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軍
30年前,為了慶祝建黨70周年,歌劇《黨的女兒》應運誕生,成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民族經典歌劇之一。今天,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之際,《黨的女兒》被搬上國家大劇院的舞臺。因為距離上一輪演出已經相去30年,相信很多觀眾跟我一樣,除了在音樂會上聽過劇中的幾個經典唱段之外,大多都是第一次看《黨的女兒》。坐在觀眾席里,拿著國家大劇院精心制作的節(jié)目冊,撫摸著那幾張30年前那些主創(chuàng)前輩們手稿的圖片,看著那些有些字跡模糊的字體,那些仿佛流動著情感的樂譜,還有那一張張當年寫信寫作文用的方格紙,有種穿越的感覺,也有著一種深深的感動。雖然知道這是一部經典,但是老戲新看的感覺很奇妙。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當晚看完戲之后的最大感覺就是,作為一部第一次看的老戲,幾乎沒有一處不好看,幾乎沒有一處不好聽,這可能就是經典的魅力吧。
戲好看,曲好聽
先說戲,一部歌劇一般都是幾幕幾場戲,簡單得像積木,但是這部戲不同。兩個多小時的戲,講得跌宕起伏,節(jié)奏緊張、線路清晰、邏輯性強、層層遞進,從一開場的刑場,就制造了一個死而復生的懸案,老支書側身一擋救了玉梅。這個懸念為劇情展開做了鋪墊,真正的叛徒馬家輝將臟水潑到了玉梅身上,造成了七叔公的誤會。為了證實馬家輝的叛變,玉梅不惜再入虎穴回到馬家輝家里,揭開他的丑惡嘴臉,最后真相大白,可恥的叛徒得到了應有的下場。中國觀眾看戲喜歡看故事,故事好他們就喜歡看,這部戲就是一個標準的好故事,尤其是在歌劇舞臺上就更加難得。
歌劇《黨的女兒》的復排,是建黨百年的獻禮之作,但是通篇不教化不講大道理,而是通過講故事鋪陳情感推動戲劇發(fā)展。這部戲最大的長處就是以情動人,全劇情感豐富真誠,抒發(fā)全部出自內心,真摯感人。一句話,只有真的才能動人。戲中有很多細膩的情感處理,非常走心。比如說在玉梅起死回生之后,見到七叔公和女兒的那場戲,一碗粥一冷一熱的處理很是用心。被七叔公誤會時,老人家奪過玉梅手中的碗潑掉,用粥涼了喻指人心變了。在解除誤會之后,娟妹子再次端出一碗粥,七叔公說了一句,喝吧,熱的。只幾個字一句話,觀眾的心都熱了。那一刻,現場有掌聲有淚水。還有,玉梅和桂英這對革命好閨蜜的情感處理也是其中的亮點,不管有什么誤會或者不解,一句兒時一起唱過的“杜鵑花呀杜鵑花,花開滿坡滿山洼”,一切都煙消云散重新回到從前回到革命的起點。說實話,如今已經不可能再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歷了,那個年代的幾部大戲,包括《洪湖赤衛(wèi)隊》《江姐》《白毛女》等,都是集國家力量的集體創(chuàng)作,《黨的女兒》也是同樣不帶個人標簽的經典之作。閻肅、王儉、賀東久、王受遠等幾位詞壇大家和戲劇高手共同打磨推敲出來的作品絕對經得起時代的檢驗,時至今日依然是符合當今觀眾審美的好戲。
再說音樂,對于大部分觀眾來說,一部歌劇好聽是第一位的,畢竟是音樂戲劇。大幕未拉開,好聽的音樂已經舒服了耳朵爽了心,“杜鵑花呀杜鵑花,花開滿坡滿山洼。心似火焰紅彤彤,身似白玉玉無瑕。杜鵑花呀杜鵑花,默默無言吐春芽。風風雨雨壓不倒,清香萬里送天涯。”看著大幕上漫山遍野的杜鵑花,聽著這旋律優(yōu)美意境深遠的唱段,托物言志地渲染了共產黨員的堅毅品格如杜鵑花般盛放生長,未入戲先動情,打動人心。這首《杜鵑花》在劇中出現數次反復詠嘆,成為幾乎貫穿全劇的旋律,每一次當那熟悉的旋律響起,人們都會被莫名地感動。