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
我對那棵杏樹的記憶已開始消退了,以至于必須要記錄一點什么了。
很多事情會隨著時光的洗滌變得蒼白,甚至最終從記憶中蒸發(fā)。就像爺爺一樣,當他七十多歲時,他對甜杏樹的記憶只有一句話,活了好多年了。太多的細節(jié),成了飄浮在眼前的抹抹云煙。我自是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的身上。
甜杏樹是哪一年被刨的,又是因何緣由,我得不到任何信息。只是那年回老家,下意識地朝著村東的峁子望去,光禿禿的,地皮長了草,草又開了花。那棵甜杏樹卻不見了。這對我來說,顯得多少有些突兀,它沒給我留下任何信物,甚至一個不起眼的樹樁也沒有。好端端的一個峁子,沒了樹,和其他峁子變得一模一樣,平常得再不能平常。我這一瞥,心里頓時萎蔫了很多,它不再是舊時滿樹杏花飄曳的模樣,系著我少時的光陰,也宛若繃斷的琴弦,美妙的童音,戛然而止。
在黃土高原,人們把杏核可以直接食用的杏樹稱為甜杏樹,相反則謂之苦杏樹。甜杏樹結(jié)的杏子往往沒有苦杏樹的好吃。重要的是集市上沒有商販收購甜杏仁,對于人們來說,甜杏樹毫無價值。這樣的因素造成高原生長的甜杏樹極其稀少,因為不多見,冷不丁冒出一棵,頗受人尊敬。一個四五百人的村莊里,甜杏樹的數(shù)量少得屈指可數(shù),而且人們對于它們每一株的大小、方位、結(jié)果量了然于胸。
這一瞥,我的心咯噔一聲,像是墜入了深不可測的深淵,突然沒了著落。匆匆朝著它的周圍望去,許多我沒有記憶的柳樹、槐樹、榆樹、桑樹、臭椿等欣欣向榮,枝繁葉茂。曾經(jīng)不曾留意過它們的存在,沒想到如今已是別有洞天。杏樹的枝干去哪里呢?我小心翼翼地搜索著,可并沒有發(fā)現(xiàn)蹤跡。
甜杏樹是我大娘娘家的,大娘娘就是家族排行老大的大奶奶,高原上把奶奶喚之娘娘。大娘娘家在碾道,離碾盤僅有百步之遠。他們家有兩孔石窯,坐北朝南。院落方方正正,雖然有些局促,但布局很好。一家五口人住著,其樂融融。碾道是村里的黃金地段,一是距離碾道近,還有就是汲水近。之前汲水都是驢拉人挑,住得離水井近了,自然可以省不少工夫。每天清晨,大娘娘一家就在鐵通的咯吱咯吱聲的伴隨下醒來。高原人勤快,一大早睡起來,就拿起柳木扁擔,抽一鍋旱煙,挑幾回水。當娃娃們從炕上爬起來時,黑釉色的粗瓷水甕早就被大人挑來的井水盛得滿滿當當。
水井挖在陰面,上面箍了半孔石窯遮風擋雨。井面為長方形,有三股無名指粗細的水流日夜淙淙流淌。水井上的山坡,由于光照不足,成了村里少有的沒有開墾的土地。沒有莊稼生長,偏就成了草木的樂土。甜杏樹占據(jù)著一個橢圓的山峁子,和山坡其他草木相比,得天獨厚,長勢旺盛,當然和陽面的沒有可比性。久而久之,春生秋落,甜杏樹漸漸生得高大蔥蘢,周圍的樹木望而卻步,沒有一棵敢與它爭奪地盤。甜杏樹贏得了草木的尊崇,也贏得了人們對那片山坡的命名——杏樹坡。這是最至高的禮遇。如同人們把一個縣城命名為志丹縣,命名為左權(quán)縣,命名為子長縣,它們都以英雄為榮,人們也以英雄為傲。這些英雄,都曾為國家和民族奉獻了一切,包括珍貴的生命。杏樹坡因甜杏樹得名,也就顯得甜杏樹的與眾不同了。甜杏樹一直雄赳赳氣昂昂地矗立在杏樹坡上,如同一座歷經(jīng)清風明月的華表,櫛風沐雨,面不改色。一年又一年,春天盛開,夏天收獲,秋天枯萎,冬天收藏。
