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鳥飛翔

李紹全

一

夜像黑色的雨，下著下著就把山路染黑了，哪怕一群人走在一起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阿者就特意挑選了這個時候去巖哨村。因為他心里藏不住事情，大的，小的，喜的，悲的，全都顯露在臉上，而這一天又是他心事最大的一天，他在老鷹洞里藏了一個人。

阿者七算八算，從東算到西，從南算到北，從地上算到天上，但還是算不過天意，還是遇上了麻煩事。當他在星光里連爬帶摸地走到巖哨村外的埡口時，只聽噼里啪啦幾聲亂響，就被什么東西絆倒在地上，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眼前就閃現(xiàn)出兩個黑影，接著他就感覺到兩只大腳狠狠地踩到了身上。從那踩踏的力道上，他明顯地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同時也意識到了那是兩個男人的腳。他暗自想，完了，完了，說不定要死在這鬼地方了，夢想都只能去陰間夢想了，飛也只能去陰間飛了。

風嘩嘩地搖著山頭的樹枝，很著急的樣子，但有什么辦法呢，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他像被獵人的扣子扣住的小鳥，掙是掙不脫了。他在恐懼中飛速地想著辦法，卻什么辦法也想不出來。那就等吧，聽天由命好了。他這樣想著，心跳的聲音漸漸地小了，心情也漸漸地平復了下來。就在這時，一個粗魯?shù)穆曇魸L落下來，端端正正地砸中了他的耳膜，怪嚇人的：說，是什么人？

說，快說，又一個聲音砸下來。

說話的聲音在空中劃著筆畫，就把一個人的名字劃出來了。在黑壓壓的一座大山頭上，阿者從密密麻麻的樹木里認出了說話的人，那是蘇府里的阿知和阿乎。這倒是很意外的，他莫名地激動了起來，在驚悚中竟然滋生了一絲絲喜悅。喜悅雖小，但在黑夜里特別有意思，仿佛是一縷明光，照亮了前行的路。他趕緊應答道：我，是阿者，是阿者。

阿者依然把阿知和阿乎當成兄弟。他們在給蘇府采靈芝時，曾經(jīng)在一塊房子大的巖石前發(fā)過誓，拜過生死弟兄，他至今還記得阿知信誓旦旦的領誓詞：生是兄弟，死也是兄弟，難同當，苦同受，福同享。他們齊心協(xié)力，度過了許多磨難的日夜，終于完成了采摘靈芝的任務。要不是為了小燕子，說不定他們還一起在蘇府里混著呢。

這個豹子啃的，這么晚了摸來這里，是不是不要命了。阿知的聲音粗俗，又有一點點關切，有一點點暗示。

是啊，你說說你干什么，這么晚了來這鬼地方，到底來干什么？阿乎補上一句，加大了腳上的力氣，顯得十分提防。

阿者被蘇府的家兵拉出去喂三道菜的時候，阿知和阿乎聲氣都不敢放一點，當初說好了有難同當?shù)?。阿者心里刺刺的，冷陰陰的，他們的兄弟情分就那樣涼下來了。但后來想想，他也不怪他們，畢竟他們都是苦難的人，給蘇府采靈芝，結(jié)拜兄弟，也不過是為了掙點拼命錢。不過，隔了那么久，他也不敢太相信他們了。畢竟，他很想飛，像小鳥一樣飛。老鷹洞里的李安民說了，他們是一大群自由的鳥。這個地方冷了，就飛到溫暖的地方去，那個地方熱了，又換個涼爽的地方，他們的目標就是尋找那個自由、平等、幸福的家園。李安民還說，他們兩個的生死關聯(lián)著一大群人，這群人叫紅軍，像天上的星星，走到哪里，就閃耀到哪里，把光芒無私地奉獻給大地，奉獻給老百姓。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了應對的辦法，那就是說謊，不能跟他們兩個人說真話。他就毫不猶豫地說，我套了個麂子去阿井街上賣，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我就摸路了，摸路了就走得慢，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個時候，連方向都找不到了。鬼帶路，我一定是被鬼帶路了。疼，疼，快放開我。

阿者平時背柴去阿井賣給煮鹽的灶戶，同時也搞些捕獵的活。他那么說，阿知和阿乎覺得有道理，就放松了警惕，慢慢地把壓在他身上的臟腳桿松開。阿者如魚得水，立馬翻爬起來，在黑漆漆的夜色里使勁地看，卻只看見兩個影子，怎么也看不見他們的臉色，想必他們也看不見自己的表情，那就好了，繼續(xù)說謊吧，就試探地說，你們不是在蘇府里享福著的嗎，怎么跑來這里搶人，是參加土匪了吧，還是真不怕土匪？

阿知說，什么享福，肚子都餓得咕咕直響了，鬼風又吹得急，蘇老爺還偏偏使喚我們來這里抓人。

阿乎說，對了，你不是去阿井賣麂子嗎，有沒有帶吃的來，快分點給我們吃吧。

阿知說，是呀，我怎么沒有想起來。豹子啃的，趕緊把能吃的東西拿來我們吃點，快餓死了。

阿者心里又開始冰冷起來，往事又開始涌現(xiàn)在眼前。面對巖石發(fā)過誓的，有難要同當，有福要同享。但是，當自己被蘇府的家兵拉出去罰三道菜時，他們兩個連一句安慰話都不敢說，更別說有難同當了。他真想在這漆黑的夜里紅著臉把苦水潑他們一臉一身。但想到李安民，他忍住了心里的怨憤。李安民要是有什么閃失，紅軍就有可能危險。紅軍有危險，自己就不能像小鳥一樣飛翔了。他繼續(xù)說謊道，沒有沒有，我只賣得兩個袁大頭，喏，在這里呢。他把李安民硬塞給他的兩個袁大頭遞到他們面前，拉過他們的手摸了摸。

