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擁軍
這個春天,視野里全是三星堆人的腳印。
又一層土揭開了,祭祀坑里,數(shù)不清的東西從那里出來。首先出來的是一群象,它們一出土,就一溜煙往森林里跑,跑著跑著,象的軀干沒有了,只有一根根碩大的象牙留在那里。幾件蜀錦,出來后就不動了,它們太脆弱,一陣風都能將它們吹散。只有那些陶器和玉器,大模大樣地圍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個大人物來宣布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支青銅的隊伍開出來,領頭的依然是戴著面具的銅人,他既不看左,也不看右,徑自莊重地往前走,仿佛是趕去主持一場盛大的祭典……
迎面就是一大片房子,房頂沒有了,墻壁也沒有了,只剩下支撐房子的腳——一排排黑得發(fā)亮的木樁。房子的腳一律站在沼澤地,祥和沒有整齊的隊列,也沒有統(tǒng)一的號子,它們用一種完全自由的方式,疏疏密密地站在那里。它們站在那里,那里就有一片房子的氣場。
三四千年前的房子是什么樣子呢?那時是沒有鋼筋的,也沒有水泥和用煤燒制的磚塊,只有樹林和大片的竹林。所以,那些房子只能是樹林和竹林的民生版。古蜀人把一棵棵樹、一根根竹從森林里抬出來,一直抬到他們喜歡的地方:山邊、水邊或是一處平坦的所在。樹、竹收集得差不多了,他們開始在樹樁上搭建他們的房子。他們用木、竹架起屋架,用木棍和竹片編成籬笆,在籬笆里外兩面涂草抹泥,以茅竹覆蓋屋頂…… 完成這一切,一幢房子就建成了。干欄式建筑安全、干燥而溫暖。古蜀人心中的房子就是房子,就是居住的所在。他們的房子沒有前庭,沒有后院,沒有氣派的門樓,就是簡單的一大間。房子是他們休息的場所也是他們防御的陣地,一幢站著的房子,隔絕了風雨,也隔絕了野獸。有了一幢這樣的房子,古蜀人就有了自己的家。
房子的周邊是大片大片的桑林。這里是蠶的世界。一條條蠶舒適地躺在桑葉上,它們無暇管干欄式建筑里的事,也無暇管樹林里竹林里的事,它們的任務就是吃。它們吃下的是桑葉,吐出的是絲,織成的卻是古蜀人的夢。一匹匹古老的蜀錦上,點綴著蠶、樹林和竹葉,點綴著鳥獸和飄來飄去的云,但最重要的位置總是留給蠶神。繡著蠶神的蜀錦,是那個時代最好使的硬通貨,它不僅可以抵擋寒冷,還可換來古蜀人急需的鹽巴和夢寐以求的珍品。
所有的決定都在桑林掩映的房子里作出,誰狩獵,誰捕撈,誰養(yǎng)蠶,誰織錦,誰貿(mào)易,這是古蜀人要決定的大事。作出決定的是蠶叢。長年戴著面具的蠶叢長著一張滄桑而奇特的臉:大耳、大嘴、凸眼。帶著族人,經(jīng)過不知多少年的尋找,他找到了這塊宜桑、宜獵、宜漁、宜耕的土地。完成了那次無比艱難的跋涉,他的青春不再了,步履不再穩(wěn)健,牙齒掉了不少,頭發(fā)也開始花白。但他的話不像他搖搖晃晃的身體,他的話就像房子的主梁,有不可替代的支撐力。他可能沒有鄉(xiāng)下老屋里,搖著蒲扇,喝著濃茶,笑瞇瞇的老爺爺?shù)拇认椋麤]有太多的耐心安撫那些異見者。他的嘴有點漏風,漏得很厲害,但他的意見像木結構房子的榫卯一樣,精準地連接到每一個氏族成員的行動中。
天亮了,那個世界永遠只有兩個時間維度:天黑或天亮。
天亮的時候也是兇猛的野獸走出巢穴的時候,野獸除了天敵,還有它們共同的敵人,那就是住在干欄式房子里的古蜀人。天一亮,古蜀人就出發(fā)了,他們迎著野獸的吼聲出發(fā)。他們沒有沖鋒衣,也沒穿蜀錦制成的長袍,一律光著上身。他們也沒有稱手的武器,他們手中的武器不過是一根木棍或一柄青銅長矛,但他們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迎著猛獸走去。森林對他們從來沒有友好的時候,他們走進森林,森林里便會有一陣騷動。森林的面積太大,隔著三千余年,我們完全無法想象里面的場景,但我們看到了古蜀人身上的獸皮,看見一根根長長的象牙被古蜀人制成了珍玩。一批古蜀人走進森林,也有一批古蜀人走不出森林,他們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成了一棵樹或樹上的一片葉,再要不就是一只猛獸身上的一處毛皮。
