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fēng)入卿懷

別角晚水

——下跪這件事，在男兒膝下自是千金不換，在他泫然欲泣的小姑娘面前卻一文不值。

【1】

自從拜入朝瑤山，夏靈琛就變得嬌氣了許多。她這人天性好動，總免不了磕絆，常平白添出許多傷痛。若是擱在以前，想她打小失了雙親，當(dāng)家嫡母又除了白眼什么都不愿給，苦日子過慣了，當(dāng)個鋸嘴葫蘆也是自然，可這幾年被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身邊又有人時刻提點照拂，她早就學(xué)會該如何宣泄苦楚，平日里但凡有個小病小痛，都會極盡撒嬌之能事，恨不得立即說予人知道。而偏偏今時今日，當(dāng)她腿上真正劃開一道大口，血流如注，她卻只知咬牙硬撐，竟連一句軟弱的話都不肯說了。

卿采之沉默地坐在她面前，先是將凝血靈藥盡數(shù)覆于傷處，又執(zhí)了她的手腕輸了些內(nèi)力，直到她臉上重新有了血色，鎖起的眉頭才略略舒展開。

夏靈琛最見不得他這個模樣，不言不語，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只有緊抿的薄唇和微顫的雙手在昭示他此刻有多么生氣。她知錯般垂眸，手倒是先伸了過去，握住他的，討好地晃了晃：“這回受傷是我莽撞，我哪想得到那狂徒腳底還藏了兵刃呢……看在我們好歹已將他制服，解了青楓鎮(zhèn)之危的分上，你便原諒我吧！下次……”

“還有下次？”卿采之打斷她，語聲和目光都是沉甸甸的，唬得她立時止住聲息。

夏靈琛自知此番是她理虧。青楓鎮(zhèn)刀客世家陳氏金盆洗手之日遭仇家滅門，遠近的江湖好漢無不義憤填膺，聯(lián)名向朝瑤山請愿平亂。這事原本與她無關(guān)，卿采之身為山主，以他的名望、武功，絕無失手可能。但她卻仍是偷偷跟了出來，還在卿采之對敵之時沉不住氣，劍光尚未掃至他跟前，她便揮鞭打了出去，掛了彩不說，還險些成了他的累贅。

她哪還敢看他，悻然收回手，捏住腰間軟鞭，松了又緊。

“讓你留守山門，為何非要跟來？”卿采之的聲音響在耳畔，明明不重，卻震得夏靈琛心如擂鼓。

她舔舔唇，依舊是低著頭：“我自然知道你有多么厲害，這些年，江湖上只要有不平之事，朝瑤山都是第一個沖在前頭的，人人都仰望你，崇拜你，祈求你的庇佑，可是，在我心里，這樣強大的你，也是需要被保護的?！?/p>

卿采之目光一動，久久沒有開口。

夏靈琛越發(fā)不敢抬頭，只小聲地嘟囔道：“你別生氣了嘛?！?/p>

卿采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將極嚴厲的責(zé)備都吞了回去，最終只道：“收好鞭子，上來?！?/p>

夏靈琛愣了一下，手臂已被他輕輕捉了過去，他柔順的墨發(fā)從她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只聽他語聲沉沉，不容推拒：“我背你?！?/p>

天色尚未黑盡，青楓鎮(zhèn)的燈火近在咫尺。他們是如此貼近，近得連他有力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夏靈琛心口像堵了一團風(fēng)暴，不敢吐露出來，只難得乖巧地趴在他背上，心頭的第一個閃念竟是須得擺正傷腿，切不可讓血污弄臟他的白衣。

踏上最熱鬧的燈市街，往來行人不絕，二人的形貌裝束在普通百姓中顯得尤為打眼。見卿采之絲毫沒有要把自己放下來的意思，夏靈琛不露痕跡地碰了碰他的發(fā)絲，如若他此時回頭，想必能將她眼中滿滿的甜蜜和羞赧一覽無余。

幸好，他還未察覺。

身側(cè)跑過一群身著紅衣、懷抱喜糖的孩童，想是鎮(zhèn)上哪家正在辦喜事。為避免沖撞，卿采之放緩腳步，卻聽過往路人竊竊私語道：“別看新郎家出手闊綽，我聽聞那戶小姐可是極不情愿的。”