阿知說，有銀子都不花，等紅軍來了，把你拉出去，咔嚓一聲把頭砍了，銀子就不是你的了。

阿者“啊”地驚呼一聲。頓了一下，才明知故問地說，什么紅軍要來，你兩個怕是想吃三道菜了，怎么能瞎說呢。去年，聽說紅軍要來，但不是也沒見著嘛。

阿知說，這回是蘇老爺自己說的。蘇老爺說今天早上在村里村外都發(fā)現(xiàn)了紅軍的宣傳單。白紙黑字，假不了。這不，蘇老爺怕紅軍突然襲擊，就把所有家兵都派出來在小巖哨周邊巡邏。蘇老爺吩咐，不準任何一個陌生人進巖哨村。他還說，凡是被蘇府懲罰過的人也不準進出，逮著一個可疑的人，就賞賜一個袁大頭。

阿者感覺自己的心跳明顯加速了，他這不是自己跳進蘇府挖好的陷阱了嗎。

早晨他準備砍柴去阿井賣，剛走到村外的樹林里就看見了李安民。

李安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想跪下來感恩，卻被李安民扶住了。在微弱的晨光里，兩人一見如故，阿者請他回家慢慢敘舊，李安民請求找個地方藏起來。李安民說紅軍要來了，要打土豪，要分土地，要解放窮苦老百姓，給窮人做主。阿者立馬心血沸騰。蘇澤是蘇土司的后人，民國初期，蘇土司與鹽井的惡霸勢力爭斗時一命嗚呼。蘇澤繼承了土司府的家業(yè)，但不再是土司。因心里有仇視情結(jié)，他練就了一身與惡相斗的本領，后又變成了一個集眾惡之長的惡霸，占有土地無數(shù)，占山幾片，雇人無數(shù)，占人妻女，令人膽寒心驚。他想起了他的小燕子，想得腸子一扭一扭的，感覺要斷了，小燕子到底活著還是死了？他的心像小鳥一樣飛了，飛到了蘇府，飛到了小燕子身邊。想歸想，氣歸氣。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按李安民的要求，找個地方先藏起來，等紅軍來了，再請紅軍給自己做主。阿者想到了老鷹洞，那個無人知曉的隱秘的巖洞。

去年，阿者、阿知和阿乎給蘇府采摘靈芝，按約定數(shù)量采摘三百公斤鮮靈芝后，蘇澤反悔不給錢，還把他們押在蘇府里做苦工。說做滿100天就放他們回去，到那時才如數(shù)結(jié)算靈芝錢。在府里，他們聽說蘇澤又要娶姨太，是九姨太。阿者一面思念著好久不見的小燕子，一面又急切地期盼著蘇澤娶九姨太。思念和期待都會把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像一只受傷的小螞蟻在爬。終于，蘇府里熱鬧起來了，蘇澤把九姨太娶來了，人們紛紛去看那個花朵似的新娘。阿者也看見了，他看見九姨太的時候，差點把肚子都氣炸了，九姨太竟然是小燕子。小燕子怎么會是姨太呢，哪怕逼迫威脅，小燕子都不可能嫁人呀？小燕子怎么還面帶微笑，很幸福的樣子呢？阿者想，小燕子一定是非常想見自己一面才答應的，要不然她死也不會答應嫁給別人的。他奮不顧身地沖到小燕子面前，一手拉著小燕子的手，一手指著蘇府里的人，理直氣壯地吼道，她不是九姨太，她不是九姨太，她是小燕子，她是我即將過門的媳婦。蘇澤怎么不知道小燕子已經(jīng)許配給他呢？他把他們兄弟三押在府里就是為了弄到小燕子。阿者一喊叫，正好給這個貪色無度的蘇澤找到了借口。他說，放肆，太放肆了，我府里怎么會有這么放肆的人，給我拉出去關進死牢里。

阿者被七手八腳拖出去時，聲嘶力竭地喊著小燕子，一會兒，嘴就被什么東西塞住了，他的聲音變成了被殺的豬叫似的。他聽見小燕子也聲嘶力竭地喊，哥哥，哥哥，哥哥。

蘇澤惡狠狠地吼道，快，快給我拖出去，快拖出去，給我賞他三道菜。

聽見賞三道菜，阿者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覺魂都驚飛了，身子也輕飄了起來，那可是蘇澤最殘酷的酷刑，讓人生不如死啊。

二

蘇澤的三道菜就是鹽燜雞、酸辣粉和天鵝肉，那是盛行在黑井、瑯井、阿井、元永井等地的三道著名的美食。蘇府過去做過草菅人命的事，現(xiàn)在蘇澤不想殺人，也不想把人弄死在府里，就發(fā)明了三道菜的酷刑，整得小巖哨的人們聞之而寒戰(zhàn)，汗毛都要豎上三分鐘。