也有人走向水。那片水是長江支流的一個汊,江跑累了,它在那里停了一下,把那里停成了一片水泊。就是那樣的一片水泊,卻完整地保留了一條江的浩渺氣象。水泊上,魚在跳躍,鳥在飛翔。魚以水為生,鳥以魚為生。人同樣離不開水,這片浩渺的水正是古蜀人生命的源頭。他們的印記里有太多水的故事,水不僅開辟了這片河谷,還給他們帶來了源源不斷的給養(yǎng)。
走向水的古蜀人手中有一些青銅制成的魚鉤,魚鉤上一條肥壯的蚯蚓正在手忙腳亂地表達什么,但沒有人愿意傾聽一條蚯蚓的訴說。古蜀人直接將鉤著蚯蚓的魚鉤扔進了水中。水中馬上就有了運動會的氣氛,一些魚搶著沖向蚯蚓,沖出水面,最后變成笑容凝固在古蜀人的臉上。還有一些魚掙脫了蚯蚓的誘惑,它們受到驚嚇,消失在水面,但把一圈圈的波紋留水面?,F(xiàn)在,那片古老的水泊早就干涸了,而波紋則把一條魚的意象原封不動地印在泥灘上。
一只陶罐,一只在燈光下沉默無語的粗重的陶罐讓我眼前一亮。這不是一只普通的陶罐,這只陶罐圓圓的腹部,刻著太陽、刻著森林、刻著一只不知名的獸和一些無法辨識的圖案。這只陶罐的附近還有一些精致些的陶器,陶器上的畫更豐富,有豬、有鳥、有葉,還有神……他們似乎想把他們知道的一切都刻在陶器上。他們喜歡氏族,喜歡氏族里的生活,他們理所當然地把太陽、森林和鳥獸當作他們生活的一部分。陶器上沒有刻畫愛情,在母系氏族干欄式的建筑里,有太多復雜的情感和復雜的關系被簡化了,簡化得只剩下了干巴巴的傳說。
一片寬闊而平坦的原野。凜冽的風從遙遠的唐古拉山吹過來,吹到這片平原時,它放緩了腳步。它一放緩腳步,冷漠的性格就變得溫和了。它開始關注一片稻、一片黍或是一片稷的生長,它托著舉著它們,間或搖一搖它們的胳膊,把那個世界搖曳成盛極一時的景象。
田壟間,農(nóng)夫的身影或隱或現(xiàn),他們的手中不再是那些笨重的石器,而是精工澆鑄的青銅農(nóng)具。有了青銅農(nóng)具,那片土地,才真正臣服。
土地臣服后,耕種成了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桑、獵、漁的位置則自動后移了。古蜀人離開了那片狹窄的河谷,他們開始了新的長征。這次,長征的隊伍里沒有蠶叢。除了蒼老的蠶叢,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都踏上了遠行的路。蠶叢不能跟他們遠行了,他把自己種在那片茂盛的桑林里。他沉睡的地方,立起一只巨大的青銅面具,面具上,兩只前凸的眼還死死地盯著古蜀人遠行的方向。
一位高大而瘦削的銅人,靜靜地站在一座規(guī)模巨大的祭祀臺前。他站在那里,那一方山水就安靜了。水還在流,但不再湍急;風還在吹,但不再呼嘯;云還在涌,但不再狂暴。他的眼還是那樣前凸,他身上穿著用名貴的蜀錦織成的長袍,巨大的手掌一手握著一根黃金包裹的手杖,一手握著另一件至為重要的祭物,沒有人為我們介紹他的身份,但僅從他肅穆的神情中,我們就能領會,他在那個世界的地位有多么崇高。
我趕上的應該是一場大型的祭祀。這是古蜀人一年中最重大的活動。祭祀馬上就要開始了,作為主祭,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備受關注。他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走過人壇,走過地壇,一直走到至高無上的天壇。就在這里,他要把所有的祝福獻給神、獻給先人。就在這里,他還要把來自神和先人的囑托帶回他的王國。他確信他的虔誠能感動神和先人,他確信他能完成這次天地人之間信息的溝通。
他應該就是那位帶著古蜀人長途跋涉的魚鳧。他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他是那個時代真正讀懂了長江的人。長江從海拔四千米、五千米的雪山上發(fā)源,在崇山峻嶺中沖波逆折,流著流著就流成了一片壯闊的水,流著流著,又流成了一條條細小的支汊,流著流著,更多的江水融匯進來,但無論是壯闊時還是細小時,都不能遲滯它奔流的向往。從一條江的流向中,魚鳧堅定了一個族群的走向。他開始了他雄心勃勃的拓國計劃。在他的計劃里不僅有堅固的城池、巍峨的宮室、壯觀的神廟,更讓人景仰的是,他的計劃里,還有一支馬隊。