夏靈琛也生出幾分好奇，側(cè)耳過去，又聽一人道：“誰又愿意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癡兒呢？可憐新娘如花似玉，到底無法違拗這樁親事，我還聽說，這婚約是娘胎中便定下的，那小姐的母親生下她便難產(chǎn)過世了，若得知自己給女兒許了個怎樣的終身，怕是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p>

“可要我說啊，怪只怪新娘子投錯了胎，姻緣這事，既已定下便不容更改，這便是命，得認?！?/p>

夏靈琛聽得分明，笑意頃刻間僵在臉上。

人聲散去，感受到先前輕擁住他的手悄然松開，卿采之的腳步倏然一滯：“靈??？”

遠處已遙遙可以望見朝瑤山的眾弟子向這邊趕來，夏靈琛攥緊自己的衣角，從他背上下來，低聲道：“多謝山主，后面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卿采之胸口微微起伏，一字一頓地道：“你該喚我什么？”

所以，哪怕是“山主”，還是不夠恭敬嗎？

夏靈琛深吸一口氣，那句“師父”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2】

她并不大愿意回憶起和卿采之的初見。

那一年她剛滿十五歲，及笄之日卻因些微小事，又一次被嫡母罰跪祠堂。滿庭春雪未融，她身子筆挺地跪在地上，沒有蒲團，沒有手爐，只有影影幢幢的燭火，像要將她吞沒。

她想起母親琇娘彌留之際，屋里也如現(xiàn)在一般冷寂，母親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氣，周身已盡是死亡的味道?，L娘告訴她，她并非夏家莊莊主親生，因此承了這些年的庶女名分，已是莊主和夫人海量寬宏，尤其在莊主病逝后，夏夫人并未將她母女二人掃地出門，種種恩德，須得銘記。

彼時夏靈琛年歲尚幼，已受盡冷待，無論如何也無法將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認同于“恩情”，她搖晃著母親漸冷的身體，哭著問那她的父親究竟是誰，她大不了投奔他去?？涩L娘只往她手里緩緩塞進一根軟鞭，便含淚咽了氣。

這鞭子通體纖長秀氣，暗夜之中泛著銀光，一看便為女子所用。但琇娘弱不禁風(fēng)，遑論學(xué)武，夏靈琛實在不知母親僅有的遺物為何會是件武器。

“小雜種，人都往前廳去了，你一個人跪成這樣，裝給誰看？”嫡姐尖厲的叱罵將她從陳年的回憶里扯回。剛受過家法的背部仍在肆意作痛，夏靈琛念及琇娘臨終時的交代，本想充耳不聞，嫡姐卻不愿放過她，上前劈頭便打：“你平常不是伶牙俐齒很能說嗎？怎么這會子蔫兒了？也對，你憑什么和我叫板，你那野爹想必早就死透了，不然你也不至于賴在我們夏家混吃等死這么些年，趕都趕不走！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娘也是，不知檢點，才教出你這么個下賤胚子！”

夏靈琛起先靜默地挨著打，聽到她辱及父母，不顧從額角流至唇畔的鮮血，竟是揚起頭來，朝她森然一笑：“我若走了，你母女二人因無能而暴怒之時，又該找誰發(fā)泄？不過你這話倒也提醒了我，你我除了身份之別，并無高低貴賤之分，而夏家之恩，我這一身傷痕也算不虧不欠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嫡姐見她眼尾猩紅，莫名有些發(fā)怵。

“意思是，我不必再忍，現(xiàn)在就要揍你！”

夏靈琛抽出軟鞭擊打出去，這是她第一次揮鞭子，毫無章法，鞭梢卻頗有天賦般在嫡姐臉上炸開了花。后知后覺的家仆們撲將過來拳打腳踢，將她像破麻袋一樣丟出祠堂。

無處不在的疼痛幾乎令她昏厥，她仰躺在地，某一瞬間甚至頹然地想，不如就這樣吧，撂開手，閉上眼，再不掙扎，或許母親會來接她。

“別睡。”混沌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泠泠如珠玉落盤，漫無邊際的痛楚也在同時被隔絕在外。

緊接著，有誰觸上了她的鞭子。她本能地抬手去擋，手指卻被輕輕扣住，來人拂開她汗?jié)竦念~發(fā)，就著她的手，教她慢慢將鞭端收攏，又從袖中取出一方素錦帕，替她擦拭傷口。