谷雨前后,杏樹卸下了嬌艷的花朵,細碎的嫩芽掛滿枝頭。凋謝的杏花生成黃豆粒大小的小毛杏,隨風婀娜拽動。杏樹終于有了生機勃勃的氣象。只有綠葉,才配得上高原人盈滿胸廓溫婉的希望,因為杏樹生芽發(fā)綠時,就到了去田里耕種的時節(jié)了。姹紫嫣紅的花朵,沒有人會留意,也沒有人吟詩作對,表露情愫。每年春天,滿山的山桃樹和杏樹濃妝艷抹地登場,它們自顧自地抒情,陶醉。婆姨漢子們個個盤腿坐在院落,他們托著簸箕,不知疲倦地挑揀著簸箕里面的黃豆粒。蟲咬的,發(fā)育不良的,殘缺的剔除掉,剩下的飽滿才能迎來金秋收獲的臉容。他們僅有杏花桃花綻放的短短十幾天時間去準備黃豆籽、高粱籽、玉米籽、谷籽、南瓜籽、向日葵籽、蕎麥籽、紅豆籽、蓖麻籽、豇豆籽、綠豆籽、蘿卜籽等各種籽,于是漫山遍野少有的艷麗顏色多被農(nóng)人忽略。和煦的春光跨過此起彼伏的群山,千條萬條斜射在農(nóng)家小院里。一切都在忙碌中變得慵懶。狼狗蜷縮著健碩的身子在院子里假寐,雞們邁著大步流星悠閑散步,毛驢待在圈中對著石槽的草料發(fā)呆。它們靜悄悄的,甜杏樹也靜悄悄的,整座村莊就靜悄悄的。
春日,甜杏樹下的第一波嘈雜是從中午開始的。跨過剛剛解封的河流,聽著水聲悅耳的叮咚,我們?nèi)宄扇?,結(jié)伴而行。看慣冬天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我們太渴盼看到盎然的綠意。于是,尋春小分隊面含春風的閑蕩信步出發(fā),目的地是杏樹坡。杏樹坡植被豐富,草木繁盛,那些探著腦袋打量村莊的小草,正在枯枝敗葉的遮掩下怯怯生長,比如蒿草。按照鄉(xiāng)里人的分類習慣,蒿草也分為甜蒿和蒿草,它們學名為青蒿、白蒿。說蒿草是黃土高原生長數(shù)量第一多的草一點也不為過,它極易成活,且繁衍能力強悍,秋風一吹,蒿籽紛飛,四海為家。甚或甜杏樹的腳下它們也不放過,密匝匝匍匐一片。三國時魏國曹丕《陌上?!吩唬骸皩嬢锊荩a松柏,涕泣雨面霑枕席?!泵鞒甑馈断喾晷小吩唬骸靶行屑辞?,曲巷多蒿草?!笨梢婋m然蒿草普通,卻早就風流倜儻地登入了詩歌的風雅之殿,跟隨著詩人的風韻流傳千古。
我們往往最先發(fā)現(xiàn)嫩芽的地方就是杏樹下,在雜草叢生之下,總有這些可愛的小家伙頂著黃綠的小腦袋,畏畏縮縮。杏樹遮風擋雨,自然也遮住了雪花,遮住了寒冷,而它庇護下的蒿草成了受益方,它們吸吮了甜杏樹根腐爛后滋生的養(yǎng)分,破土而出,最先感知到春天的訊息。
每到發(fā)現(xiàn)一粒新生的蒿草,我便激動得語無倫次,說不出一句話,看著它們嬌滴滴的模樣,總有一種感動從中飄來。我盡量勸說同行的小伙伴不要蹂躪它們,它們是大地上第一抹綠色。蟄伏了四個月之久的黃土高原,一直以蒼黃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它太需要綠色來點綴。每一粒初生的蒿草,都是黃土高原的殷切期望。因為,在蒿草的引領(lǐng)下,萬種草木才會在明媚的春天復蘇,才會為大地披上綠色的披風,也給予望眼欲穿的人們滋潤。緊接著,杏樹峁的苜蓿、苦菜、蒲公英就會接踵而至。它們的到來,溫暖了我干癟的胃,也豐富了垂涎三尺的干渴味蕾。
寒風肆虐的高原冬天,人們能吃到的只有土豆,酸菜,曬干的豆角絲,曬干的南瓜片,綠色的蔬菜最是稀缺。苜蓿是蒿草之后最先映入人們眼簾的可食用野生菜。杏樹坡上,苜蓿一簇簇結(jié)伴而萌生。待到苜蓿長到中指高時,就是最鮮美的時刻。這時候,苜蓿已經(jīng)初長成,采摘不會影響它日后的生長,且非常易采,因為它已高于一些雜草,否則一揪一把雜質(zhì),需要耗費大量時間挑揀,農(nóng)人們春天的時光彌足珍貴,自然不會過多在這件事情上耽擱。