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墩子

吳國華

賣肉的肉墩子一時間非常令人羨慕，尤其是那些小媳婦變著花樣和他套近乎。肉墩子的師傅朱一刀說天底下沒哪種活比賣肉還好，這可是個香噴噴的行當。

高中畢業(yè)那年，肉墩子的老頭子料定他考不上大學。老頭子提前退休，讓肉墩子接班到肉店上班。領導安排他跟朱一刀學賣肉。當時他不大樂意，覺得整天跟朱一刀圍著肉攤子轉(zhuǎn)沒面子也很窩囊。

肉墩子上班的頭幾個月，柜臺賣肉的事都是師傅一把抓，沒從他手里賣過一兩肉。每當賣肉的時候，他總是表現(xiàn)很乖的樣子，老老實實提前到柜臺忙活，把準備工作做好。每當?shù)昀餂]外人，師傅就利用這個空當開始手把手地教他第一刀從哪下，第二刀又是取哪里，還有筒子骨、扇子骨、尾骨、排骨等骨頭怎么下才合理，都逐一逐項去講解。朱一刀說不會下骨頭哪配叫割肉的呢！這點讓他感覺到割肉還真不是力氣活，的確還大有講究，看來還真得要用點心去學。

肉墩子最怕過周末，一旦沒事閑在家里，父母逮到機會就老提找個姑娘成家的事。父母一講這種事情他就煩，覺得自己二十周歲還沒到，哪想到成家的事呢？可父母只要嘮叨這事就不停嘴。再傻乎乎地蹲在家里要煩死人，不如找個由頭出去躲躲。他起床后就跟媽媽說同學叫他去釣魚。

肉墩子吃好早飯，放下碗就拿著釣魚竿子出門了。沒想到出門就碰到師娘迎面走過來，師娘問他：“釣魚去呀！那順便多釣幾條帶過來，省得我再買了。昨晚你師傅就叫我今天早一點跟你講，叫你晚上過來吃飯，幸好碰到你。別忘了哦，我去買點菜。”

謝過師娘，肉墩子想師傅干嗎要叫自己吃飯。有重要的事情要講？

他今天釣魚不同往常，他是真的想要釣點魚兒回去。平時不在意卻釣了不少魚，今天真想要釣點魚回去，卻一條也釣不上來，這讓他心里很焦慮。他想不管釣到釣不到，總要帶上幾條魚到師娘家去，空著手怎么交差呢？他盼著魚兒來咬鉤，可就是沒一點動靜。他耐著性子等著，但沒過多久就急躁起來，怎么辦呢？看見塘那邊的釣魚人開始在收魚竿子，真想開口問賣不賣，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耷拉著腦袋想，這空手回去怎么向師娘交代喲？尤其是想到師傅剛剛對自己有點好感，可不能被幾條魚給砸掉了。

“肉墩子，你真現(xiàn)世，一條魚都釣不到。這幾條魚給你帶回去吧！”

肉墩子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聽錯了。不料那人見肉墩子沒反應，就拍了肉墩子一掌，說：“肉墩子，你聾了？”

肉墩子這才回過頭來瞧瞧，原來是同學。他毫不客氣地接住同學遞來的魚說：“哎呀，你真是及時雨宋公明?！?/p>

肉墩子嘴里哼著小曲，興沖沖地進了家。

母親見他回來馬上說：“快出來吃飯。肚子餓壞了吧？”

肉墩子對母親說：“娘，我不餓。先把魚拿下來，弄一半我給師傅送去。師傅晚上叫我去吃飯呢?！?/p>

母親搭腔說：“就拿幾條小魚過去哪像話呢？”

老頭子聽到后說：“這無緣無故的，送幾條魚過去就行了?！?/p>

肉墩子怕老頭子再啰唆，趕緊搭腔：“那怎么行呢？至少也得買點煙酒過去，我曉得該怎么弄?！?/p>

大概五點鐘的時候，肉墩子敲開師傅家的大門。

師娘高興地說：“有魚就夠了，哪要買這些東西呀？”