她此生都不曾被人如此溫柔相待過，忍不住重新睜開眼，塵世的光再次眷顧了她，這是她第一次遇見卿采之，以最狼狽不堪的模樣。那實在不算是個美好的開始，她不愿多做回想，可又怎能忘記，卿采之眉眼如黛，白衣勝雪，俯身的一剎那，衣下有流云，天地滿清霜。

“這鞭子，是你的？”他袍袖微動，似有幽香。

她越發(fā)找不著北，訥訥地道：“是我娘留給我的，誰也不許同我搶?！?/p>

他微微怔住，無奈又無言地看她，許久，點了點頭：“安心，都是你的。”

他是被三跪九叩地請來夏家莊的。夏老莊主在世時曾與江湖中臭名昭著的魔教結(jié)下梁子，近日更有魔教中人在大門前留下血掌印，擺明要血洗此地。夏家莊位于本鎮(zhèn)要塞，且銀號遍布天下，多年來都是當(dāng)?shù)刂е?，絕不可廢，因此鎮(zhèn)民們紛紛呼吁，拜上朝瑤山，卻不承想，山主卿采之竟親自下山相助，也不知夏家這對孀妻弱女上輩子是積了何等福報。

嫡姐歇斯底里的咒罵再度涌至耳邊，夏靈琛起身想要拼命，耳朵卻被一雙玉白的手捂住，只見卿采之回眸瞥向那對素來跋扈的母女，不過目色微沉，她不可一世的嫡母嫡姐便霎時噤了聲。待他轉(zhuǎn)過身，重又對著她張了口，她已是腦中眩暈，雖聽得清他問的不過是些姓名身世之類的尋常問題，嘴里卻半句都答不上來。他倒不急，垂下廣袖，隔著衣料往她臂上徐徐一探，揚起聲音，似要讓在場之人都聽到：“骨骼清奇，是習(xí)武的好材料?！?/p>

只因卿采之的這一句話，自他走后，夏家莊再無人敢欺侮夏靈琛。

那幾個尋仇的魔教妖人在卿采之手中輾轉(zhuǎn)不過一個回合便作鳥獸散，而夏家莊重歸平靜的次月，已養(yǎng)好身體的夏靈琛卻帶著一根軟鞭和一方素帕，留書而別。

山不就她，她去就山。

朝瑤山，卿采之。

默念著他的名字，她蹚過九條河，翻過五座山，蓬頭垢面，風(fēng)霜加身，唯有那方素帕，潔凈如昔。

那是她在最晦暗艱難的日子里，九天神祇賜予她的及笄之禮，不能動，不能傷。

【3】

眾弟子在朝瑤山正殿之中轟然笑開。

夏靈琛本就在嘲笑聲中長大，神色如常地望著上方端坐的卿采之，認真地重復(fù)道：“我要拜您為師。”

又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哄笑。

有弟子半是好心半是揶揄地提醒：“山主所修為無情道，從不收徒，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弊郧浼以诔幧介_宗立派以來，山主之位便由卿家家主代代相傳，到了卿采之這一輩，豪杰頻出，燦若星辰，卿采之本人更是皎然如月，凌于高穹，座下卻無一位嫡傳弟子。經(jīng)年不化的霜雪，怎會因她一個半路出家的黃毛丫頭消融呢？

夏靈琛攥緊鞭子，攥到手心里都汗涔涔的。他修著無情道，卻偏偏讓旁人動了情。?

“無情道，無情無心？”她問，她已泥足深陷。

卿采之不置可否。

她無法對自己滾燙的真心視而不見，向他徑直靠近：“既如此，就讓我來做您的悲憫之心吧?！?/p>

眾人齊齊屏息，并非為著她的膽大包天，而是為著卿采之——他聞言竟挑起眉梢，微微笑了起來。

接著，他從高臺起身下來，如神子在重重云靄中翩然臨凡。

“我以為，你會止步于夏家莊?！彼p聲道。

夏靈琛也沖他笑，像對著一場美夢：“我已見過天地，便再也無法回頭?！?/p>

很長一段時間，夏靈琛都會生出某種錯覺，以為自己真的是天賦異稟的武學(xué)奇才，如若不然，讓卿采之破例收她為徒的又能是什么呢？直到之后的年歲里，他們一次次并肩作戰(zhàn)，她因稚嫩或沖動惹出的無數(shù)亂子都被他一一化解，她才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和他這等不世出的天才相比，她配得上的也不過是一句“平平無奇”。