于是,中午的陽婆躍上杏樹坡山脊時,穿著以灰色為主色衣衫的婆婆媳婦們?nèi)宄扇?,手中提溜著竹篾,說說笑笑地上山了。她們一人占十幾平方米的地方,席地而坐,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揪,嫩嫩的苜蓿芽兒就順勢安靜地平躺在竹篾里。一個個一邊揪,一邊戲說著村子里的軼事,不時,一串串銀鈴般的嬉笑聲如墨水般洇開。她們不緊不慢,悠閑地趴在山坡上,嘴角蕩漾的笑容似乎要與剛剛凋零的杏花媲美。陽婆懶洋洋地懸掛在澄瀅的天宇之上,惺忪的睡眼,微微目視著溝壑縱深的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黃土高原粗糲的肌膚開始緩緩地變得溫潤。半崖的榆樹上淺黃的榆錢精神矍鑠,一陣微風飄過,窸窸窣窣地唱起了春天的序曲。采摘回來的苜蓿經(jīng)過巧婦們鏟子與調(diào)料的碰撞后,形成一碗碗清香馥郁的美食,氤氳著古老的村莊。再過幾天,苦菜也會迫不及待地向春天報到,它們在一場雨后,生長極快,幾天時間就長得灰綠灰綠的。采摘回來后,焯水后加入泡發(fā)好的甜杏仁,一碟清熱瀉火的苦菜杏仁就此成形。熬好的黃米稀粥配上苦菜杏仁,能洗濯所有的陰霾。緊接著蒲公英也會長大,野蒜花也會綻放,地皮菜也會膨脹,扎檬也會成熟。杏樹坡像是村莊的聚寶盆,慷慨地為人們提供著生活所需。其中,倚著甜杏樹旁的扎檬開得最艷,它們過著悠閑的群居生活,用無法遮掩的清香,籠罩鄉(xiāng)野。
春末,我會按照母親的囑咐,拿上小木桶,去小河邊提幾桶水,然后跋草涉坡,一點點潑灑在扎檬周圍。扎檬耐旱,只要春天時候水分充足,后面就會連綿不斷地綻出米粒大的小花,最終成為鍋臺上不可或缺的調(diào)料。制作起來也非常容易,鍋燒熱,擲油,油熱潑至盛滿扎檬的瓷碗中,再扔少量鹽巴,無所不能的扎檬油就可登場了。不論是吃面條,吃米飯,豌豆涼粉,澆一勺子,滿窯溢香。
夏天,灼熱的驕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地面,高原到了一年最難熬的季節(jié)。田里的莊稼亟待一場飽墑的雨水,可日日晴空萬里,湛藍如洗,毫無落雨跡象。一場關(guān)乎全村命運的討論就在甜杏樹下開壇了。一個綿延數(shù)千年的儀式被提上了日程——祈雨。祈雨始于何時,就連村里最有文化的老者也難說清,而它的成效,卻被傳的玄乎其玄。有的村莊祈雨后,果真下了一場大雨,人們磕頭謝神再三。而有的村莊完成祈雨后,卻依舊如故,白耗費人們蒸騰起來膨脹的期盼。而只要有成功的案例,就有了傳說,有了信仰。男人們光著膀子打開話匣,甚囂塵上。其時甜杏即將成熟,雖然外皮青澀,但掰開后,靠近杏核的地方已經(jīng)慢慢變黃,吃起來也不會太酸。說得累了,拽一枝結(jié)滿杏果的枝子,摘幾把吃。大爺爺也在現(xiàn)場,它并沒有因為有人摘自家的甜杏而面露不悅,反而幫襯著摘。文人交談喝茶,農(nóng)人交談吃杏,快哉快哉。吃完杏肉,杏核用后牙輕輕一咬便破殼滾在口腔內(nèi),由于杏仁尚未成熟,乳白色襁褓里的汁液噴射而出,瞬間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感在口腔里滋生。有關(guān)祈雨的決定,也往往在這種酸澀與溫柔中得出。杏樹巨大的樹冠罩著人們的喜怒哀樂,也罩著村莊守舊和傳統(tǒng)。
