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山

向墅平

一座城上山。

山，在城之上——雖不算高，海拔400多米;卻也足以高過了我們所生活的這座城，而得以傲然且卓然屹立于城之上！

山，高過了城中所有的建筑物，也高過了城中人的視線。山，以它的高度，讓住在低處的人仰望。仰望高度，是人類的一種基本心理特性。尤其對于久居山下城里的人們來說，除了仰望，更有心理的憧憬——上山去走走！

山上，有著令人無法抵御的誘惑：可以充分呼吸清新的空氣，可以盡情欣賞美妙的天籟，可以有幸望見更為開闊的天空……而這些優(yōu)勢，都是山下水泥叢林矗立的城里所無法比擬的——城里呢，被污染了的空氣，各種噪音的匯集，視野的極為逼仄，凡此種種。讓人待久了，頗覺壓抑與不適，就有逃離的愿望。

山，就在城邊。出了城，須臾至山腳;一抬腳，便可踏上那千級石梯，一步步拾級而上，向著山上攀登。

最是天氣晴好的暖春節(jié)假日，上山者甚眾。朝陽初照里，整座山披滿日暉，宛若風(fēng)情萬種的俏女人。此時，許許多多城里人，或一人獨行，或三五結(jié)伴，或數(shù)人成團……從城里出來，從煩悶了的生活里出來，陸陸續(xù)續(xù)往山上進發(fā)。也像一只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日久的鳥兒，一旦有了機會，必會破籠而出，重新獲得自由放飛的愜意與幸福。君不見，長長的石梯上，登山者連成長蛇一般向上蠕動，蔚為壯觀;像是聽到了山上傳下的召集令一般，人們踴躍響應(yīng)。

登梯上山，可謂一舉兩得：一來可以且停且走慢觀山中風(fēng)景;二來可以彎腰屈腿鍛煉全身筋骨——這對于長期蝸居城里鍛煉不夠的都市人而言，其意義不可小覷。人到中年的我，自然不會放過如此適宜的鍛煉機會，而將登山作為了一門日常必修課。生命在于運動;身體只有在運動中，才能保持不衰的活力。

當(dāng)雙足移離最后一級石梯，人便一下置身于山頂——用“豁然開朗”一詞來形容山頂給人的剎那間感覺，是最貼切不過的了。放眼四望，上邊坦蕩如砥，視野極為開放。最妙的是，四下里鋪滿了晶瑩如珠玉的陽光，頗有俯拾皆是的欣悅！

站在山頂，沐一身陽光，浴如水清風(fēng);心，暢意無比。抬望頭頂，浮云悠悠，舒展自由——可以看到山下水泥叢林間，所不能擁有的完整而曠闊的天空;一顆心，仿佛也生了羽翼，飛上云天。

在踏上山頂?shù)哪翘幪菘?，赫然瞧見：在一條寬闊筆直的大道兩側(cè)，端然矗立著十余座中國古代文人雕像。有司馬相如、李白、白居易、杜甫、蘇軾、辛棄疾、李清照、曹雪芹等。皆栩栩如生，神態(tài)生動，充分彰顯出各個文人的風(fēng)采。每個雕像基座下面，都有他們的生平及其主要作品介紹。通過那些文字，來訪者仿佛可以穿越時空，和一個個鮮活的古代文人相遇，睹見他們背后那真實而復(fù)雜的歷史場景。這道別樣的風(fēng)景線，無疑增加了此地的文化底蘊。當(dāng)我漫步到此，我一邊認真閱讀著基座上的文字，一邊默默表達著內(nèi)心的崇敬。當(dāng)輕松的休閑與厚重的文化相遇，就平添了一份光陰里的唯美與質(zhì)感。

放眼望，視野里，撲入一片絢爛的花圃，和蓊郁的樹木。我的目光和心靈，在剎那間，被那片明媚的色彩映亮。

一個個造型精致的綠色外漆的垃圾箱，隔著一定距離排列著，像盡忠職守的衛(wèi)生維護員。到處看過去，一片整潔，可謂爽心悅目。昔日那一家家熱鬧一時的農(nóng)家樂，消失不見了;它們像被一陣風(fēng)，從時間里吹散。政府相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動員并安置他們下了山，完全騰出了山頂?shù)目臻g，著力打造出如今的大型露天休閑公園。