師傅淡淡地說：“肉墩子過來了啊?！?/p>

師娘說：“剛才我還擔心，怕你來遲了，來不及燒魚呢?！?/p>

師傅催促師娘說：“好了，好了，別再嘮叨。趕快燒好，讓我倆先把酒杯端起來?！?/p>

不一會兒，師娘就把八仙桌擺滿了。肉墩子見這一大桌菜，心里大喜，猜測師傅對自己的看法肯定有了實質(zhì)性的改變，至少心里是接受自己了。

師娘從房間里拿出一瓶酒，對肉墩子說：“這酒你師傅舍不得喝，特意留著等你來喝?！?/p>

肉墩子一看是八寶春酒，頓時受寵若驚，同時又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涌上心頭。

肉墩子倒?jié)M酒，雙手端起酒杯，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師傅，我敬您?！比缓笠豢诟闪?。

朱一刀見他干了，自己也一飲而盡：“肉墩子，咱們悠著點喝，先多吃些菜填填肚子。來，來，來，吃菜，吃菜?！?/p>

肉墩子又把酒杯倒?jié)M，站起來雙手端著酒杯，規(guī)規(guī)矩矩喊了聲：“師娘，我敬您?！?/p>

朱一刀見肉墩子又干一杯，臉色一沉說：“肉墩子，你小子怎么不聽話呢？我話還沒落音，又站起來干了一杯，到底是你聽師傅我的，還是師傅我聽你小子的？”

師娘馬上責怪師傅說：“允許你徒弟急著敬你這個師傅，就不允許你徒弟急著敬我這個師娘嗎？”

肉墩子趕緊說：“我也是這樣想的，等敬完這兩杯就陪師傅慢慢喝?！钡睦锵氲膮s是早日謀得刀把子的掌控權。

節(jié)奏一慢，師娘作陪就受不了了，她端起飯碗說：“你們師徒倆慢慢喝，我要吃飯了?！?/p>

“在那呆坐著像木頭疙瘩似的干嗎？還不趕快夾些菜吃吃？”朱一刀見肉墩子默默地坐在那也不動筷子，一邊說一邊給他舀筒骨湯，說，“肉墩子，你小子可不能真像個肉墩子，不是喝了酒我才說你，早就想找機會跟你講了。你要不是我徒弟，我才不操這份閑心。”師傅喝一口酒接著說，“說老實話，我這輩子就沒想過收徒弟，要不是你老頭子開口，我怎么會收你這小子做徒弟？”

肉墩子端起酒杯說：“師傅說的是，我再敬師傅一杯！”

朱一刀和肉墩子碰了碰杯子說：“我就這骨頭，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但人不能沒骨頭。你不要也像你老頭子，我是真不喜歡背里有人說我的徒弟是個肉頭。曉得啦，干掉這杯！”

肉墩子默默地點頭以示聆聽教誨。見師傅伸來酒杯，他趕緊端起酒杯和師傅碰碰，然后就喝得干干凈凈。

“今天喊你過來，就是要告訴你，別看骨頭沒人稀罕，其實骨頭比肉好……”

師傅話沒說完就被師娘打斷了：“哎呀，沒完沒了的，說話哪能像老奶奶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呢？”

“不說了。喝酒，喝酒?！睅煾雕R上附和說，但稍微停一下又說，“肉墩子，再過兩個月我就要退休了，我要鄭重地告訴你，明天就把賣肉的事交給你去管，我要歇歇了?！?/p>

“師傅，我不行啊，管不了呢！”肉墩子心中大喜，卻很謙虛地說。

“說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肉墩子，你小子就大膽去弄吧！”朱一刀邊說邊自飲了一杯。

肉墩子酒喝得也像師傅一樣，歪歪扭扭地旋著腳步走出師傅家門。

外面的月光亮堂堂的，一陣清涼的風兒似乎也把肉墩子吹得清醒過來，感覺有個人跟在后面，他本能地回過頭看看，發(fā)現(xiàn)月光下是自己的影子。不曉得是怎么回事，突然覺得師傅要是像月光下的影子怎么辦？