可饒是如此，以平庸資質(zhì)成了人人艷羨的山主唯一弟子，夏靈琛依然不識好歹。她從不肯喊他師父，好像只需這般，她便可以在心底鑿一個小口，將自己隱秘的心事悄悄封緘，夜深人靜之時，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那里喚他“采之”。

她不乖順，他也不著惱，就這樣安然度過數(shù)載春秋。她以為未來數(shù)十載的鋤奸扶弱，她都可以一樣陪在他身邊，他執(zhí)意終生修無情道，她便也終生做個癡頑的小徒，只要能與他同行，無論以什么樣的身份都好。

可后來，她從他口中聽到了一個名字，才知道原來清冷如卿采之，也能把一個女子的名字喚得柔腸百轉(zhuǎn)，教人心頭一空。

那個名字叫“夜蓁”。

夏靈琛發(fā)誓她根本無意偷聽，只不過同往常一樣窩在棠花樹上打了個盹，誰知久未露面的老山主會和卿采之一并走到樹下，還談?wù)撈痍惸昱f事來呢？

老山主之前閉關(guān)多日，甫一開口依舊是無上威嚴：“夜家那姑娘，仍未找到？”

卿采之極輕地“嗯”了一聲。

“四年前你剛回來時我便提過，找不到，便棄了吧，失蹤多年音信全無，恐怕兇多吉少。本就是指腹為婚，你二人連一面之緣也無，琢光門便遭受滅頂之災(zāi)，現(xiàn)今你母親早已不在，這婚約，不如作廢?！?/p>

夜蓁，琢光門前任門主天虞子獨女，與卿采之曾定下娃娃親，然而一朝魔教來襲，琢光門滿門被屠，天虞子與夜蓁皆不知所終。

老山主還說，四年前……可她與卿采之初遇，也正是在四年前，所以，他其實是為了找尋夜蓁，才順便對夏家莊施以援手的嗎？

夏靈琛手腳冰涼，只覺這棠花瞬時化作亂草荊棘，傷人徹骨，恍惚中觸及腰間軟鞭，想到卿采之曾親手為她修飾鞭子，鞭身上原有的奇怪符號被他一一抹去，綴上她喜愛的花鳥紋飾，眼睛不由得微微亮起來。

她懷著那一點兒微末的希冀，祈盼他能說些什么。

他終是如她所愿，應(yīng)了聲，語氣卻不復(fù)她熟悉的淡然：“夜蓁是我命定的妻子，我自當(dāng)認下這命，絕不相負。”

【4】

當(dāng)時，夏靈琛不知使了多大力氣，才沒縱容自己從樹上摔跌下來，那種敲骨吸髓般的疼痛一如此刻，她站在青楓鎮(zhèn)的萬家燈火之間，卻覺得萬事萬物都與她毫無瓜葛。

天底下竟有這般折磨。她極力自欺、拼命想要忘卻的事，總有人在她以為就要窺見天光的時刻，一遍遍魔咒似的提起。之前是老山主，現(xiàn)在是那些高談喜宴的鎮(zhèn)民，他們的聲音像有了形體一般大力拉扯她的四肢百骸，壓得她幾乎窒息。她相信哪怕此時她不管不顧地陷入昏迷，這種疼痛依然會將她釘死在避無可避的現(xiàn)實中，告誡她，一見傾心怎樣，朝夕相對、風(fēng)雨同舟又怎樣，卿采之已有婚約，君子重諾，你莫要再癡心妄想。

先前被落下的朝瑤山諸人都已趕至眼前，眾目睽睽之下，她望見卿采之向她伸出手，目之所及，俱是溫柔。在場之人都是見怪不怪，夏靈琛知道，他以為她又是一時不忿，耍了孩子脾氣，要她過去，好繼續(xù)背她。

她銘記他指尖的溫軟，貪戀他背上的暖意，但她后退一步，靜靜地垂下眼。

她想說，求求你，別再對我這樣好，你光華璀璨的生命里，原本從未想過多一個徒弟，我也從未真正把你看作師父。

她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回的朝瑤山，只知醒來時，入目已是熟悉的緋色帷幔，邊角系著各色鈴鐺，隨風(fēng)輕晃。朝瑤山致虛守靜，崇簡尚樸，除了她的寢房，再無一處屋舍敢招搖若此。怪不得門人常說，這都是卿采之寵出來的。

