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是午夜,所有住在河流兩岸的人都睡了,只有天上的那輪月亮,照著他的白發(fā)和同樣蒼白而骨鋒奇崛的身體?!崩先藫荛_水上漂浮的垃圾,一頭扎了進去。沒有任何可作為死亡現(xiàn)場的證據(jù)。鄉(xiāng)村的夜靜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死亡是神圣的,應(yīng)有一種體面的死法。死亡是絕望的,心如死灰的老人一步步走入骯臟的河流,而他偏偏沒有發(fā)出任何反抗的聲音。這便是雷平陽筆下死亡的意境——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了無蹤跡。面對死亡,內(nèi)心的苦悶嘶吼與外在的“失聲”映射出了一種人們普遍具有的矛盾心理,又進一步助推了作者對于死亡的靈魂拷問。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背后人性的喪失與神性的漠視。
以故鄉(xiāng)世界一隅的河流為引,雷平陽的筆鋒開篇便直入生死話題,闡明了兩個事實:一是死亡的神圣性,這條被污染的河已不能承受死亡的重量。二是死亡的墜落,復(fù)雜、罪惡的因果消解了它的崇高性,正是人性的墮落導(dǎo)致了死亡神性的墜落。當(dāng)人們不再敬仰崇高,當(dāng)人們喪失了底線,生命又該何去何從?
聞知老人吳龍生的死訊時,作者正手捧諾曼·馬內(nèi)阿的《索爾·貝婁訪談錄:在我離去之前結(jié)清我的賬目》,讀著:“它發(fā)生在所有生物身上,那些知道死亡和那些永遠(yuǎn)也不知道死亡的生物。有時我認(rèn)為上帝給予動物的最大禮物是:不去想象死亡?!?感知生死、領(lǐng)悟生死是上天賦予人類的獨特權(quán)利,是給予人類在彌留之際再團圓的機會,讓人們有了“死在親人懷里”的可能。葬禮上,紙花鮮花,元寶錢幣,讓故去的人莊重地住在心里。而擁有這寶貴權(quán)利的人們卻不大珍惜,便如吳龍生的五個兒子一樣,匆匆地趕回來為被他們遺棄多年的父親辦了場葬禮,似在宣布自己如釋重負(fù)的解脫,以此逃避遺棄父親的道德審判。隨著紙錢經(jīng)幡化成灰燼,父親也在他們心中消失了。
父親是何時死去的?肯定不是在葬禮落幕的這一刻,也不是他躺在冰冷而骯臟的河水中一動不動的那個晚上。那個被他們遺忘的父親,早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死在春節(jié)的那通電話里,死在兒子的咒罵聲中。這個孤獨的老人,最終沒有等到親情的歸來,在冰冷的人心中被消磨殆盡,他對人性徹底絕望了。
那個夜晚,老人脫光了自己的衣服,顫顫巍巍地走到河邊。河水散發(fā)著惡臭,像是警示著一切純潔的事物遠(yuǎn)離。很久沒有人選擇在這里結(jié)束生命了。他抬頭望著天空中的月亮,冰冷而寂寞。他的前半生榮光無限,憑著木匠的手藝,受盡了恭迎與討好,后半輩子卻落了個孤寂寥落被遺棄的下場。上天眷顧也不眷顧他,給予他的壽命如此漫長,他不得不經(jīng)歷著世事變遷、人心不古的煎熬,時時刻刻感受著生命的幻滅,這才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殘忍。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唯有天國上空的月亮陪伴著孤獨的老人。以月亮為軸心,作者以詩的筆法點染了一個清幽、寂寥、澄澈的意境,像是漂浮在夢中,給人一種凄婉而朦朧的美感。而天國上空的月亮亦是一種隱喻,把文章引向了更深的主題:人性與神性。
那一輪月亮冰冷、孤獨,正如被遺棄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中,茫然而無措,其背后映射的是親情的缺位與人性的墮落。月色雖好,一手抓來卻是冰涼。同時,澄澈的月亮亦是死亡神圣性的象征,它高懸于天空,莊重而崇高,代表著作者對于死亡的敬重。
在月色下,老人的遺體被月亮之神打撈出來,托舉、洗凈,超度了靈魂,為他蓋上一層白布——然而這終究是幻象。老人滾下河堤,被白楊樹攔下,再也沒有力氣掙扎。
天國上空的月亮照在河面上,他蒼白的臉被垃圾漸漸吞噬……
作者簡介: 張?zhí)煨?,女?000年生,延邊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