去年，阿者吃過鹽燜雞和酸辣粉后，命懸一線。如果再吃天鵝肉，說不定就再也見不到小燕子了，再也回不到白夷寨了。還好，正當蘇澤準備喂他天鵝肉時，不知哪里傳來了紅軍要來小巖哨的消息。紅軍的消息，隨著穿梭的馬幫早已傳到了耳聽八方眼觀六路的蘇澤的耳朵里。紅軍打土豪、分田地，救苦救難，跟窮苦人一條心的故事他早有耳聞。他還聽鹽井幫會的人說，紅軍是神兵，國民黨的飛機都攆不上，國民黨的槍子都會躲著紅軍飛。那一天，聽說紅軍要來，他膽都嚇破了，留下部分家兵斷路，慌忙帶著值錢的家財家人家奴，慌忙躲進深山老林，像遇見了獵人的野豬似的，沒顧得上奄奄一息的阿者。當阿者覺得必死無疑的時候，聽見幾聲凌亂的槍聲，又有嘈雜的吼叫聲，由遠而近，沖到了牢房外面，緊跟一陣沖撞聲，牢房被砸開了。

老鄉(xiāng)，我們是來救你的。三四個人邊說邊叮鈴當啷砸開了捆綁他的鐵鏈子。阿者看著陌生的人，目光呆滯，驚慌失措，不知所云。在民國年間，在蘇府的地盤上，誰還敢來救自己呢？他不敢相信，他想的就是死期到了，反正生不如死，那就快些死吧。阿者不知怎么的，突然流下了眼淚，想最后看一眼小燕子，但小燕子在蘇澤的魔掌里，現(xiàn)在不知死活，他不可能再見了。

老鄉(xiāng)，不要怕，我們救你來了。

快，背起他。

一切都是意外的，阿者被人背出了牢房。在人的背上，阿者像在夢里，又像小鳥一樣飛著。在他記憶里，背過他的一個是母親，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外婆，那都是自己的親人。現(xiàn)在死到臨頭了，怎么還有人敢背自己呢。

你們要干什么，要讓我死就干脆點。阿者怎么也不相信有人在救他。

我是李安民，是來救你的。

你們?yōu)槭裁匆任遥堪⒄哂帽M力氣問道。

我們救所有像你一樣受苦受難的人。這一句話振聾發(fā)聵，把他振醒了，也把他的心振暖了。他把李安民這個名字深深地刻在心上。背溫暖，話更溫暖。他想，這不就是像父親一樣的親人嗎，他很想大聲地哭，把吃鹽燜雞、酸辣粉所受的苦都哭出來，但怎么也哭不出來。他想，要是永遠跟李安民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李安民把阿者帶離巖哨村，給他買藥治療內(nèi)傷，給他講了許多紅軍的故事。阿者這才知道，救他的是紅軍。紅軍的故事像麂子肉，像山泉水，像小米酒，像傳說里的鹽燜雞、酸辣粉和天鵝肉，紅軍這個名字跟他內(nèi)心的所有美好都聯(lián)系了起來。后來，他也把這些故事講給白夷寨的窮苦人聽，約著他們?nèi)ふ夷莻€叫李安民的紅軍。

紅軍來到小巖哨村，還救了阿者，但蘇澤固執(zhí)地說，紅軍沒有到小巖哨，紅軍渡過了金沙江，向北方去了。他覺得那一躲累壞了身體，也弄壞了心情。他覺得更糟糕的是丟了顏面，掃了威風，就把傳遞紅軍要來的消息的阿也關進牢房，以他謊報軍情，擾亂人心的罪名，賜他三道菜。阿也是蘇澤的貼身衛(wèi)士，平時吃香的喝辣的，身子養(yǎng)得白白嫩嫩，哪吃得了三道菜。一折騰，元氣大傷，一病不起，宛若死人。蘇澤還不解氣，送他一根麻繩，派人把他抬到深山里丟了。

阿者從眾說紛紜的傳聞中推算了好多次，李安民突然消失的那天，正好是阿也被蘇澤丟棄的那天，蘇澤把懲罰阿者留下的遺憾全部強加給阿也，阿也所受的苦痛一定是死過幾回了。阿者不敢再想，他希望李安民能夠像救他一樣救出阿也，但蘇府有那么多家兵和武器，李安民他們幾個人怎能抵擋得住呢。李安民像神仙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在人間留下一點蹤跡。阿者整個心都空了，空得像一個豬尿脬，在狂風里亂飛亂撞。他再也不敢往小巖哨方向走，夢里滿是李安民，滿是紅軍，滿是小燕子。

小巖哨的夜風是鞭子，抽打在身子上，疼，又讓人清醒。阿者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按照李安民的要求，了解清楚小巖哨村蘇府的兵力，以及他準備的防守情況。阿者趕緊回避話題，說，蘇澤老兒的話你們也信嗎，我可不信，他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我巴不得殺了他。要是紅軍真來了，他一定得挨槍子。

阿知說，你這個豹子啃的，撞在我們手里，算你賺條性命了，你還想殺蘇老爺。阿呯，你就是吃這張不關風的嘴的虧。蘇老爺娶九姨太，那是老鷹叼小雞，穩(wěn)穩(wěn)當當，吃定了。雞是你的雞不假，難道你還能到老鷹嘴里搶小雞不成。你有打鷹的槍法，你也找個時機不是，你偏偏在那么多人面前叫喊著九姨太是你的媳婦，偏要整個三道菜吃。你知道嗎，蘇老爺說了，讓我們盯緊點，只要你一出現(xiàn)在小巖哨村，就報告他，他就賞給我們每人一個袁大頭。