夏靈琛固然知道卿采之待她極好，也曾暗自揣度這份情誼里除了師徒之分，是否還容得下別的什么，可她全部的綺思妄念，都在那一晚，他那一句“夜蓁吾妻”中，散作齏粉。

算起來，回山的這十余日，她鮮少與卿采之碰面，總見他臉色不露卻步履匆匆，晝夜不舍地與老山主商談，似是山雨欲來。等到她腿傷痊愈，眾門派集聚朝瑤山，她終于知曉，原是魔教再興波瀾，與各派之中深藏多年的暗線里應(yīng)外合，重創(chuàng)數(shù)位宗師，不久前就連朝瑤山附近都發(fā)現(xiàn)了魔教蹤跡，猖獗至此，可見其野心昭彰。

武林正道多年來以朝瑤山為首，此次親至商討對策，怪不得卿采之與老山主這些日子常閉門不出。

那些精妙絕倫的對敵之法，夏靈琛向來是不懂的。她隨侍在卿采之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正心想那些妖人再厲害也無妨，左右她都會陪著他，周圍卻突然安靜起來。

朝瑤山的人都在看她，眼神透著一股奇異的同情，唬得她一個激靈站直了身子。

“不知小女有沒有這個福氣?！毕撵`琛打起精神，注意到說話的是威望僅次于朝瑤山的懷江閣宋大掌門，他拱手向老山主和卿采之行禮，顯然是在征求他們的意見，那為何大家的目光全部匯聚在她身上呢？

等等，他說小女？夏靈琛往人群中探去，一眼便瞧見亭亭玉立的宋昭意。承蒙懷江閣與朝瑤山交好，彼此往來不絕，她與這位才貌出眾的掌門小姐也有過數(shù)面之緣，本想擠擠眼睛打個招呼，卻見宋昭意兩頰蒼白，顫抖著唇，一副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欲剿滅魔教，懷江閣和朝瑤山自然責(zé)無旁貸，若你我兩派聯(lián)手，必有建樹。不過這聯(lián)姻之事，仍需從長計議?！?/p>

老山主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仿佛是一記重拳，一下子砸蒙了夏靈琛。

聯(lián)姻？誰和誰？

她下意識地望向卿采之，發(fā)現(xiàn)他同時也瞥了過來，她的憂愁、困惑映在他幽深的眸子里，回應(yīng)無處可尋，她卻懂了。

宋昭意，和卿采之，聯(lián)姻。

她的心倏然裂開，摔進泥土，一點點沉下去，滿腹酸澀就如同她不知不覺間奪眶而出的淚，再也無處可藏。

【5】

卿采之見她執(zhí)鞭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下唇被她咬得青紫，忽然撐住桌案。

在他起身之前，夏靈琛率先發(fā)出了聲音：“可是，您不應(yīng)該先問問宋姐姐和……師父的意思嗎？”

這是她第一次喊他師父，她背對著他，因此永遠不會知道，他眼中驟起的，是何等的驚痛。

她只記得，宋昭意早就對一位同門師兄芳心暗許。兩年前的武林大會上，她曾撞見過二人私會，彼時宋昭意望著情郎，滿眼流淌出的深情，她再熟悉不過，因為數(shù)年來，她也是一般無二地看待卿采之的。

那位師兄人呢，同來了沒有？

夏靈琛如今已全無守禮之心，她撥開人群，急不可耐地四下穿梭，終于找到了那位師兄——他站在宋昭意兩丈開外，長劍被他捏得簌簌發(fā)抖。

她再顧不得任何，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失魂落魄地喊：“你倒是說話呀！”

那男子雙目緊閉，畏縮不語。

老山主冷哼一聲，剛要斥責(zé)夏靈琛不懂規(guī)矩，宋掌門卻福至心靈，捻須笑道：“莫不是夏姑娘紅鸞星動，想來個雙喜臨門？”

“夠了！”宋昭意苦笑著，臉色差到了極點，再不愿看情郎一眼，扭頭便道，“我愿意?！?/p>

一股腥熱自胸口猛地躥起，將夏靈琛本就蒼白如紙的臉憋得發(fā)青，她推開那懦夫跑了出去。

哪怕是在屋內(nèi)多待一刻，她都會忍不住將這一口急痛攻心所致的血嘔出來——她怕嚇著卿采之。

這日山風(fēng)格外凜冽，刮在夏靈琛臉上，連那一點兒冷汗也被風(fēng)干。她懷中藏著彰顯朝瑤山弟子身份的霞紋腰帶——就在剛才，那口血沖出喉嚨，污了拜師當(dāng)天，卿采之親自為她系上的這條腰帶。當(dāng)下的她無地自容，腦袋又沉又痛，只想找個地方躲藏，于是收起腰帶，渾渾噩噩地往后山僻靜處走，卻望見那兒已有兩個朝瑤山弟子徘徊不絕，像是在勘察什么。

