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刺客

編譯 思羽

地鐵車廂里很悶熱。我的霸王龍身軀比其他每個人都來得大，這成了個問題。擁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體色也有益處，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縮起身子避開我。這就是我成為一頭縮小版霸王龍的原因。它幫助我免受大家的注意，因為乘客們紛紛移開了視線。

準(zhǔn)確地說，是大多數(shù)乘客。坐在我對面的小女孩是個例外，與那些普遍表現(xiàn)出不屑一顧的乘客不一樣。

她公然盯著我看，雙腿不斷踢動著。不是說現(xiàn)在的小孩都不再讀恐龍讀物了嗎？我讀過，是在好久以前。小女孩招招手，莞爾一笑。我可以回以微笑，但我的牙齒太過可怕。出于某種原因，我不想嚇到她。我可以揮揮手，但我的兩根前臂粗粗短短，揮起手來好窘迫。

我還是選擇窘迫地?fù)]手。結(jié)果，小女孩將我的揮手理解為鼓勵。我本應(yīng)該轉(zhuǎn)過頭，不去看她。但她的兩邊坐著我這次的目標(biāo)，我不希望讓他們注意到我。

我是一名粉紅色的機械恐龍刺客。不知怎么地，粉紅色的外表使得路人以為我可愛又無害，然而法律要求我在我的標(biāo)簽上申明職業(yè)。而且我的外形像一頭霸王龍。你以為那會給予人們一條線索，對吧？

但我出現(xiàn)在這兒，在漫長的地鐵行程中被困在一名友善的小女孩對面。我無法撤銷自己的錯誤，我不得不延續(xù)這偽裝的友好。這個小女孩怎么會把我紋絲不動的面龐（同樣是霸王龍外形）解讀為友善表情的？這真是個謎團(tuán)。這張臉明明無法表達(dá)任何一種情緒。

當(dāng)他們將我的大腦重新安置進(jìn)一具機械身軀時，我要么選哺乳動物，要么選恐龍。我選擇了恐龍，卻沒有意識到他們僅有一種型號。我原本更喜歡當(dāng)三角龍。我懊悔不已，直到一個新人加入了機械刺客課程。她的軀殼是一只狐獴。顯然，那是唯一一種哺乳動物軀殼選項。想象一下，她不得不要以狐獴的模樣過完一生。當(dāng)個整日憂慮的小不點，總是受到踐踏，成為所有人的獵物。

除了在眼下的時刻，待在一具細(xì)小的、容易躲藏的狐獴軀殼里會更好。我推想，他們選擇我，是因為我是那種心懷怨恨的女孩。暗殺行刺感覺像是在為我的高中生涯和大體上的人生復(fù)仇。

好吧，那并沒有讓我成為一個好人，但我從未宣稱自己是好人。正如老人的每條仿佛刀刻出的皺紋顯示出他們的性格，我以粉紅色霸王龍的抉擇顯示出我的性格。我一點也不為此而羞愧?；蛘?，也許只有一點兒慚愧。復(fù)仇變成陳年舊事。刺殺甚至更加快地變成舊名堂。這只是一份工作，你該曉得。誰想要和一頭粉紅色的大恐龍深交？我會讓你來猜猜答案。

顯然，一直踢腿、有著好奇眼神的小女孩屬于例外。她甚至沒那么可愛，有點兒胖嘟嘟，身上的衣裳很廉價，頭發(fā)松沓。她可能就是我小時候的模樣。然而，她還是很漂亮。因為她年輕又無所畏懼，她的身上仿佛散發(fā)光輝。也許只是因為皮下脂肪和過于大的五官的緣故，哺乳動物的幼崽正是用這個花招讓自己得到照料，但是讓人驚訝的是，這招百試百靈。我甚至都不是狐獴那樣的哺乳動物。我是爬行動物。

我露出了笑容，而我都來不及阻止自己。

小女孩尖叫起來。我渾身抽動，準(zhǔn)備逃跑或者殺光這節(jié)地鐵車廂內(nèi)的每個人。但是，小女孩緊接著朝我沖過來，摸起我的大牙齒。她觸摸了我的每一顆牙齒，包括臼齒、雙尖齒和其他牙齒，鬼才知道霸王龍嘴巴里的這些玩意叫啥名。

“等我長大，我想當(dāng)一名給老虎看牙的牙醫(yī)。”小女孩說，“還要給鱷魚看牙?！彼鎱柡?。

小女孩給我的鋼質(zhì)面頰獻(xiàn)上一個黏糊糊的吻。我知道這個吻黏糊糊，不是因為我的面頰上有傳感器，而是因為我的顴骨攝像頭以纖毫畢現(xiàn)的可怕細(xì)節(jié)顯示出唾液的樣子。

我的腦海里響起一聲叮咚，這是在提醒我別忘記目標(biāo)。弄得好像我需要提醒一樣。第一個刺殺目標(biāo)是個矮矮胖胖的婦女，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的蘋果手機；另一個刺殺目標(biāo)是個瘦削的年輕男子，露出一副煩惱的模樣，正在一心一意地挖鼻孔。呃，我不是非得要喜歡我的工作。我只是在這接下來的98.9 年里，不得不干這份工作，要熬到我的合同清償完畢為止。讓我給你一點兒建議：死了就認(rèn)命，死而復(fù)生干這營生不值得。

但還是要回到刺殺任務(wù)上。我將自己手腕上的槍支安置好，正準(zhǔn)備開火時，那名咯咯笑的小女孩撲到一號目標(biāo)的懷里，親吻了女子氣惱的面龐。這個母親將自己的手機調(diào)整好角度，那樣她就能繼續(xù)看手機。

看到這個母親這樣對待自己的小孩，我差點出于純粹的憤怒而殺掉她。但我接著冷靜下來，因為我們作為機械生物沒有憤怒情緒，只有對于憤怒的記憶。我盤算起一個聞所未聞的選擇。也許，我不想殺掉這個想為老虎看牙的小女孩的媽媽？

從我變成機械刺客以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我竟然不想殺掉周圍的所有人。也許我會干掉她的老爸。我將手腕上的手槍移動了不到一英寸的距離。只殺掉這個爸爸。也許要瞄準(zhǔn)坐在他另一邊的乘客，那樣我就能完全確定不會誤傷小女孩。

我的手腕在抖動。它從未抖動過。它是用鈦鋼合金制成的，擁有超導(dǎo)體神經(jīng)。我沒有情緒。我的手腕從未抖動過，我的槍法百發(fā)百中。

小女孩一動不動地坐在她母親的膝頭上。她顫抖的嘴唇告訴了我，她已經(jīng)感覺到壞事將會發(fā)生。但她是如何知道的？

她的感受與我無關(guān)。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里仍然剩下的一丁點愉悅才要緊。但我手腕上的槍支沒有開火。

到了下一個車站，小女孩和她的父母親走出車廂。我筆直地凝視前方，因為我自己的舉動而渾身麻痹，無法動彈。小女孩從旁經(jīng)過時，一只黏糊糊的手掌短暫地放在我粉紅色的鈦合金膝蓋上。

我決定，我會為這個掌印噴漆，永遠(yuǎn)不去用蒸汽清潔掉它。當(dāng)初我應(yīng)該選擇狐獴的軀殼的。作為一名恐龍刺客，我輸?shù)靡粩⊥康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