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娘是個傳奇人物。她自幼喪父,母親是以瑪內(nèi)利教會的虔誠信徒。她長得很漂亮,白皙的皮膚,高高的鼻梁,烏黑的眼睛,又受過良好的教育,通英文、會彈琴、愛唱歌、善舞蹈,是位大家閨秀。后來她嫁給我的叔叔,叔叔是國民黨退役軍官,人們都說他倆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叔叔在弟兄中排行老三,所以我們就喊她三娘。
徐三娘無兒無女,因為幾次流產(chǎn)不能再孕,但她特別喜歡小孩,把我和我姐姐當成親子女。上海解放前夕,她常常把我們帶到她家玩,她家住在多倫路的一座小樓上,她彈琴教我們唱歌,唱什么歌呢?唱“我們的隊伍來了,浩浩蕩蕩飲馬長江”,唱“山那邊的天是明朗的天,山那邊的百姓好喜歡”,唱“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指引著前進的方向,年青的中華好兒郎,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輝煌”。但她叮囑我們,現(xiàn)在不能唱,過些時日才能唱。說罷,她在我額頭輕輕一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的童年有過日機轟炸帶來的恐慌,有過逃難路上的苦難,有過生離死別的哀怨,也有過快樂的日子,那就是在三娘的鋼琴旁,在三娘的書房里……
三娘在上海的一所職業(yè)學校當教師,那一陣子她很忙,經(jīng)常外出,甚至徹夜不歸。三叔也不知聽信誰的讒言,說“你老婆有外心了,我在霞飛路上看見她和一位男子逛馬路”,說得有鼻子有眼,叔叔一聽這還得了!任憑三娘如何解釋都無濟于事。本來每晚她家傳來的都是琴聲、歌聲,現(xiàn)在聽到的是打砸聲、哭泣聲。
徐三娘和叔叔終于離婚了,《申報》上一則“離婚啟事”,徐三娘凈身出戶。我們舍不得她,她也不舍得我們,全家人哭成一團,只有三叔板著臉,板成一個灰色的冬天。
上海解放了,三娘教的那些歌可以放聲唱了,可是教歌的人卻音訊杳然。我們家沒多久就遷居南京,我的三叔又結(jié)了婚,組成新的家庭。
幾十年來我們多方打聽三娘的下落,按老地址寄去的信都原封退回,我出差上海都要去多倫路打聽她,人們都搖頭。她出國了嗎?她謝世了嗎?感情是割不斷的,她的影子總是晃動在我的回憶里、睡夢中。
“文革”時,三叔因曾經(jīng)的國民黨身份遭到批斗,造反派要他交代與徐三娘的地下黨活動,是不是有叛變情節(jié),我的三叔張口結(jié)舌茫然不知。但他終于悟出她沒有死,而且她在新中國成立前為地下黨組織工作。
她是個謎:那天亮前的激奮,那霞飛路上的男子,那禁唱的歌曲,那詭秘的行蹤……全家人對她的認識從遺憾、同情到敬佩。但我對她的愛像濃濃的夏天,沒有淡過,沒有冷過。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們終于打聽到三娘的確切住址。她曾一度離開上海到浙江去工作,一直沒有再婚,退休了才葉落歸根,我終于可以把40年的思念傾瀉在小小的信封里。
九十年代初,她來信告訴我們,她結(jié)識了華東師范大學的一位老教授,他們倆都有坎坷經(jīng)歷,三娘決定與他相伴晚年。我想這個老教授肯定是個和善的老人,我真為三娘的幸福晚年高興。那年的7月正好有個出差上海的機會,我買了鮮花和美酒前去祝賀。誰知走到華東師院三娘家的小區(qū)口,見到一張訃告:我院某某系張某某教授因病醫(yī)治無效,于某年某月某日去世,享年84歲。
后來我們把她接到南京來玩,以淡化她對親人的思念,談起我童年的那些事,她記得清清楚楚,我們在一起唱呀笑呀,仿佛又回到那年那月。有趣的是三娘的名字是“慧珠”,我妻子名“慧芝”,上海人“珠”“芝”同音,三娘摟著她在她耳邊親切地說:“你就是我的影子?。 ?/p>
她在上海一直跟她侄兒過,侄兒侍奉她如親生母親,侄兒媳婦是個醫(yī)務工作者,是個心地善良、手腳麻利的能干人,為三娘擦身洗澡、打針喂藥不厭其煩,幾十年如一日,被街道評為好媳婦。好人有好報,我們?yōu)槿锏耐砟陸c幸。
三娘九十多歲還能給我們寫信,關(guān)心我的生活起居,關(guān)心孫輩、重孫輩的成長,資助他們的學業(yè)。我們也把家里開心的事告訴她老人家,我每出版一本書都寄給她,她再把她的感想和意見寫信告訴我。三娘活到96歲駕鶴西去,按她的遺愿,骨灰撒在長江入???。
三娘,您是一葉愛的小舟,載著我渡過不一樣的童年,我們永遠愛您,“三娘教子”的故事永遠鮮活在歲月里……
王德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古陶瓷研究會榮譽會長。作品在全國和省市多次獲獎。曾擔任《莫愁》雜志主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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