眼看躲不掉，她干脆想著先露個面，再把他們打發(fā)走，可到了近處，她卻忽然察覺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那兩名朝瑤山弟子裝束的男子對視一眼，朝她行了個山中常禮，說后山乃是門中禁地，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nèi)，言語之中分明就是下了逐客令。

夏靈琛徹底清醒過來，這二人想必因她沒有腰帶在身，將她認成了別派中人。可她身為山主唯一的嫡傳弟子，長年累月與卿采之形影不離，門人豈有不識之理？由此可見，眼前二人根本就不是朝瑤山之人！正值多事之秋，趁各大門派與卿采之共商要事，遣人偽裝成朝瑤山門人模樣潛入后山的，除了魔教還能有誰？要知道后山機關(guān)重重，暗道密布，更有密室深藏朝瑤山百年典籍，有地道直通正殿與山主臥房，一旦被魔教得知確切位置，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她三言兩語地搪塞過去，轉(zhuǎn)身想去找卿采之報信，卻見腳下兩道人影朝她襲來，知曉許是自己神情不穩(wěn)泄了底，也不再做無謂懊惱，眼明手快地甩出鞭子轉(zhuǎn)身攻去。她畢竟得卿采之真?zhèn)?，招招凌厲逼人，本處上風(fēng)，那二人卻極擅躲避，更撒出迷藥拖延時間，三人斗作一團時，一男子掏出一個火折子點燃了什么……夏靈琛腦中嗡然一聲，手已探出，于是那信號彈便猝然在她手中炸開……

淋漓鮮血在皓腕上蜿蜒成線，劇痛令她渾身戰(zhàn)栗卻并沒能減緩她的速度。她揚鞭將二人纏住，重傷的那只手也片刻不停，拍開就近的機關(guān)暗門，想將他們丟入陷阱之中，誰知這二人垂死掙扎，竭盡全力反拉住她的鞭子，將她一同拖至陷阱邊。

尖利的山石劃破衣裙刺入肌膚，夏靈琛再無力氣求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即將被拽入陷阱，想到不過須臾，她就會和他們一道在萬箭齊發(fā)下同歸于盡，竟魔怔似的覺得，這樣的收梢也沒什么不好。至少，以前她不曾細究過自己究竟能為卿采之付出到什么地步，而今她可以確定，所謂性命，不過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在這密不可分的疼痛與殘喘間，她手上驟然一輕，那二人的尖叫聲頃刻湮滅在陷阱里，而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掠過一絲熟悉的清香。

是幻覺嗎？她動了動嘴唇，下意識地喚了聲：“采之?！?/p>

懷抱著她的那雙手突然一緊，她等不及有所回應(yīng)，即將昏死過去，可卿采之的聲音一瞬間越發(fā)清晰。

他似是再也掩抑不了翻滾的情緒，喊出的卻是：“夜蓁，醒醒?！?/p>

夏靈琛不知自己是怎樣睜開的眼睛，明明身子沉得像塊鐵，五臟六腑都在油鍋里煎熬，可她仍是繃緊身子醒了過來。

幾近黃昏，西斜的太陽在卿采之臉上灑下朦朦朧朧的光影，他從來活得跟仙人一般，這會子卻帶了點兒蕭索憂愁的鬼氣。

“你喜歡夜蓁嗎？”她泄出一絲氣音，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著卿采之。

他將她整個攬進懷中，心慌意亂，卻答得毫不猶豫：“喜歡?！?/p>

夏靈琛張了張嘴，酸澀如潮水淹沒胸口，嗓子里卻像被撒了一把沙：“她真幸運。可惜，我不是?！?/p>

【6】

最近夏靈琛在避免與卿采之對視。

門人私下揣度，都道他們大概是吵架了，可親見那日卿采之是如何火急火燎地抱著她踹門而入的幾位卻多為不解。畢竟頭一回在山主臉上瞧見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之后門中珍藏多年的補藥靈丹被一股腦兒地送來，卿采之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夏靈琛被珍視若此，為何還要鬧脾氣？