杏樹坡的草叢中,還生長著中藥材胡麻根和柴胡。到了夏天,它們生長極快,連日的旱情并沒有打垮它們的脊梁,和梯田上卷葉的莊稼相比,它們似乎更能適應(yīng)這糟糕的天氣。胡麻根和柴胡都是藥材。我更為熟稔的是柴胡。在村醫(yī)三錘叔叔木制的褪色小箱內(nèi),地塞米松和柴胡是經(jīng)常可見的注射液,它們裝在長方形的紙盒內(nèi),等待著進入身體抵抗病菌完成使命。地塞米松注射液屬于腎上腺皮質(zhì)激素類藥,它在鄉(xiāng)村醫(yī)生行醫(yī)中經(jīng)常使用,具有抗炎、抗過敏、抗休克的作用,臨床上主要用于過敏性及自身免疫性疾病。而柴胡注射液的主要成分為柴胡。作用為清熱解毒、疏解退熱,用于治療感冒、流行性感冒及瘧疾等發(fā)熱。藥理作用為解熱、抗炎、增強免疫力。這兩種藥物中,因為杏樹坡生長柴胡,我可以挖到,內(nèi)心便有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時,望著攜帶泥土的柴胡,我總臆想著經(jīng)過我手的柴胡通過藥廠的加工后,能減輕多少人的病痛。柴胡很古怪,它喜陰不喜陽,在杏樹坡,一旦你發(fā)現(xiàn)一株,附近肯定會有一大叢出現(xiàn)。胡麻根也是人們的隨口稱謂,它到底在中藥中為何物,我至今也不得而知。它有什么藥效,我也說不上一二。它給我?guī)淼膬H僅是賣給商販后數(shù)著發(fā)毛的紙幣的快感。胡麻根的根很深,大多都很纖細,少量的有小拇指粗。挖起來費時費力。一次,我和大娘娘家的二兒子一起在杏樹坡刨胡麻根,正起勁時,他一鋤頭砍在我的后腦勺,頓時血水順著腦袋汩汩地淌了下來。他一時著急,脫下短袖,幫我按住淌血的傷口,急往山下走。我當時竟沒有感覺到一點疼痛。母親得知后急忙叫來了三錘叔叔。三錘叔叔給我止了血,上了藥,簡單包扎后給我屁股來了一針后離開。大娘娘為表歉意,給我送來了一盒土月餅。至今,我的后腦勺留下的傷疤依然沒再生出頭發(fā)。而立之后,我的記憶力下降很快,很多事情都記得不太清晰,甚至許多同學的名字。偶爾被雨淋濕,也會幾日幾日如顱骨炸裂般鉆心地疼,不知是否與那次有關(guān)。
五月,端午一過,只幾天時間,杏樹上青色的杏子就變得喜笑顏開,黃澄澄一片。大娘娘怕孩子們上樹采摘發(fā)生意外,便從溝里砍了一根一丈長的細柳枝,有人想吃的時候,就可不用上樹,拿起柳枝敲打幾番。可我們總覺得上樹親手摘的杏子更香。不顧大人們的勸阻,猴一樣靈活地在樹上穿梭。往往要吃飽后才戀戀不舍地下樹,吃后的杏核揣在褲兜,弄臟了也不在乎。跌落在草叢中的杏子我們哪里愿意去撿,一屁股坐在杏樹下,拿起石頭砸褲兜揣著的杏核,一邊砸,一邊津津有味地品嘗。大娘娘是個勤儉持家的婆姨,我們懶得撿的杏子,她在山坡上爬上跳下,一顆顆收拾起。回到家中,鋪開麻袋,把洗后的杏肉捏下來一片一片擺開晾曬,然后把杏核碼放在窗欞上。這些杏肉經(jīng)過陽婆的炙烤,成就了另一種酸溜溜的美味。冬天時,大娘娘家靠近碾道,去她家串門的人自然有很多,干杏皮和酒棗就成了招待鄉(xiāng)鄰們最好的小吃。杏子在孩子們連日來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快便沒了蹤跡,杏樹下也冷落了下來??梢粯涞男尤~依舊郁郁蔥蔥,遮天蔽地。
秋天,高原迎來了收獲的季節(jié)。忙碌的秋收之后,為冬日蓄柴成了家里的頭等大事。
