》,搖滾的!
我的手在顫抖。震耳欲聾的高音低音大喇叭聲中,我對長辮子小伙子下了最后通牒:我再說一次!你要不把這喇叭的聲音關掉,我馬上把你的舞臺掀翻!
長辮子小伙說:你敢動一下試試?!我老子還就真不信這個邪!
我大喊一聲:來!掀掉狗日的臺子!一、二、三——
“哐啷”一聲,臺子就掀翻了。
“咕咚”幾聲,七八上十個高高低低的高音大喇叭與舞臺燈光就滾進了公路旁的永業(yè)河中,鼓起一個個巨大的水泡子。
雙方就立刻打斗了起來。
我們人多勢眾,長辮子和他帶來的一二十號人,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對手,一個個頭破血流,哭爹喊娘。
半個小時左右,派出所的警燈閃爍,呼嘯而來。我和長辮子的十幾號人就一起被塞進了警車。
團魚叔子過來解勸,說這個事情,要想得到妥善的處理,非得要請張道士爹爹出馬不行。
派出所知道這個事情的發(fā)生經(jīng)過,也是情有可原,好在只是財物受損,雙方也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并沒有多大的事。可大可小,又顧及到我父親尸骨未寒,還未入土為安,就要我和長辮子一起好好商量。
最終的結果是,我因為損壞了長辮子的舞臺與燈光音響,要進行經(jīng)濟賠償。
長辮子開口說:要賠十萬!不然,不會善罷甘休!
派出所長說:你尋釁滋事,破壞社會公序良俗。亡人故去,你去攪場子,傷天害理!你剛從監(jiān)管場所出來,五年未滿,我要送你進去,你就是累犯慣犯,要罪加一等!最多賠你兩萬。你要不同意,你就等著瞧!
派出所長又轉頭給我做工作。說我不冷靜。遇到這樣的流氓滋事,當時就應該馬上打110報警!現(xiàn)在,老大人去世,還放在家中。遇到這樣的小混混,你也只有自認倒霉。趕緊答應了他的賠償要求了算了,舍財免災,下次學乖!
雙方爭執(zhí)不下,又在派出所多待了兩天兩夜。
雖說已是進入深秋,可白晝天氣仍是炎熱。桐梓湖的鄉(xiāng)俗,亡人靈柩,最多在家不超過三天三夜。按后事計劃安排,第三天的早上,就應該送歸火化了。現(xiàn)在已是第四天了,主事的大兒子——我——還關在派出所。家里早已亂成一鍋粥,天都快要塌下來了!
二弟三弟來到派出所找我。說張道士愿意從中解勸說和。張道士還說,愿為父親超度亡靈。張道士說,出此禍事,是父親前世八字不結人緣。入土為安,上山遲了一天,是高德尊師不收。
派出所長將我和長辮子又叫到了一起,要我們好好商量,速作決斷,并警告長辮子:你要是還敢再咬著不放,今天下午,我就把你送到縣看守所去!
長辮子說:請張家爹做道士我沒意見。但不能免費。最起碼要兩萬塊錢的做法事錢!
事已至此,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緊緊地咬著下嘴唇,咬了很久,感覺嘴唇已經(jīng)咬出了血,很咸,咸得發(fā)苦。我艱難地點了點頭,答應了長辮子的無理要求。
我搶在中午十二點鐘之前,趕回家中,將父親的靈柩匆匆忙忙地拖到了百里開外的新堤后事館。高高的煙囪之上,一縷青煙升騰,父親就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父親就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
捧著父親的骨灰盒,煞黑時分,我回到了桐梓湖。
土場之上,張道士和他的一幫人,還在踉踉蹌蹌地轉著經(jīng)筒,含混不清地念著經(jīng)文。他念的是什么,我既聽不清,壓根兒也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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