其實要說吵架，確實不算準(zhǔn)確。她只是借口后山之事折損元氣，成天里地歪在枕頭上休養(yǎng)，每每聽見卿采之刻意壓低的步子，便迅速將腦袋埋進被子里裝睡罷了。這招用了幾次后，卿采之像是尋到了法門，索性往她床側(cè)一坐，施施然地等她醒來。她沒了法子，只得心亂如麻地擠出一句“師父”，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剩了。

這段日子，也不知是與誰慪氣，她常用“師父”堵他的嘴，見他因為這個稱呼眉頭緊鎖，抓著藥碗的指尖泛白，她又目光張皇，心頭像窩著苦藥，倒是比他還要難受。如此反復(fù)了小半月，某一日卿采之忽地終止了探望，她身體也已大好，裝作不經(jīng)意地攔了個門人閑聊，方知魔教夜襲朝瑤山周圍村落，江湖恩怨殃及普通百姓，罪不容誅，卿采之因此剛接到線報便連夜離了山。

夏靈琛恍然記起，昨夜卿采之立在她床頭許久，眸色深沉，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傾吐，末了，卻只輕聲問她，是否當(dāng)真屬意那位懷江閣的弟子。她心道荒唐，念及宋昭意的私隱，又不好直言那人是宋昭意所愛，與她半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躊躇間，神色落到卿采之眼中，竟成了赧然默許，于是他轉(zhuǎn)身離去，寒風(fēng)叩門，響聲震耳。

現(xiàn)在想來，他每一次不顧儀態(tài)，失了分寸，通通與她有關(guān)。

她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沖動，那就是她想即刻奔到他身邊，告訴她，從未，除了他，她的心從未接納過任何人。至于他愛誰，等誰，為誰奔波勞碌、盡心竭力，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她不愿他帶著對她的誤解獨自面對危險。

夏靈琛又一次踏上奔赴卿采之身邊的路。她當(dāng)天便私自離山，沿途一刻不息地打聽他的所在，越找越慌。他是因她的敏感和沉默生氣了嗎？所以不告而別，將她重新打回手足無措的境地？她算是他什么人，又與他賭什么氣呢？

魔教棘手，如今她只想確認他的安全。她尋了五天五夜，郁積于心的漫長刺痛通通化為擔(dān)憂，在終于找到他的時刻，讓她如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氣。

卿采之正率眾與魔教激戰(zhàn)，這一帶地形險峻，易守難攻，于魔教有利，但遠離平民居所，想來是卿采之有意為之。幸好，見他劍勢如常，神態(tài)自若，對敵行云流水，應(yīng)該并未受傷，而縱觀全局，魔教被殺得七零八落，已是強弩之末。

夏靈琛藏在隱蔽處，本不愿盲目參戰(zhàn)，免得給他平添麻煩，余光卻窺見為首的魔教護法袖中寒光微動，有暗器朝卿采之急速飛出。她當(dāng)即跳出，揚鞭將暗器擊落，不料同一剎那，暗器中迸出一條赤金色小蛇，眼見就要咬上他……血液直沖顱頂，夏靈琛竟徑自徒手去攔，那小蛇的利齒在她手心劃開細口，血絲溢出，瞬間轉(zhuǎn)成黑色。她自知中了蛇毒，足下發(fā)軟，腳踝一扭，踉蹌著撞上了身后的卿采之。

“誰讓你跟來的？”只見他猛地回過神，雙眼死死地盯著懷里的姑娘，渾身都在微微發(fā)抖。在她跌落的第一瞬，他就抱緊了她，力道大得像要將她嵌入懷中。

【7】

不知為何，夏靈琛忽地想起在青楓鎮(zhèn)的那個夜晚，他問了她相同的問題，可她卻無法再做出同樣的回答。她牽掛他，放不下他，無法放任他一個人身處險境，她……心悅他，所以理應(yīng)如此，必須如此，她還能做什么解釋？此刻實在酸楚難當(dāng)，她狠狠吸了吸鼻子，可眼淚還是掉在了他的衣襟上，于是只能嗚咽著說：“我一直在找你……”

她邊哭，邊去擦落在他衣衫上的淚。在她心里，他應(yīng)該一輩子在云端上纖塵不染，不容絲毫玷污，包括她自己。四方依舊刀劍錚錚，人聲嘈雜，魔教的人似乎正沖著她的方向嚷著什么，可卿采之陡然伸出手，像多年前在夏家莊時一樣，捂住了她的耳朵。