杏樹坡,又成了拾柴的最佳地域。家里有牲口的,會用麻袋將杏樹坡掉落的杏葉、槐葉、榆樹葉收藏起來,待冬日,一部分喂牛喂羊,一部分焚燒取暖。老掉的樹木枝干,枯黃的草子根莖,都是人們所需的。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只好放下手中的羊骨子(曾流行于陜北的一種游戲,采用山羊腿骨節(jié),五個為一副),提著筐子向杏樹坡挺進??鹱永铮€有母親提前放進去的幾顆拳頭大的土豆。撿累了,吼一聲,所有的小孩就聚在甜杏樹下,然后挑一些硬柴,在離杏樹不遠的洪水沖開的水渠里搭柴生火,孩子們的土豆事先埋在挖好的土坑內(nèi),上面鋪一層薄薄的黃土?;鹧嫘苄苋紵似饋?,紅色的火舌,不斷吞噬著我們雜亂的言語。每個小伙伴們的臉上皆落滿塵土,被火光耀成了酡紅,我們個個像喝了酒,紅撲撲的。
冬天,皚皚大雪覆蓋了一切,靜美的黃土高原披上了白色的大氅,像一位披荊斬棘得勝歸來的將軍,目光炯炯,神情堅毅。甜杏樹靜靜地站立在杏樹坡,凝固成一楨柔美的畫卷。
村莊在一場白雪的覆蓋之下,嶄新了許多。一根根杵在窯頂?shù)拇稛熤敝钡赝毕蛱祚贰D筒蛔《斓臒o盡寂寞,我拿著細鐵絲做成的套子,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行走在杏樹坡,每遇一個狹窄的通道,便下一個套子。順著山勢向上逶迤攀緣,我一口氣能下十幾個套子。下完套子,我得萬分謹慎地下坡,上山容易下山難,一不留神,就會沉墜。往往抵達甜杏樹下時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隨后我會把沒有安的套子,挽在甜杏樹上,待下次補充。
那時農(nóng)村還有土槍。有一年冬天,不知哪里來的人,身披羊皮大襖,頭戴火車帽,腳蹬長靴,肩扛土槍,全副武裝。他們開著輛破舊的拖拉機,走一路,打一路,野雞、野兔、山雞,一袋一袋齊整地放在拖拉機銹跡斑斑的車兜,他們是冬日里靠打野物糊口的獵人。我當然沒有他們的能耐,一個冬天能套住四五只野兔,開幾頓葷腥,就心滿意足了。獵人們一來便相中了杏樹坡,他們將拖拉機停在甜杏樹不遠的大路上,備好火藥,抗好土槍,準備登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我急忙三步并作兩步朝杏樹坡跑去。可獵人們身輕如燕,早就登上去了。他們扣響獵槍,一小會就打到三只棲身于叢草深處的野鴿。我氣喘吁吁地向上攀緣著,心急如焚。獵人看到我后,急忙大聲喊,下套的一只灰褂褂(兔子)給你取上了,一會給你拿下來。聽到他們響徹山谷的喊話,我心頭一塊石頭方才落地。后來聽老人們講,這些獵人大多是退伍軍人,冬日閑暇,便組隊打獵,維系生活。他們還像在部隊時一樣守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吃一頓熱乎的疙瘩湯都會給足飯錢。那年,獵人們臨走時,還給在甜杏樹下等兔子的我丟了一只肥碩的野鴿。野鴿是被一槍致命的,血水順著它的脖頸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像凌寒盛開的朵朵梅花,冒著褥熱的氣息。
我上五年級的那年初秋,電閃雷鳴,村莊像穹廬一樣被烏黑的云層遮蓋得嚴嚴實實。雷聲一聲響過一聲,灶火平時的吱吱聲,倏忽就消失了。我們緊張地蜷縮在熱炕上,不敢吭聲。父親在靖邊蹬三輪走街串巷叫賣紅薯,只有母親在家照顧我們和幾畝薄田,此刻她正一針一線為我和妹妹們趕納明年的布鞋底。聽到愈加震耳欲聾的雷聲后,母親輕輕將手中的針線放進針線簸籮,用麻布搓了幾個衛(wèi)生球塞在我們耳蝸里。村莊所有人都悄悄躲在家里,沒有人外出。就在這天傍晚,一聲驚雷自天邊馳騁而來,隨即一道閃電滑向杏樹坡的甜杏樹。天火接觸上了甜杏樹蒼黑的樹干,大火只幾分鐘就熊熊燃燒起來。透過門窗,我看到大火肆虐,火苗直竄天空,像一條騰飛的巨龍。大娘娘站在院外,無能為力地望著灼燒的杏樹,雖然看不清她焦慮的面龐,但她落寞無助的身影久久停留在我腦海。甜杏樹是大娘娘的婆婆在大爺爺?shù)苄炙膫€分家時分給大娘娘他們家的。大娘娘硬是用她的善良把甜杏樹蒔養(yǎng)成全村人的精神樂園。