阿者心里暗自驚慌，一面猜想他們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李安民，是不是知道李安民就是在小巖哨村張貼宣傳單的紅軍，一面又想起了小燕子，想起了心驚肉跳的三道菜。

三

阿者、阿知和阿乎把最后一批靈芝送到蘇府后，蘇澤的管家說什么也不讓他們?nèi)值茏吡?，他說是蘇老爺安排的，要他們在府里當屠夫，滿一百天才準走，到時，將把采摘靈芝的錢和當屠夫的工錢一分不少結(jié)算給他們。

在蘇府干活，又當屠夫，算得上是美差。但阿者度日如年，空有一身飛檐走壁、行走如飛的本領，他答應小燕子，等賣了靈芝，有了銀子，就娶她做媳婦。可是，把靈芝送到蘇府后，蘇澤不但不給他們兄弟三人銀子，還里三層外三層把他們管得死死的。他和小燕子不得相聚，心卻相印著，朝也思，暮也想，夜夜都在夢里相見。相戀時，想念是一把刀，夜將它插在心口上，不深不淺，痛而不快，慢慢地，慢慢地痛，血慢慢地滴。阿者真想變成一只小鳥，做完活計就飛到小燕子身邊，聽他哥哥哥哥地叫。跟小燕子在一起，有聽不完的歌聲，聽不完的歡笑。小燕子已經(jīng)十七歲多了，亭亭玉立，潔白的嫩膚，仙女似的臉蛋，在白夷寨彝族黝黑的膚色里閃閃發(fā)光，連姐姐妹妹們都嫉妒她有一個仙人般的身子，都說他阿者有福氣。

福氣是春天染紅的馬櫻花，是夏天的太陽曬紅的桃子，是秋風吹干凈的金黃的杮子，是真善美堆積起來的糧倉。小燕子十歲時，和銀匠父親來到白夷寨。銀匠在阿者家旁邊支起鋪子，擺出一些精致的飾品，有銀的，有銅的，有鋁的。白夷寨的彝女把鮮艷的花朵刺繡在衣服上，把太陽刺繡在花朵旁邊，在花朵上還鑲嵌各式各樣的銀飾品，一個女人就是一枝花，一堆女人就是一個春天，她們把白夷寨的生活打扮得四季如春。

銀匠心靈手巧，用一天多時間就把白夷寨服飾上的飾品都畫了下來，分別標了尺寸，連天連夜趕制了那些她們熟悉和深愛著的飾品。白夷寨的女人們一看見銀匠精心加工出來的嶄新的樣品，就心花怒放了，一個跟著一個圍在銀匠鋪前熱鬧開來，這個是縫在帽子上的，這個是縫在領子上的，這個是安在腰上的，這個是放在手袖上的……銀鈴似的笑聲，銀匠當然知道她們心里怎么想的，他說加工費不貴，這個要多少錢，那個要多少錢，給點柴米油鹽更好。女人們不講價，銀匠也不貪心，他們的心思像兩股泉水流到了一起。女人們相約把男人掙來的銀幣拿給銀匠，讓銀匠幫她們加工成精美的服飾品。銀匠勤勞能干，手藝精湛，原本以為白夷寨生活不富裕，加工服飾品的人不會多，停留三五天就得長途奔波，尋找另一個村莊。但白夷寨的女人們預訂的產(chǎn)品，銀匠花了十天也沒有打完，估計再花半個月也打不完。

白夷寨的彝人不但喜歡銀匠，更喜歡滿寨子跑的小燕子。小燕子這家吃一頓，那家飽一餐。銀匠原本把小燕子管得很嚴的，在東奔西走中，小燕子始終按著父親規(guī)劃的生活圈子成長。但是，在白夷寨，銀匠突然管束不住小燕子了，他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都不管用，他反而覺得小燕子是別人的孩子，他是局外人。小燕子像展翅的燕子，說飛就飛了，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天空。銀匠東奔西走，地位不高，每換一個地方總會遇到欺生的惡人，沒想到，他在白夷寨卻受到了如此美好的待遇，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當他廢寢忘食地加工飾品時，土匪突然闖進了村，連白夷寨人都覺得太突然了。白夷寨在很多年前經(jīng)常遭受土匪洗劫，他們曾經(jīng)也奮起反抗過一路又一路的土匪，但終因敵眾我寡，一次一次的損失慘重，無奈，只好采取敵來我去的辦法求得生存。他們與土匪斗智斗勇中積累了許多自我保護的辦法，到后來，土匪無利可獲，也就懶得來了。大概兩三年的時間，土匪都沒有光顧令他們失望而鄙夷的白夷寨了。這次突然闖來，大概事出有因。

白夷寨人叫銀匠一起躲避，勸也勸了，拉也拉了，銀匠不肯離去。他說土匪不搶流浪的手藝人，他不怕土匪。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勸說無果，大家只好匆匆去躲避。阿者和小燕子玩得熟，沒有小燕子他心里空落。他說，小燕子你過來，跟我走。小燕子說，不，我要爸爸。阿者說，我要你跟我玩，沖過去就拉銀匠和小燕子一起逃跑。銀匠搖搖頭，阿者知道大人們都勸不動銀匠，自己肯定也勸不了，就一把抱起小燕子，轉(zhuǎn)身就跑。銀匠攆過來，比小燕子大四五歲的阿者不僅力氣大，還能跑，關鍵還對小燕子有情意。不知道什么原因，銀匠突然覺得阿者要是做他兒子就好了，他突然想到阿者長大后能娶小燕子就好了。他說，阿者，你等一下，我有個東西要給小燕子。他把兩個小銀鎖鏈和一張紙塞到小燕子手里，說，小燕子，把鎖分一把給阿者哥哥。阿者顧不了那么多，背著小燕子就跑，沒花多少力氣，就跟上了大家，跑進了深山老林。