我滿懷欣喜地走向這座大型露天公園縱深，像走入一個鋪呈于山頂之上的美麗畫卷。

先是在那片花圃前流連?；ㄆ岳?，幾種鮮花，相間分布;色彩斑斕，美不勝收：熱情似火的紅，晶瑩如雪的白，深邃雋永的藍，妖艷搶眼的黃，如夢似幻的紫……我疑心，是天上的仙子們，化身為花，逗留于人間，與眾生訴說芬芳而寂寞的心事。幾個少女，正半蹲在花圃前，與花兒們親密相偎，展露出的青春的笑靨，亦如花般豐盈而絢爛。人和花，幾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呼吸與共，芬芳與共。一時間，我已分不出哪是人哪是花。醉眼蒙朧里，只看見幾只蝴蝶，在一片花海里翩翩而舞。那一棵棵站在一旁的樹木，用翠綠的目光，默默凝視著這些花兒。樹木如人一樣，有愛美之心，卻比人，更有護花之意。我也想站成這樣一棵樹，護住哪怕只有一朵花，不讓它在光陰里凋零。可我偏偏是一棵無根之樹，在人間漂泊，并漸漸有了枯枝黃葉，自身不保。

接著，走向那片地勢稍高處，正如火如荼盛開的桃花林、櫻花林。遠看，像一座幻夢般的宮殿，矗立于凡人的仰望里。那一片色澤，絢爛又盛大，將時空映照得明艷動人?；珠g，晃動著賞花的人影，如蜂似蝶，沉醉其中。

山風(fēng)陣陣，吹來花香如潮，人還未走近，心兒已陶醉。我在恍恍惚惚間，置身花林。桃花的妖嬈，櫻花的嫵媚，競相演繹著動人的風(fēng)情，訴說著春天的情思。其實，我看見的，不是一朵朵花，而是一抔抔燃燒的光陰，歡悅著的光陰，光芒閃爍的光陰。我也是一抔光陰，一抔偶然流動至此的光陰，但無法與之媲美。此刻：我們彼此映照，又彼此交融;互相凝視，又互相辨認。我的前后左右，都是花，我的頭頂，還是花。一朵朵花，落在我的眼里，也落在我的心里。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淪陷在花的無邊情懷里，卻又是一種，心甘情愿的淪陷。花，是歲月之手揮毫，在大自然這張巨幅圖畫中，題寫出的美麗詩句;最引人注目，并被無數(shù)心靈，一遍遍賞閱。

山頂各處，都有樹木神采奕奕的身影：或散布其上，或集中成林。那一棵棵樹木，它們用自己堅韌的根，抓牢每一寸土壤;像一個個忠誠的衛(wèi)士，守護著山頂?shù)臍q月，也維護著山下的環(huán)境——不至于像從前，遇上暴雨，會有泥石流沖下山。我向那一棵樹木，投以敬佩的目光。它們一直是大自然中的驕傲，是萬物生命中的典范;也可以成為我們?nèi)祟悡肀Т笞匀坏囊浑p雙有力的手臂。

一處較高點，開辟有一塊壩子。上面，鋪著方形的石塊;四周，砌有堅固的石欄;石欄外，是整齊排列的樹木;中間，擱著幾張石桌，配有石凳;邊上，擱著幾張石椅。此刻，再不見廣場舞大媽們整得震天響的情形;只有石桌邊，圍著幾人，在下象棋。石椅上，坐著一些人，有的在低頭玩手機，有的在抬頭望天，有的則閉目養(yǎng)神。一位身板硬朗的大爺，還在壩子一角，氣定神閑地，練著太極劍。偶爾只聽見有人短暫交談的聲音，或者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四圍便只有樹上鳥兒的歌唱，以及清風(fēng)掠過樹葉發(fā)出的聲響。我輕輕走上去，與他們互不相識;其實，互不相識更好。我便可以不必打擾他們，他們也不必改變自身的狀態(tài)，一種算作此刻最舒服的狀態(tài)。

