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昆曲有個《十五貫》,《十五貫》里有個清官,有個清官名叫況鐘,況鐘倒不是假演員,他是真官員。“況鐘,字伯律,靖安人。初以吏事尚書呂震,奇其才,薦授儀制司主事。遷郎中。宣德五年,帝以郡守多不稱職,會蘇州等九府缺,皆雄劇地,命部、院臣舉其屬之廉能者補之。鐘用尚書蹇義、胡濙等薦,擢知蘇州,賜敕以遣之?!?/p>
說的是蘇杭天堂,百姓也曾地獄過,“蘇州賦役繁重,豪猾舞文為奸利,最號難治”。土豪劣紳多,地方官又與豪強勾肩搭背,狼狽成奸,百姓活得水深火熱,呼吸困難。朝廷倒是蠻重視蘇州民生,想了又想,選了又選,最后聽了蹇義、胡濙的推薦,起用況鐘走馬上任蘇州府,還特別授權(quán),“宣廟賜玉璽,假便宜”,所謂便宜行事,便是賜與況鐘先斬后奏權(quán)力。
況鐘任職蘇州,所用“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大致可以叫“裝傻”。況鐘在文件上簽字,不簽“知道了”,也不簽“酌情處理”,他簽的是“可以”。這個簽字,態(tài)度倒是非常明確,處理意見倒是非常明白,不是“模棱宰相”搞“模棱藝術(shù)”。不過,也讓人犯糊涂,下屬呈“關(guān)于請求動用捕快拔除釘子戶的請示”,況鐘簽“可以”;下屬呈“關(guān)于保護青樓保護招商引資環(huán)境的請示”,況鐘簽“可以”;下屬呈“關(guān)于擴大財源、強化賦稅的請示”,況鐘簽“可以”。這么簽,到底是尊重官僚,還是尊重民生?官僚們文件里帶了私活,文件里加重民眾負(fù)擔(dān),況鐘都簽“可以”。這個,可以還是不可以?況鐘簽:可以。
官僚們挺高興的,官場以前多“好好先生”,現(xiàn)在來了一個“可可先生”,官員們便假借這個昏官舞文弄法,徇私枉法,貪贓亂法,知法犯法,橫行不法,欺公罔法,以身試法,肆意違法,至于無法無天。這個不是“兵法推演”,而是“官法邏輯”,對官員法松一寸,官員定然是法弛一丈,“吏大喜,謂太守暗,易欺”,不欺白不欺,白欺誰不欺?“吏藐其無能,益滋弊竇?!北热缬袀€叫趙忱,是個通判,管司法的,他看到?jīng)r鐘這么昏聵,便“百方凌侮”,既凌侮況鐘,又凌侮百姓。
況鐘這是唱那一曲呢?是唱《十五貫》,還是唱《十八層》?書吏與屬吏,把況鐘當(dāng)病貓了?!凹绕谠拢坏┟笥揖呦銧T,呼禮生來,僚屬以下畢集?!比温殏€多月后,況鐘叫辦公室發(fā)通知,召開全體官吏大會,會至三級,開到了保甲長這一級?!肮?,有敕未宣,今日可宣之?!本褪前鸦实墼o頒發(fā)的特別授權(quán)當(dāng)眾宣布,皇帝特別授了什么權(quán)呢?“僚屬不法,徑自挈問?!毕葦睾笞?,斬可不奏。
這個特別授權(quán),授得特別大,況鐘用此授權(quán),也是用得特別大。“于是諸吏皆驚”,當(dāng)場尿褲子的不是一兩個,曉得況鐘要大開殺戒了,果然,“禮畢,公升堂,召府中胥”,叫胥吏宣讀誰誰誰違法,宣讀誰誰誰犯法,宣讀誰誰誰腐敗,宣讀誰誰誰殘民,宣讀誰誰誰凌侮本官,“某日一事,爾欺我,竊賄若干?然乎?某日亦知之,然乎”?然。確如此。
況鐘把當(dāng)時簽發(fā)的文件,都拿了出來,一一顯示,文件里確有不少官員犯了不法情事,這些事都登記在案,“群胥駭服”,駭肯定是駭了,服是否服?未必。你不是簽了“可”嗎?況鐘不管這個了,他手把文書口稱敕,回刀叱吏牽向鍘,聲音挺輕的:“吾不耐多煩。”我可不沒耐心搞什么“雙方控辯”,我可沒耐心搞什么“合議庭庭審”,我可沒耐心搞什么“你有權(quán)上訴至高院”,我搞的是嚴(yán)審嚴(yán)打,我搞的快審快結(jié),“命裸之,俾隸有力者四人,舁一胥擲空中”?;罨畎压倭沤o摔死,這種審判特別駭人。給摔死的不是一人,而是,“立斃六人,陳尸于市”。
況鐘讓官僚的死法駭人,況鐘讓官人的活法,洵更駭人。
況鐘讓官僚的活法是,官僚違法,他先前不教育,不監(jiān)督,不管理,不訓(xùn)誡,聽任官員違紀(jì),聽任官員亂法,聽任官員腐化,聽任官員犯事,讓官員在違法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回頭無岸,再無回頭路,待官員多行不義,然后抓來槍斃。這叫嚴(yán)格執(zhí)法么?況鐘此法,不知是為國家立法威,還是叫為個人立權(quán)威?好像是把官人當(dāng)一只雞仔,殺雞以染紅其紅翎子。
多行不義必自斃,干嘛要讓他多行不義?待其少行不義,便訓(xùn)之,便誡之,便警之,便捉之,哪怕是雙開之,也比牢獄之,更比槍斃之,要好得多,要仁得多,要善政得多,要法政得多。
沒有嚴(yán)格教育的嚴(yán)格執(zhí)法,非善法;沒有嚴(yán)格監(jiān)督的嚴(yán)格執(zhí)法,是惡法。
不訓(xùn)誡,不教育,不預(yù)防腐敗,不防微杜漸,縱至官員惡貫滿盈,再來申明王法,再來嚴(yán)正國法,史上多頌清官況鐘此法,實實不足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