第二天，肉墩子到肉店比平時早了個把小時。這畢竟是他第一次掌秤桿子賣肉，這讓他感到有點興奮。也就是說師傅朱一刀從今天開始給他打下手，但進肉店時發(fā)現(xiàn)師傅早到了。

肉墩子見師傅就問候：“師傅早?！?/p>

朱一刀說：“肉墩子，我有點不放心，想想還是早點過來了。不過我只管看不問事?！?/p>

肉墩子聽著不由心里有點小感動，覺得師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肉墩子破天荒地對師傅有這種感覺。

沒多久，一熟人問：“朱師傅，能賣了吧？”

朱一刀說：“今天你得要問他，往后要問肉墩子師傅才行。”

那人問：“怎么能喊小師傅肉墩子呢？”

“老胡的兒子嘛，本來就叫肉墩子，不喊肉墩子喊胡師傅也行?！?/p>

“經(jīng)你這么一說，再看看長得和老胡真像?！蹦侨苏f完便問，“小胡師傅，能賣了吧？”

肉墩子說：“可以賣了?！?/p>

不一會兒，買肉的人陸續(xù)來了。師傅不厭其煩地把肉墩子介紹給大家。

肉賣完的時候，肉墩子心里似乎明白師傅說的“割肉技巧很重要”這句話。師傅說得對，光靠體力是不行的，真的要講技巧。別小看一頭豬，一刀一刀地割下來，一般的身子骨不一定吃得消。

師傅看著肉墩子第一次賣完肉，且做得不慌不亂，也就放心了，覺得自己可以放手了，再賣上十回八回就用不著他操心了。

不曾想，個把月的工夫，一下子小縣城的人都曉得了肉墩子師傅，都巴不得快點弄個面熟，生怕遲了搞不好關系。沒過多久，一些買肉的托人打聽肉墩子師傅今年多大了，有沒有找對象。肉墩子覺得好笑，他們喜歡操心費舌由他們?nèi)グ伞?/p>

就在肉墩子名聲最響的時候，師傅的退休手續(xù)辦下來了，他這才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肉墩子原本看不慣師傅，朱一刀也不大喜歡肉墩子，肉墩子接班后偏偏被安排當朱一刀的學徒，弄得雙方有一段時間都不是很快活，但他們相處久了以后，都改變了對彼此的看法。肉墩子想想師傅蠻可憐的，他夫妻倆曾有一對兒女，不幸在玩水的時候雙雙溺亡。眼下師傅要退休了，師傅一輩子好面子，做徒弟的要幫師傅撐撐面子，要給師傅捧捧場。

一天下午，飯店大門口掛了“祝賀朱唯德師傅光榮退休”的橫幅。飯店里一切都按照肉墩子的要求籌辦得井然有序。

等請來的客人都陸續(xù)走進飯店宴會廳，卻未見到師傅和師娘的身影。

“肉墩子，你這師傅真叫師傅了，會擺譜的嗎？”他的一個同學說。

肉墩子趕緊說：“小聲點，被人聽見多不好?！?/p>

“現(xiàn)在人退了，還怕什么呢？”又一個同學說。

在幾個同學七嘴八舌說得正來勁的時候，肉墩子突然說：“師傅，師娘，大家就等二老啦?！闭f著趕忙上前攙扶。

師傅和師娘在肉墩子和他同學的簇擁下，走進飯店宴會廳。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長輩、各位同事、各位同學：

大家晚上好！今天是我?guī)煾抵煳ǖ孪壬鈽s退休的大喜日子，承蒙諸位賞我薄面，在此，我表示最衷心的感謝！我跟隨師傅做學徒的日子里，他老人家不厭其煩地悉心幫我、教我，不僅教我手藝，還教我做人、做事，讓我學到了許多在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我堅信這些教誨必將對我未來的人生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為表達和感謝師傅對我的恩德，讓我們共同舉杯，祝愿師傅和師娘，健康快樂！