土匪去，彝人歸。阿者和小燕子像蜜蜂一樣飛快地趕回來找銀匠時，銀匠已經(jīng)不知去向，地上灑落著一線彎彎曲曲的血痕，暗紅的血痕上爬滿了黑壓壓的小螞蟻，驚起的蒼蠅撞在阿者的臉上，微微地疼。兩只催命的烏鴉哇哇地叫，風都哭了。凄涼的景象默默地告訴阿者銀匠兇多吉少，他默默地悲痛著，竟不知道怎么哄小燕子。小燕子滿村里跑著喊爸爸，卻沒有爸爸的回聲，也沒有爸爸的影子。小燕子開始號啕大哭，坐在地上使勁地拍打地面，使勁地踢地面。阿者由害怕土匪，變成了失去銀匠的悲痛，他把小燕子抱在懷里，用手袖給她揩淚水，恨自己實在太渺小了。

后來，在小燕子的指引下，阿者在后院的菜溝水里找到了銀飾品，又照著銀匠在離別時塞給小燕子的紙條，把沒有加工的銀錢物歸原主。白夷寨彝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銀匠不逃跑，就是為了保護他們的財產(chǎn)，他善良勇敢的品德深深打動了白夷寨人，他們更喜歡小燕子了。說，小燕子，你長大了就做我家兒媳吧。小燕子噘著嘴說，不，我要嫁阿者哥哥。小燕子就在阿者家漸漸長大成美麗的姑娘。

四

蘇澤把阿知阿乎阿者引誘在府里，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撓就把小燕子哄到村外。小燕子真以為是阿者請人過來接她的，但她突然被蒙上眼睛，剝光衣服，換上嫁衣，塞進轎子。轎子一晃動起來，小燕子就知道反抗是沒有用了。當她的眼睛被松開時，她看見自己穿了鮮紅的嫁衣，面前張燈結(jié)彩，一派喜慶，一派吉祥，大門外排列的仆人齊聲喊道：九姨太喜慶，九姨太吉祥。進到大門，仍然一片九姨太喜慶九姨太吉祥的呼叫聲。小燕子知道做九姨太就是給人做小，他將失去阿者，她氣得很想殺人，但她知道自己不行。她滿腦子里都是阿者，那個救命恩人，親如同胞的哥哥，那個愛她如珍寶的哥哥。她渴望阿者出來救她。阿者跑得很快，如果阿者出來背她逃跑，一定沒有人能夠追得上他們。轉(zhuǎn)念一想，她又不希望阿者知道，她怕阿者不是蘇府家兵的對手，蘇府家兵還有土槍和洋槍。可是，阿者果然中計，差點送掉了性命。他突然從人群里沖出來，沖到小燕子的面前，拉住她的手，向狂歡的人們喊道，這是我媳婦。

蘇澤把他扣押在府里做屠夫，實際上是玩了一個調(diào)虎離山計。當阿者在眾目睽睽之下喊叫起來時，他就暗自高興了，他就有理由廢掉阿者，讓小燕子沒有念想，一心一意跟他。

阿者想念小燕子，心像兔子，在深深的蘇府里亂奔亂撞。他想過要越墻而逃，但蘇府的墻很高，四周守得死死的，哪怕一只小鳥也飛不出去。阿者無奈地等，等到滿一百天的那一天。阿者等呀等，白天想，夜晚也想，想小燕子的笑、哭、嬌，還有她勤勞的背影、長長的辮子。小燕子已經(jīng)會縫制彝族的繡花衣服，穿上繡花衣服，就像一朵美麗的馬櫻花了。幾天前的夜里，阿者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一棵馬櫻花樹下看花，花一朵一朵地變成了美麗的姑娘，每一個姑娘都美如仙女，每一朵花都會說話，都說她們是小燕子。阿者很想把這個夢盡快地講給小燕子聽，小燕子一定會喜歡的。他等啊等，突然，蘇府里歌舞平升，阿知最先得到消息，并把蘇老爺要娶九姨太的消息告訴阿者。阿者高興極了，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蘇澤娶九姨太，府里就會人來人往。蘇澤就會沉浸在幸福里，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管他阿者的心事。阿者想利用這個好機會，偷偷地跑回去看小燕子，告訴小燕子那個神奇的夢境，告訴小燕子再等一等，等他拿到了采摘靈芝的工錢和做屠夫的工錢，就辦理他們的婚事。機會終于來了，蘇澤讓所有的家人、管家、家兵和奴仆都集中在院子里，看他娶來的九姨太，讓大家都看清楚九姨太，今后任何時候都不得冒犯九姨太。

天吶，怎么會是這樣，阿者怒火直燒。蘇澤的九姨太竟然是小燕子。阿者幻想的美好前景突然變成了失去小燕子的心疼。憤怒，傷心，絕望，迷茫，像魔鬼一樣紛紛附著在他的身上，他覺得天空都塌陷了。過了一會兒，他才突然像小鳥一樣飛起來，飛到小燕子的身邊，拉住了小燕子的手，說，這是小燕子，這是我的媳婦。蘇府的家兵立馬圍上來，他一把抱起小燕子，像蜂一樣飛到了大門口。大門哐當一聲關上，又一批家兵立馬包圍了上來。

