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忠延
燕子一來,春天就熱鬧了。
燕子是春天的使者,它帶來了春的信息,春的歌聲。它站在我家瓦屋的檐上,沖著長天一叫,一聲聲春天的旋律就響進了大人小孩的心窩。大人們伸伸一冬天坐僵了的懶腰,正要出屋,小孩子們早撒開腿竄出去了。
屋外暖和了,陽光不只溫煦,顏面也比冬天鮮亮了許多,灑在墻背上、地面上已經(jīng)有些晃眼了。燕子更多了,成群搭伙地逗樂,這只斜刺下來,那只豎穿上去,還有的縱裁橫剪,院子里歡聲不斷。
這當兒,我早溜出了院子,溜出了村莊,像展開翅膀的燕子一下飛出好遠。我站在了田垅上。田垅上的土好疏松,不再硬梆梆的,不再硌得腳生疼。走上去,像是踩在棉絮上,絨絨和和,從腳底板一直舒服到心里。我放開腳走去,走得得意,也舒服得得意。腳稍一偏,踩在田垅的邊上,松軟的土立刻塌落下去。隨著那絨土的塌落,我一個趔趄閃倒在地上,重重地躺在那田里。正得意在興頭上,卻栽了跟頭,多掃興!我有點吃驚,也有點沮喪。但是,我的沮喪馬上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了。我很快覺得,我不像栽在地上,倒像是睡在了一床厚厚的棉絮上,松軟而且暖和。于是,我閉上眼睛,大仰八叉地睡了。那陽光如一只溫存的巨手撫摸著我。我的臉上最先感受到這種親慰,不一會兒,這親慰帶著柔情融進了周身。
好一會兒,我方睜開眼。一抹新綠立時透進了我的感情天地堰垅邊萌發(fā)了嫩芽,先出來的已變綠了。還有趕早的呢,剛剛離了地皮,抖開葉片,沒長一寸高,就綻開了小小的花朵。那花朵不紅,不艷,淡紅中掛著微紫,嬌巧得迷人。她太渺小了,沒人知道她的名字,我只好叫她紫花花。紫花花開過還會結(jié)果,果兒不大,長長的,活像一只捶衣服的棰子。那棰子不能吃,我曾經(jīng)咬過,皮一破,苦苦的,澀澀的,苦得我不顧溪水仍然涼沁,趕緊伏下去,含口水,把嘴涮了又涮。這時節(jié),能吃的大概是扁扁苣了。于是,我的腳步載起目光在那干草叢中游移梭巡。
扁扁苣是菅草的新芽。雖然,過了一個長長的嚴冬,菅草枯黃的葉子仍然沒有消盡,瘦瘦地弱弱地貼著地皮。因而,新芽萌發(fā),必須從那枯黃的封閉中透出來。如果沒有足夠的勁頭,或是個怕使勁的懶兒,就會被壓抑在那干葉子的下面,或扭曲得彎了,或憋悶得死了。當然,我要尋找的扁扁苣不是其中的弱兒,而是那些最有勁,最乘興的強者。它們早早拱出了頭,翹過黃葉,挺胸曬著暖兒,長著個子,還有的鼓圓了肚子。那圓圓的肚子里就是即將彈射出去的新葉,不待它射出去,我伸手抽了出來。那葉芽嫩嫩的,甜甜的,嚼一嚼吐出來,再嚼一嚼,春天的蜜汁流溢得滿嘴都是。
遠處的田野已有耕牛走過。一頭黃牛拖著犁悠悠慢慢翻起新土。那濕沃的泥土在陽光下閃出亮光,刺目的光縷射出好遠。扶犁的人頭上捂著條羊肚毛巾,一腳高一腳低地踏過去。嘴里不停地吆喝:噠吼——,噠吼——,吼出黃牛悠然自得的節(jié)奏。
黃牛犁地的時候,蝸牛也不安臥了,背起房子四處游走。有一只正從我腳邊不遠處爬過。我撿起時,它迅速縮回了硬硬的房子里面。說是房子,其實是一層硬殼。那硬殼圓圓的,像是一輪太陽,只是沒有太陽的光亮,說是月亮似乎更像,淡淡的,白白的,也有稍稍泛黃些的。我知道,一驚動,那精明的牛兒就躲進去了,待認為安全了才會慢慢露出來。我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田垅上,將襖袖挽起,把那牛兒端端莊莊放在胳膊上面,并且吟哦那不知哼唧過多少代的歌謠:
牛兒牛兒快出來,
松松軟軟犁地來。
勤勤快快惹人愛,
爸爸媽媽來送飯。
一遍,兩遍,三遍,許是我的誠心感動了那可愛的精靈,它探出了頭,頭上伸出兩支細小的角,角一晃一晃,身子也就緩緩移動,硬硬的房子也隨著緩緩移動。我的胳膊上留下了它爬過的痕跡。它爬了不到兩寸遠,而那看似緩慢的耕牛,已經(jīng)犁好了一大片地。這新耕過的地尚未撒籽播種,那遠遠的茵綠里已露出了黃黃的花兒。油菜開花了,花朵不大,卻很繁茂,還有幽幽的香氣。輕風(fēng)過來,香氣也相伴著來了。風(fēng)吹過去,香氣又相伴遠行,滿地里彌漫了誘人的清香。蝴蝶來了,花花點點的,忽兒舞在空里,忽兒貼在花上,醉醉迷迷的;蜜蜂來了,匆匆忙忙的,一群群,一伙伙,來來去去,天空也熙熙攘攘的……
燕子也不消閑,忙著夾草銜泥,你來它往,穿梭似的。每次銜取的泥點都是那么不經(jīng)意,不起眼,可是不幾日,竟在我家的房梁上壘成了新居。新居壘成,燕子們少了些忙碌,屋里院里少了那翩翩來去的紫黑色身姿。似乎是打了個盹,又似乎是轉(zhuǎn)了個臉,燕子窩里居然傳出嘰嘰喳喳的叫聲,好個精明的東西,這么快就孵出了一窩小小的生靈。燕子媽媽,燕子爸爸飛來飛去,加倍地忙,回來時嘴里必定銜著吃食。它們一露身影,那一窩黃嘴就探出居室叫嚷個不停。然而,它們并不聽誰的叫聲高就喂誰,卻挨著個兒,一只一只地喂過去。
不知不覺小燕子張開翅膀會飛了。
不知不覺百花都亮開笑靨,春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