一番簡要的答謝之后，肉墩子先躬身給師傅、師娘敬酒，然后將酒杯高高地舉起，對大家說：“干！”

師傅朱一刀笑瞇瞇地對肉墩子說：“肉墩子，你小子平時肉頭肉腦的樣子，看不出來肚皮里卻藏了不少東西。剛才一番話說得不差，比師傅我強多了。”

“師傅您夸獎我了。說話這哪能算本事呢？即使算也是您老人教的?！比舛兆诱f得師傅臉上堆滿了喜悅。

坐在旁邊的父親也附和著兒子肉墩子說：“那是，那是?！?/p>

父親嘴上雖這么說著，可臉上那種欣喜的表情卻不太自然，給人有點牽強的感覺。

肉墩子心頭咯噔一下，暗下自問是自己做過了還是父親吃醋了。他曉得父親就那么大的心眼，八九不離十肯定是吃醋了。父親的肚量總是讓他察覺到還是那么小，小得讓他受不了。他不想再捉摸，覺得自己該趕緊去給主任敬酒，然后再換桌子敬敬酒，答謝給面子的客人們。

“主任，敬您一杯，感謝您對我的教育與關愛?！比舛兆幼叩街魅紊磉?，邊說邊和主任碰一下杯，然后一口干了。

“小胡，說哪里話呢？叔叔我關心得還不夠。你小子還不錯，好好干，我這主任的位置遲早會是你的！”主任說。

“不敢當，不敢當，謝謝主任抬舉！您喝好吃好。我去其他桌子敬敬酒?！比舛兆诱f。

肉墩子每到一桌，總有人夸他，夸他有水平，夸他能力強，夸他口才好，等等。

兩三個小時過去，客人們也吃好了，多數(shù)人也喝高了。肉墩子站在大門口向客人們道別，見師傅和師娘出來了，他趕緊迎上去說：“師傅，我來送你倆回去。”“不用……有你……你師娘嘛。你小子在……這送客人吧！”師傅朱一刀說話舌根有點打結(jié)，興許是高興喝得有點高。“好，好，好。師傅，那您和師娘走慢點！”

肉墩子回到家，看父親那一臉不快活的樣子，馬上猜到父親又在生悶氣。

母親問他：“都結(jié)束了吧？”

肉墩子說：“都結(jié)束了?！?/p>

父親憋不住了，問一句：“花費不少吧？兩三個月的工資沒啦?！?/p>

“還好，沒花多少。煙酒都是找人批發(fā)的?！?/p>

“批發(fā)就不用花錢了？”肉墩子還沒說完，父親打岔說，“我看你對朱一刀比對老子還要親呢。”

“對朱一刀不好的時候是你說要我對他好，可對他好了你又說比對你還親。你到底要我怎么弄才算好呢？”肉墩子有點生氣地對自己的父親說。

“過去說的時候那是過去?？涩F(xiàn)如今他退了，刀把子掌控在你手里了，還能圖什么？背地里都說我肉頭，我看你比我還要肉頭?！备赣H終于攤牌說亮話。

“這年頭勢利的人多，這很正常，但做得太明顯就不好。我這么做就是不讓人家說我勢利，至于背地里說我肉頭就巴不得了，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呢?！比舛兆诱f著自己的想法。

肉墩子父親說了很多，他沒再說話，一直想跟師傅朱一刀在做事做人上學到了很多父親不曾教過的東西，尤其師傅朱一刀對他說的“做人不能沒骨頭”這句話，讓他明白了“人的貴賤是靠骨頭去鑒別的”這個道理。他覺得師傅值得尊敬，至少做人的骨性上令人欽佩。

母親見肉墩子坐在那兒發(fā)怔，勸他說：“你老子說你兩句，發(fā)什么呆呢？快點去洗洗，關燈睡覺吧?！?/p>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