這動作霸道，像在極力為她阻擋什么，但她還是聽見了，那魔教護法失神地喊道：“此蛇劇毒，乃我教藥王以血豢養(yǎng)，非藥王血脈，觸之必死，這丫頭怎會安然無恙？”

夏靈琛悚然一驚，是啊，為何她除了扭傷和當(dāng)下的虛浮之感，并無大礙？再看傷口，鮮血已漸漸轉(zhuǎn)為常色。魔教藥王所養(yǎng)之蛇……藥王血脈……

那護法再沒發(fā)出聲音，因為卿采之長劍出鞘，貫穿了他的咽喉。

她心跳一停，茫然地被卿采之抱到暗處，想問他什么，喉頭卻像是被塞進了一把石頭，他倒先回應(yīng)了她，抿著唇低下頭，碰了碰她的鼻尖，啞聲道：“我也一直在找你，夜蓁?！?/p>

夏靈琛驀地睜大了眼睛，顫抖地問：“你……剛才……喊我什么？”她等待了太久，自苦了太久，想象過千百次夜蓁可能的模樣，這個不用露面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卿采之的女子一直是無數(shù)深夜里將她圍困住的魘，可唯獨從不敢妄想，她就是夜蓁。

卿采之深吸一口氣，牢牢握緊她的雙手，眼睛竟也有些紅了：“夜蓁，你沒聽錯?！?/p>

琢光門前門主天虞子掙開正邪桎梏，與魔教藥王所生的獨女夜蓁;父母隱姓埋名攜手江湖時，曾為夏老莊主擋下魔教襲擊，夏老莊主由此感念收養(yǎng)的遺孤夜蓁;天虞子與藥王雙雙斃命于仇家之手后，被生性柔懦的侍女琇娘以女德女誡教導(dǎo)卻不屈從命運的夜蓁;與他指腹為婚，他起先只想找到下落給個交代的陌生女子，而后卻翻山越海，固執(zhí)地與他結(jié)成師徒，不肯放過微眇緣分的，他的夜蓁。

他緊攬著夏靈琛的腰，那里系著的軟鞭上，原本錯綜復(fù)雜地刻著魔教印記，是藥王之物，也是他追蹤至夏家莊，認出未婚妻的憑證?？伤裁炊疾荒苷f，如若她身份大白，捅到魔教，身為魔教血脈，該如何立足于正邪不兩立的江湖？不如就一直讓她做夏靈琛，他望在眼底，護在心頭，此后余生，半步不離的夏靈琛。

如心有靈犀般，夏靈琛也在此時看向自己的鞭子，那些被他特意換上的紋飾，掩去了她的身世痕跡，從此經(jīng)年累月地，將危險擋在身后，于無聲處，一遍遍地訴說著他入骨的在意。

想到此處，她臉上又哭又笑，轉(zhuǎn)念又焦慮起來：“可萬一終有一日，我被發(fā)現(xiàn)了身份，若他們?nèi)莶坏梦摇?/p>

“你怎么這么傻呢？”卿采之笑了，覺得她這模樣實在可愛，將袖子遞了過去任她拭淚，輕輕道，“還有我呢?！?/p>

天下人不肯給她容身之所又有何妨，他就是她的容身之所。

他單膝跪在夏靈琛身前，為她檢查腳踝，好在應(yīng)該僅是脫臼，回去養(yǎng)養(yǎng)便能好。

夏靈琛猶自震驚，淚痕未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讓他別跪自己，他卻只是輕輕地笑。

下跪這件事，在男兒膝下自是千金不換，在他泫然欲泣的小姑娘面前卻一文不值。

“可是……還有宋昭意……”

“我已告知宋閣主，心有所屬，辜負美意。”他沉吟片刻，又抬眸溫和地望向她，面色微紅，“我心愛的姑娘喝了醋使性子，我即便打暈了她也要把她背回家?！?/p>

她圓睜著眼，那晚青楓鎮(zhèn)上的燈火與流光，仿佛也輕柔地落在今夜他的身上。

“我也要告訴你，那個懷江閣的弟子，是宋姐姐的意中人?！彼偹阋补钠鹆擞職猓悍序v，他卻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自得表情。

“我知。”他俯下身，如那日一般背起她，思忖了會兒，略有拘謹?shù)貑?，“你該喚我什么？?/p>

又是同樣的問題，這一次，她卻牢牢摟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朵喚道：“采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