幸虧大火燃燒了一段時間后,一場密雨從天及時降落,甜杏樹方才躲過劫難。而黑黢黢的枝干,卻依然顯露著它奄奄一息的不安境況。甜杏樹一夜之間,更老了。遠遠瞭去,像是位踽踽而行的老者,在暮色里神情滄?!?/p>
第二年,當春風再次蒞臨杏樹坡時,杏樹終究沒有再開花,只掛著幾片孤零零的樹葉,刺痛著人們的心。劫難后的甜杏樹下,沒有人再去光顧,它孑然一身,靜默無語,獨自療養(yǎng)著內(nèi)心的傷痛。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甜杏樹稀稀疏疏的樹葉只是日薄西山的它的回光返照,很快將會燈滅油枯,了卻一生。
眼看甜杏樹就要死了,大娘娘于是準備好了鋼鋸、斧頭,準備伐樹。那日早上,日頭準時出現(xiàn)在村莊的東山,東山上的梯田被照得金黃。人們和往常一樣,整理好農(nóng)具,準備下田。大娘娘家大兒子,一大早就前往甜杏樹附近的溝渠,砍伐一棵倒掛在山腰生瘡的歪脖子榆樹。就當他緩緩接近榆樹時,右腳踏空,人瞬間從山腰跌落。他歇斯底里的叫聲很快在村莊炸了開。人們紛紛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大娘娘家大兒子的小腿骨折了,他抱著小腿,不間斷地呻吟著,表情扭曲。人們急忙卸下門扇,將他抬到大路上。拖拉機屁股冒了一溜煙,就突突突地載著他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這樣,伐杏的事情就耽擱了下來。果然,甜杏樹已經(jīng)疼痛得沒結(jié)一顆杏子。還沒到秋天,它僅有的幾片樹葉就被秋風撩撥得去了遠方。只留它枯瘦的身影,沒人關(guān)注,無人提及。
第三年,閑逸的春風舒緩而至,在潺潺的流水聲中,甜杏樹忍住傷痛,茂騰騰的,竟然又長出了密密匝匝的新葉。此后,一顆顆飽滿的杏子掛在枝頭,舞動著劫后重生的歡悅。
可它還是沒有挨得住當年幾十年難遇的寒冬。
那年冬天異常寒冷,滴水成冰,就算有陽婆曬著,刺骨的北風仍然刀子一樣切割著人們的臉龐。土豆窖中的土豆,也沒能戰(zhàn)勝嚴寒,凍得鐵硬,熱水一消融,就變得軟塌塌的,不能食用。沒了土豆,人們就會被饑餓折磨,當然沒有人繼續(xù)去關(guān)注一棵杏樹的死活。
它終究沒能活下去,只短暫地向人們展示了它最后的頑強和勇氣,便耷拉著眼皮,再沒生的跡象。大娘娘這次沒著急忙慌地伐樹,而是選擇讓死去的甜杏樹兀自挺立,自生自滅。
鼻子一酸,我的淚水簌簌地滴落在地上。我暗生愧疚。我這是有多久沒有回來了?那些我曾熟悉的草木、峁梁,又怎會因為我的離去而駐守原地,等著我去憑吊?好在杏樹坡還叫杏樹坡,那座山并沒有因為杏樹的遠去而改變稱呼。可是,當一批又一批的人們背井離鄉(xiāng),漸漸遠離,在霓虹閃爍,外表光鮮的城市扎根,誰還會記得杏樹坡?
母親給我來電話,電話中囑咐我一定要在杏樹峁下的公路上小心,有地冰。母親和婉的言語安慰著愁絲裹挾著的我……
甜杏樹碩大的樹冠是怎么離開的?其實我沒必要去調(diào)查,因為它一直郁郁蔥蔥地長在我黑白的記憶里,在我看來,或者它只是遠行去了另一個村莊,它依然會葉茂根深,照亮更多人的童年。即便有一天,我的記憶出現(xiàn)斷層,可有過和杏樹的那段純澈時光,也就夠了。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