五

阿者跟著夜風一路急行，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山，不覺間，就聽到了老鷹洞外暗涌流動的聲音。這時他才意識到要特別小心了，雖說是熟悉的夜，熟悉的路，但這一夜算是提著腦袋賭人生。他先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聽聽附近的動靜，確認有沒有壞人的行動聲，有沒有猛獸的喘息聲，還要順手摸一個石頭丟進林子里試探險情，覺得安全了才開始向前走。為了更加安全，他選擇了從樹林里鉆過去。雖然荊棘密布，但他不怕，穿山越嶺，本來就是他的本領。

看見老鷹洞里橘紅的火焰激情地搖擺著，他心里暖暖的，那里有他的救命恩人，有他的指路人，有他的目標。如果不出意外，那閃閃的火光將照明他走向紅軍，走向遠方，去打土豪，分田地，等壞人都打倒了，就把小燕子接回家，給她一個溫暖幸福的家。他越來越激動，感覺全身充滿了力量。

他輕輕地走近洞口，細細一看，洞里卻空無一人，李安民呢？他心跳加速，激動變成了冷靜，希望變成了迷茫，莫非蘇府的狗腿子已經(jīng)知道李安民的行蹤，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就把李安民弄走了？還是李安民不信任他，覺得他不可靠，就自己趁機逃走了？老鷹洞不深，里面只有左右兩個分洞。他努力地冷靜下來，小心翼翼地對著岔洞喊，安民哥，安民哥，安民哥……李安民說了，讓他喊哥哥就行。他喊了幾聲，陰冷的岔洞又把他的喊聲還給了他。他不由多想，本能地拎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毅然決然地向右邊的洞里尋去，右洞空空蕩蕩。他再向左洞尋去，左洞也是空空蕩蕩。

空蕩就意味著兇險，兇險的可能性太多了。

他又走到洞口外喊了幾聲，但陰冷的夜空理也不理他。

夜顯得越來越靜，星光輕輕地灑落下來。

往日，這樣的夜景正是告訴他應該休息了。但在此刻，星光似乎又在暗示他快點起來，早早做好準備，向心中的光明前途啟程。然而，他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傻子，聽不懂星光，也聽不懂鳥語，聽不懂風聲，也聽不懂水語。心里無休無止地空著，目標，信念，理想，什么都不在了。他像被水浸泡的泥人似的，突然癱坐在那堆還在呼呼直響的火堆旁，想象著李安民講述的美好故事，后悔沒有早一點趕過來。他想，如果早點過來，不管遇上土匪，還是遇上蘇府的狗腿子，他一定會跟他們拼命，跟他們殊死搏斗。即使救不了李安民，即使自己死了，也算了卻了一個大心愿。

心是越想越亂，越想越空。阿者抽一根火棍，狠狠地打在火堆上，火堆立即星光四射，壯觀且美艷，但激不起他的美好欲望，他被紛亂的心事壓倒在火塘邊的厚厚的樹枝上，仰頭而睡，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像被什么釘在地上似的，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一動不動地睡一覺。

突然，一個沉悶的物體滑落聲響起，把他嚇得從樹枝上彈跳起來，一個影子閃入眼里。在焰火的亮光中，阿者看清了李安民。

李安民像阿知阿乎出現(xiàn)在小巖哨的埡口時一樣。驚奇里包裹著生機。他由驚轉(zhuǎn)喜，情不自禁地喊了聲安民哥。李安民像個機靈的猴子跳躍過來，緊挨他盤腿而坐，迫不及待地說，阿者，快說，是什么情況。

阿者裝作不高興的樣子，說，你把我嚇死了，我哪里還能講什么情況。

李安民像哄小孩子一樣哄了他一會，跟他解釋說，那是他跟敵人周旋時迫不得已采取的辦法。他說，我不知道你是否順利完成任務，是不是被壞人跟蹤，是不是壞人逼迫你做誘餌，想把我引出來，然后輕而易舉地抓了我。我們的隊伍里出現(xiàn)過叛徒，敵人中也會出現(xiàn)叛徒，我這樣做關乎自己的生死，也關乎部隊的生死，所以，多長點心眼是我們做先遣部隊最起碼的本領。

阿者聽了，一面想起李安民給他兩個銀圓的情景。李安民一定事先料到小巖哨有兩個守兵，并且會索要過路費。一面又想起銀匠消失的事件，后來，有人說土匪突然進村，是村里一個綽號叫作雞肋的小人為了兩個袁大頭而把銀匠的情況通風報信給了土匪。

阿者覺得李安民的想法和自己打獵時一樣，要盯著目標，排除一切干擾，選擇有利的開槍時機。于是，他說，好，那我告訴你。他把他在小巖哨怎樣遇見阿知和阿乎、怎么脫離危險，又如何在小巖哨打聽到蘇府的防守措施等消息一一告訴了李安民。

事實上，阿者能夠返回到老鷹洞，李安民已經(jīng)清楚蘇府的分量了。阿者都能順利往返，表明蘇府肯定對紅軍造不成太大的阻力。

小巖哨蘇府的經(jīng)濟、文化和兵力狀況，以及白夷寨彝族的思想動態(tài)，為紅軍能否順利通過滇中地區(qū)提供了重要信息。按理說，心里的大石頭落下了，他們可以好好休息半個夜晚。但不知道為什么，李安民和阿者在鋪得厚厚的樹枝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李安民無話找話，說，阿者，你把蘇澤的三道菜給我說說嘛。

