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巖
在鹽河小街,外婆是個人物。不是因為她容貌出眾,到古稀之年,一頭銀發(fā)仍然梳得精神,笑吟吟的臉上風韻猶存;也不是因為她尊為掌家大奶奶,家中有幾爿興隆的絲綢店,而是她一手麻將出神入化。
因鹽運而興隆的小街,青磚路面雖窄,店鋪一家挨一家。茶館、飯莊、超市、電影院、旅社,車水馬龍。八方來客,玩麻將的高手自然不少,但與外婆過招,灰頭鼠臉的總是十之七八。
時有麻友追問竅門,外婆婉然一笑:“碰巧,手氣好?!?/p>
外公早年病逝,爾后幾十年風風雨雨,外婆操持這一大家子,亦有閑空在麻將桌上揮灑自如。征戰(zhàn)多年,自然成了牌風既凌厲又細膩的高手,外婆最為人稱道的絕技是留牌。比如她手頭有一副七萬的杠子,對手打一張七萬,她不杠,只是碰。而一旦做成一副大牌,她就會微微一笑,輕輕亮劍,來一個人工杠后開花,留下一桌子瞪得大大的眼珠子。
常常是不出三張牌,一條青龍赫然擺出,而且是自摸不求人,讓人咋舌!
又一次,竟然是她摸了最后一張牌,胡了!大家驚呼“海底撈月”,長見識了!
那日,幾個茶商高手齊聚小街,邀戰(zhàn)外婆。幾圈下來,對手不弱,外婆只是小贏。漸漸地,外婆開始使出殺手锏,一手爛牌,幾下調好,然后連摸七枝花,再摸,又是一枝花!幾個茶商頭上開始冒汗,都緊張地盯住她手上緊握且看了一眼的那張牌。
這牌,要是贏了,就是大局,輸贏幾百元!
這時,家人急急忙忙走進來,在外婆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外婆頓時一愣,臉有些脫色,緩緩站起,打了個招呼:“各位,家有急事,得罪!桌上的籌碼,權作補償……”轉身急急回家。
大家一臉的疑問:大奶奶怎么一反往常?她手上究竟抓了一張什么牌?她聽了嗎?
三位將外婆扣著的牌嘩地一翻,面面相覷,哇,又是一條龍,聽和一四七條。他們再查,144張牌少了一張——一個幺雞!
茶商們個個額手稱慶,有的情不自禁按了按錢包。
那么,大奶奶贏牌的關鍵時刻,為什么突然離去?
原來,多年幫襯外婆打理綢緞店生意的賬房趙先生要回江南,上門辭行。
性格剛強的外婆,其實內心也有些孤憐柔弱。外公走后,那綢緞店的生意,幸好有趙先生支撐著。趙先生臉龐白皙,斯斯文文。抗戰(zhàn)期間,小街被大火過了三回,幾爿店慘淡經營,伙計陸續(xù)走了,趙先生仍然堅守綢緞店。他在江南有家室,但很少回去。逢年過節(jié),外婆都很隆重地宴請他,說不盡的感激之情。
外婆有無限的心思,但總沒有說破。她常常對著屋里開得正艷的紅梅默默不語。
數(shù)十年風風雨雨,先生不離不棄。奈何落葉總要歸根。
這日先生終于辭行了。臨行時,他一臉的憂郁。外婆照例打水送個熱手巾把子,燒開天落水,親手泡兩杯綠茶,兩人對座小飲,默默無言。外婆竟沒有留飯,只是送到不遠的十字路口,旋即低頭回到廂房,熱淚濕了前胸……
外婆對打牌非常精道,卻搞不明白,人生為什么情難長久?
這年春節(jié),外婆懨懨的,房里花瓶里那枝紅梅也儼然瘦了一圈。
外婆到90歲,身子還硬朗得很。她仍然愛玩麻將,但戰(zhàn)績平平,似乎再無當年的精氣神。
96歲那年,外婆摔了一跤,股骨骨折,就是摔在了當年送別趙先生的那個十字路口。
時光如水,外婆老了,寂寞的小街也老了。
又三年,外婆仙逝,走時手里好像緊捏著什么東西。舅母輕輕打開,是一張發(fā)黃的麻將牌,幺雞!趙先生知道她一生最好打牌,臨別時,送了她這個祝福好運的牌……
點評:
小說的情節(jié)算不上離奇,外婆是個打牌的高手,但小說的重點似乎也不在這里。作品最主要的特點是什么?是朦朧的故事、朦朧的情愫,“欲說還休”——人與人之間幾十年的這份感情,作者并不寫透,而是讓讀者自己去思考,用自己的想象去補充。人與人之間,本來有許多隱秘,有許多美好的東西,但一旦點破了興味就全無了。人生活在世上,也會留下許多的期盼、許多的遺憾,不能隨心所欲。這樣去開掘,你就會感到這篇小說有無盡的意蘊,其豐富的內涵,讓人遐思、讓人聯(lián)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