我移步于石欄邊，颯爽山風(fēng)擁吻著我;我一邊聽鳥鳴和風(fēng)聲，一邊用目光搜尋更多的風(fēng)景。這，算是一處望景臺。也有好幾人，在憑欄遠望;臉上，浮現(xiàn)出欣悅之色。我?guī)缀蹩梢酝?，一座大型露天休閑公園的全貌：花圃區(qū)，花林區(qū)，林木集中區(qū)，長廊水池區(qū)，亭閣分布區(qū)、文化走道區(qū)……這是一個比較完美的杰作：在對自然保留敬畏的前提下，為自然化妝，修其美顏，添其魅力，并將人文精神融入其中，增其溫度。大自然又回饋于人，將自己的美好一面，無私地奉獻出來——由此，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彼此和諧且相互關(guān)照。這片山頂，終因保留了其應(yīng)有的高度——不僅是物理的，更是精神的高度;沒有成一座喧囂紅塵湮沒之下的“山上城”， 而成功地矗立為一座都市人當(dāng)之無愧的心靈后花園。

我走向那座虹一般，橫架于半空之上的長廊。長廊的設(shè)計，頗具匠心：大氣且不失精致，精致中又顯出自然之狀。它是全木材料，著上了一層防腐紅漆。走近后，我沒有急于踏足其上，而是站在長廊一端，放眼看過去：像洞穿一條悠然流淌的時光河流，那一個個剛好在其中款款而行的游人，宛似一粒粒順流漂浮的光陰。我踏足而上：也像一粒光陰，融入其中，幸福地融入其中。我盡量讓腳步輕輕，唯恐踩疼了時光的神經(jīng)，我也盡量讓腳步慢慢——可以一邊聽穿廊而過的風(fēng)聲，像吹響一支空靈的長簫，一邊讓自己與長廊有稍久的融合，像不忍匆匆走出一段優(yōu)雅的夢。

而長廊兩側(cè)之下，分陳著幾面狀如鏡子的水池。水池邊，亭亭玉立著一株株翠柳：池水清澈，上面倒映著柳樹婀娜的身姿，像臨水梳妝的美人。若再細看，還有云影天光。其實，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愿意降落其中，悠游，沐浴。以及，這山頂上的鳥獸、蜂蝶、蟲蟻，都喜歡來此啜飲。這池中之水，基本來自上天的恩賜：純凈，甘醇，更有一顆悲憫生命之心。我走下長廊，來到池邊。池水粼粼中，我看到了自己，一個真實的自己。在山下滾滾紅塵中，我一度弄丟了自己;此刻，在山頂清寧的池水邊，我與自己欣然重逢。

水池附近，是一座小山丘。綠樹掩映中，幾處亭閣錯落分布，互為照應(yīng)。它們皆雕梁畫棟，翹角飛檐，靈動秀美，氣度非凡，宛若一只只金鳳凰，張開羽翼，躍躍欲飛。它們比山下的亭閣，更顯幾分飄逸出塵之美。它們又似在向我優(yōu)雅地招手，歡迎我這位來自山下的一介凡客的造訪。我?guī)缀鯌阎环莩葜?，一步步緩緩走進其中，像走進一座莊嚴而圣潔的殿堂。

稍近的亭閣中，已坐著一些人：或三五好友，眉飛色舞地神侃;或一二情侶相依相偎，你儂我儂;或獨自一人，做發(fā)呆狀。我在稍高處一爿空著的亭閣內(nèi)坐下，將自己完全打開，置于時空寂靜里。山風(fēng)陣陣，帶著毫無雜質(zhì)的氣息，源源不盡地吹進來，像來自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我輕輕閉了眼，暫時掐滅了心頭所有的雜念，遁入一種虛無之境。此刻，我感覺：風(fēng)如汩汩瀑泉，正為我浣洗全身，由外而內(nèi)，洗去郁積于心上的污垢。我已渾然忘了山河光陰，忘了自己，感覺一切，都不復(fù)存在。幾聲清脆的鳥鳴，掠過耳畔——又忽然，將我喚醒。但我欣慰：我的身心，依然皆在山上，遠離了山下的滾滾紅塵。

這時，相距不遠處的綠樹叢中，飄過來一陣悠揚婉轉(zhuǎn)的二胡樂音。若是換在山下，那樂音原也比較平常，不過是一曲聽慣了的《高山流水》。但，只因是在這高處，它便平添了幾分無以言喻的魅力。不，它更像被賦予了一種強大的飛翔的魔力——并且，就要帶著這山丘、乃至這整座城上山，連同無數(shù)小小的我，一道飛向浩瀚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