阿者說，不提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李安民說，我不是故意揭你傷口，我是真想知道蘇澤的手段有多殘忍。有證據(jù)，紅軍才好懲治壞人，把窮苦百姓解救出來，讓大家有土地，有活干，有飯吃，有衣穿，還要有話說，敢說正義的話，讓大家不再受奴役，不再受欺壓。

李安民的一番話，又把阿者的心路打開了。他說，三道菜就是鹽燜雞、酸辣粉和天鵝肉，原本是流傳在黑井、瑯井、元永井、阿陋井等地方的美食，是官家、灶戶、商人和惡霸們常常享用的名菜，而窮苦人可能一輩子都吃不到一次。

我也想吃了，李安民說。

兩人相視而笑。

阿者說，鹽燜雞就是把雞殺了，褪好毛，洗干凈，去內(nèi)臟，放一些香料在肚子里，腌制一段時間，然后用鹽包裹起來，用火慢慢烤熟，就成皮嫩味美的雞肉了。酸辣粉就是用特辣的辣子、胡椒、花椒、祿豐醋、昭通醬油、芝麻、香菜等十幾味佐料涼拌的米粉、豌豆粉的總稱，佐料金貴，做工復雜，一般人也只能看著流口水。天鵝肉就是用剛剛孵化出來，還沒有長毛的鴿子蒸出來的肉，聽說很補身子的。

這么美味的菜，蘇澤怎么會用來懲罰人呢？李安民疑惑地問。

據(jù)說蘇府過去整死過許多人，到了蘇澤這一代，就是民國了。聽說蘇府整死人也是不行的，是犯法的。因此，蘇澤就想了這個辦法懲罰不聽話的家奴，避免了犯人死在他的府里。吃蘇澤的三道菜，簡直生不如死，落下的后遺癥把人一步步變成行尸走肉。我幸虧被你救了，要不然，現(xiàn)在死活都不知道呢。有個叫阿也的，說是紅軍要來小巖哨，因此惹怒了蘇澤。也就是我被你救出來之后，蘇澤賞阿也三道菜，然后把他丟棄到深山老林，死活都沒有人知道。

李安民說，阿也沒有死，他還活著。

阿者眼前一亮，說，是你救了阿也！

……

哈哈哈哈，洞外突然響起了獰笑聲。李安民一把把阿者按倒在地上，說，不許動，你出賣了我。

阿者聽話地俯在地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李安民說，誰在外面笑？

阿者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李安民把外面的鳥叫聲當成了人笑聲，以為是他把壞人帶來了。

阿者說，哥哥，你放開我，那是夜鳥，不是人。

李安民仔細聽了聽，卻沒有再響起瘋笑聲，他不敢放開他。等到聲音再次響起時，已經(jīng)離他們遠了。再聽到笑聲時，已經(jīng)翻過山那邊去了。李安民這才確定那笑聲確實不是人的笑聲，人不可能走得那么快，只有鳥才能飛得那么快。他說，阿者。對不起，我太敏感了。

阿者說，你睡一下吧，我給你守著，有火，野獸不敢靠近。我向你保證，今晚任何人都不會找到這里來。李安民躺在厚厚的樹枝上，把雙手墊在頭下，仰面而睡，閉上眼睛，心事一波接一波地翻涌著。

阿者來回在山上跑了個往返，感覺很累，也躺下來，學著李安民的樣子睡在樹枝上，手無意間摸到了拇指大的銀鎖。銀鎖把他的心和小燕子的心緊緊地鎖在了一起。他想，要是能救出小燕子，兩個人哪怕天天睡這樣的山洞也是幸福的，可是，小燕子被逼著做了九姨太。他知道小燕子的脾氣，小燕子一定不會聽蘇澤的擺布，如果小燕子被逼緊了，她會以命相拼，不知道小燕子現(xiàn)在是死還是活。他在小巖哨埡口上問過阿知阿乎，他們也說不知道情況，沒見著小燕子。

阿者又想起了小燕子被搶進蘇府里的情節(jié)，想起了自己被施以三道菜酷刑的情景。在一間黑暗的潮濕的房間里，他被一群人用鐵鏈子固定在人字形的木板上，屋內(nèi)燒一堆煙霧繚繞的柴火，餓了一天一夜。然后，一個骨瘦如柴的人端一只撕掉了兩個肉腿的雞在他眼前。他眼睜睜看著，香噴噴聞著，卻夠不到吃。餓了半夜，饞了半夜，當自己餓得巴不得把整只雞都吞下去時，一個面目猙獰的人拉一只獵狗進來，在猙獰的人的安排下，獵狗聽話地坐在自己的對面，吐著長長的舌頭，流著長長的涎水，好像要來撕吃自己似的，看得他竟然冒出了汗水。那個猙獰的人看見他汗如雨水了，才慢條斯理地拎起那只沒有肉腿的雞，對獵狗說，好好，我給你吃，聽話啊，不急不急，慢慢吃，整只都是你的。說著，一點一點地撕雞肉，撕下一塊就喂一口。阿者覺得自己活著真是還不如一條狗。他自卑得再也看不下去了，就把眼睛閉上。猙獰的人看見自己閉上眼睛，就吹了個口哨。哨聲還沒有消失，又闖進了兩個面無表情的人。猙獰的人又慢條斯理地說，讓他好好看著。那兩個面無表情的人就心知肚明地把他的兩只眼睛掰扯開，讓他看著猙獰的人慢條斯理地喂狗。他確實餓得不行了，死都不行，就得那樣餓著，渴著，惡心著，想著。都說蘇澤惡，那依次出現(xiàn)的4個人卻比蘇澤還惡心。等喂好獵狗，猙獰的人把狗帶出門后，又進來兩個裸著上身的男人，一人端著一盆水，一人拎著一個葫蘆瓢。他們端端正正地蹲在他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水往他嘴里灌，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堿味。說是堿味，但那不是鹽水，而是硝水。餓成那樣，再灌進堿水，然后把煙火燒得很旺，他又嗆又餓，越來越渴，越來越渴，渴得哪怕是自己的尿也想喝了，但他喝不到，他的四肢被固定著。他不知不覺間昏睡過去了。等他從昏迷中蘇醒時，確實看到了一點手指頭大的雞肉，是猙獰的人的手里拿著的，不知道他是從狗嘴里掏出來的，還是事先留著的。他慢條斯理地說，吃吧，鹽燜雞呢，是蘇老爺賞賜的。他記得，他把眼睛死死地閉上，想著餓死算了，快些餓死，可能還好受一些。但不行，猙獰的人又吹一下口哨，那兩個上身裸露的男人走進來，強行把一小點雞肉塞進他的嘴里。那也是鹽味，然后他又繼續(xù)昏迷。