那是一支英雄的馬隊。冬天來了,蠶停止了織繭,繡娘停止了織錦,馱著蜀錦的馬隊就上路了。他們的腳下其實沒有路,只有森林、江河和荒漠,沒有堅實的路基,沒有平整的路面,沒有醒目的路標……他們想盡辦法也無法拼湊出一條路必備的任何要素,但他們走過的足跡成了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路標。一上路,他們就管不了風霜雨雪,也管不了艱難險阻了。他們一出發(fā)就忘了歸程,他們從成都平原出發(fā),縱貫亞洲,一直走到遙遠的歐洲地中海區(qū)域,從風華少年,一直走成一堆骸骨,走成了骸骨,他們還在家人的夢中行走。也有幸運者,他們回來了,運回了鹽、珍稀古玩和那個時代最遙遠的夢……那條路,需要透支我們?nèi)烤囱觥?/p>
魚鳧做成功了他想做的一切。他不知道,他不僅開拓了一片規(guī)模巨大的國土空間,還開拓了一片規(guī)模更大的文化空間。最核心的國土空間當然是他的宮室所在的城池,最核心的文化空間則和青銅有關。三四千年后,一個個祭祀坑被人輕輕地揭開了它們神秘的面紗,袒露在世人面前的除了那些精美的玉琮、玉璧、玉鐲,還有讓人震撼的青銅器。青銅神像、青銅面具、青銅容器一件件被人們小心翼翼地取出來,連同它們身上厚厚的歷史信息一起擺在密封的櫥窗里,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神秘的世界的文化氣息有多么豐厚。
最讓我心情激蕩的是那棵體形碩大而精美的神樹。那是一株高達四米的青銅樹,鑄造這樣的一棵青銅樹需要舉國之力的投入。所有的疑問都集中在這棵樹上,千萬個為什么像一片經(jīng)年不散的云一樣籠罩在三星堆的上空。那個世界有太多的謎無法解釋,他們只能求助于他們心中的神。神在哪里呢,當然在天上。登天的路在哪里呢,沒有任何人能提供準確的答案。古蜀人沒有放棄,他們選擇用昂貴的青銅來澆鑄一棵通天的神樹。神樹上綴滿神鳥,一只神鳥代表一個太陽,他們認為,只有通過太陽神,才能找到上天的秘密,才能得到神的眷顧。神樹上還有一條蓄勢待飛的龍,只要收到準確的信息,它隨時準備飛向天空,去尋找它夢寐以求的自由。
神樹立在那里,仿佛屹立了一萬年。它立在那里,所有的山都向它頷首,所有的云都向它聚攏,所有的目光,都向它肅穆地致意。
他們仿佛在一夜間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能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引發(fā)戰(zhàn)爭的當然是那片富庶的國土。冥冥中的神并沒有為他們庇護,手持先進武器的外族軍隊一夜之間就殺到了城下。城墻倒了,宮室燒了,青銅器、神樹、玉器、陶器一股腦兒被人扔進了土坑。他們肯定不是屈辱地消失的,一些破碎得十分厲害的青銅兵器,展示了他們?yōu)槭刈o這片國土所作的努力,不幸的是,他們失敗了。
一個神秘的國沉寂了,就像流星一樣消失在茫茫夜空。
所有尋找他們的努力都失敗了,直到1929 年的春天,一個村民用現(xiàn)代工匠鍛造的鋤頭挖開了一處土坑,隨后,一個個土坑上或厚或薄的土層揭開了。土坑里沒有棺木,沒骸骨,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他們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保存下來的陶器、玉器和青銅器。這些器物上,都或多或少地帶有被破壞的痕跡,它告訴我們,古蜀人曾經(jīng)歷過的劫難。他們和他們身上獨特的衣飾,連包裹他們思想和靈魂的皮膚與血肉都在數(shù)千年的風云變幻中化成了泥土。一個憑勇氣、智慧和勤勞維系繁衍的民族,他們滄桑的歷史,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擺在土坑里。他們不像那些顯赫的帝者王者侯者一樣,從生到死不是將自己關在宮殿里就是將自己關在楠木棺材里,他們是真正的和自然水乳交融的一族。
我在一只裝滿了雞蛋的陶盆前長久地停了下來,這只陶盆不是什么貴重的物品,盆中的雞蛋已風化成了石頭,但因為這些雞蛋,那里還在孕育著無限的生機。它們和這只粗樸的盆一樣,仍然生生不息地傳遞著什么。
我的身旁,還有數(shù)不清的腳在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