等他再次醒來，猙獰的人還站在面前，陰陽怪氣地依舊慢條斯理地說，醒了？該吃酸辣粉了，上。

帶刺的鞭子暴雨般落下來，打得他刺骨地痛，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滲出了鮮紅的血。受不住疼，又昏迷過去了。眼睛看不見，耳朵還能隱隱地聽見。不怕，不會死人的，都是些皮肉傷。

等他再次醒來時，看見面前放著一盆飄著辣椒面的水。

猙獰的人說，看好了，這是辣椒水，里面還有花椒。這些灑在傷口上，可是很疼很難受的。蘇老爺說了，以后可要長點記性哩。

上吧，還等什么呢？猙獰的人由陰冷而慢條斯理變成了暴跳如雷。那兩個上身裸露的男人就用蕁麻蘸辣椒水往自己身上打，感覺是被他們用錐子一下一下地刺著心臟，自己又一次昏迷了?；杳灾?，他進入夢鄉(xiāng)，他在吃天鵝肉。他被剝得精光，像一條黃牛，活生生的畜生，圓瞪著雙眼，盯著前面同樣被剝得精光的一個女人。那是蘇澤變態(tài)的癡迷的游戲，他帶一幫手持鋒利砍刀的家兵列坐兩旁取樂，他規(guī)定，那兩個祼體的男女不能有性的反應，一旦反應，就命令家兵砍去男人的命根。

想到這兒，阿者再次回到了李安民救自己的情景，李安民真的是自己的再生父母。這時，李安民打起了呼嚕聲，阿者也不知不覺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阿者微微睜開眼睛，看見朗朗的晨光蓋在山頭時，感覺人間竟然是這么的美好，老天為什么要放一些可惡的人在人世間呢。他側(cè)頭看了一下，身邊的李安民早已不見蹤影，他把冒著煙的柴火丟進水里，滅掉余火，沿著領李安民來時的山路追趕過去，到了白夷寨外，太陽已露出山頭來，阿也迎面跑了過來。

阿也說，阿者，大家都在議論說你失蹤了，趕快回去吧，村里來了紅軍。

聽說紅軍來了，阿者心花怒放，李安民果真沒有說假話。他心亂如麻地說，阿也，大家都說你死了，你怎么還活著。阿也打他一拳頭，說，你才死了呢，有紅軍，我死不了。阿者說，這么說，紅軍真的不壞。阿也說，不壞，是咱們的救命恩人，紅軍幫白夷寨打掃村子、院子和屋子呢，挑水的挑水，還要幫我們做飯呢，聽說我媳婦他們躲進山里了，我得趕緊去喊她們回來。

阿者趕緊跑回去，看見村里滿是陌生的人，貼標語的，打掃地板的，挑水的，唱歌的，演講的，勁頭十足，過年一般，看不出勞累的樣子，也看不出來壞人的樣子。阿者飛快地跑到家里時，李安民迎面跑了過來，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說，你怎么不多睡一會兒。阿者說，安民哥，你走了也不喊醒我，我以為你又一次躲著我跑了呢。李安民說，我看你睡得香，讓你多睡一會嘛。好了，你不是說要參加紅軍嗎，這都是紅軍，你愿意，就跟我們走，不愿意也沒有關系。蘇澤已經(jīng)被紅軍打倒了，財產(chǎn)也都分給小巖哨的老百姓了，我們的目標是要讓父老鄉(xiāng)親們終有一天能吃上真正的鹽燜雞、酸辣粉和天鵝肉。

阿者激動地說，安民哥，我再去小巖哨一趟。

李安民笑著說，去吧，去接你的小燕子去吧。

正說間，四五匹棗紅馬迎面飛奔過來，馬背上還有一個女的，那是小燕子。小燕子從馬背上跳下來，銀鎖撞擊著她胸前的銀泡，嚓嚓直響，她直奔阿者過來，緊緊地把他摟在懷里，嚶嚶地哭起來，說，阿者哥哥，阿知、阿乎都參加紅軍了，我們也參加紅軍吧，紅軍才能保護我們永遠不分開。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