這部戲好聽是必然的,因為這不是某個人的作品,而是凝聚了一代人心血的集體創(chuàng)作,王祖皆、張卓婭、印青、王錫仁、季承、方天行,六位當年頂級的作曲家?guī)еl(fā)的創(chuàng)作熱情18天寫就的激情之作,為人們奉獻了大量傳唱至今久唱不衰的經典唱段,諸如《天邊有顆閃亮的星》《血里火里又還魂》以及劇終玉梅英勇就義時所唱的《萬里春色滿家園》等。還有,這部戲聽不到一句以往在有些中國歌劇中出現的拗口的宣敘調,該唱就唱該說就說,所有的處理都順暢自然,整個音樂從開場到劇終洋洋灑灑一氣呵成。此外,樂池里的藝術家們也是整部戲成功的基本保證,一身紅色西裝的李心草統帥著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合唱團及中央民族樂團組成的龐大的音樂軍團,為這部戲的完美演繹平添了一對翱翔的翅膀。李心草說過,歌劇《黨的女兒》首演于30年前,30年前也是他初登首都舞臺的日子,他的舞臺生涯和這部劇是同歲,從老藝術家手里接過接力棒的年輕一代見證了紅色基因的薪火相傳。
與30年前的舞臺相比,科技的發(fā)展和審美的進步早已讓今天的觀劇過程變成一場視聽盛宴?!饵h的女兒》的舞臺上,多媒體等現代化舞臺技術帶來了新的審美體驗,引人入勝的舞美設計給人們身臨其境的真實感,給這部戲的好聽標準加分不少。一部戲觀眾喜不喜歡,中場休息是一個標準,至少我看的那一場觀眾幾乎都是滿的,不但沒有人走而且最后的謝幕掌聲歡呼聲持續(xù)不斷,足足有十分鐘之久,場面之熱烈之感人從劇內一直延續(xù)到戲外。
雷佳從“小女人”到“大女人”
感謝雷佳以及國家大劇院的邀請,我才得以看到這樣一部好聽好看感人至深的大戲。作為多年的老友,雷佳一點一滴的成長與進步我們都是看在眼里,特別是她在舞臺藝術上突飛猛進更是令人喜悅。不過,跟以往的感覺不同,這部戲對于雷佳好像有著一種質的飛躍。從《木蘭詩篇》《邊城》《再別康橋》《運河謠》等諸多她塑造的舞臺形象,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舞臺實踐的歷練,她的演技和唱功都一日千里地增長。但在我眼里和心里,她始終還是個“小女人”,不管是臺下的笑語吟吟還是臺上的威風八面,都是這種感覺。但是這次不一樣,當晚她一出場一張嘴就立刻感到了一股強大的氣場,而且越往下看越覺得這個舞臺是她的。她演繹的玉梅這個形象在人們眼里仿佛瞬間高大起來,并非只是她扮演的一個堅定的共產黨員形象,更是她整體的藝術形象的高度都大大增加了。這一刻,雷佳瞬間變成了一個“大女人”。
這是一部大女主的歌劇大戲,雷佳的戲份很重,從一開場到劇終,每一幕每一場她都在臺上,這對一名歌劇演員來說需要強大的爆發(fā)力更需要耐力和體力,以及對人物全面的掌控力。雷佳的表演大氣自然、細膩生動,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全在戲里。雷佳演繹的玉梅這個角色性格豐滿,極富情感色彩,她是一名堅定的寧死不屈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一個黨的女兒,是一位孩子眼中愛意滿滿的母親,同時也是七叔公眼里的鄰家女、好姐妹桂英身邊的好閨蜜,雷佳將這個人物的多種角色演繹得有血有肉層次分明。劇中有幾次表現母女情深的唱段,她的演唱情真意切入肺走心。她本人也是一位母親,她常常撫摸著孩子的頭一邊唱一邊眼含淚水,我相信那一刻她一定是把自己對孩子的情感融進了唱段,融進了人物中。
雷佳的嗓音清脆中氣十足,演唱大氣磅礴張力十足,大戲一開場她就以一曲大開大合的詠嘆調《血里火里又還魂》抓住全場。“我乘春風去,我隨杜鵑喊,我在天邊唱,我在土里眠,待來日花開滿神州,莫忘喊醒我,九天之上,笑看這萬里春色滿家園!”這是尾聲處8分鐘的詠嘆調《萬里春色滿家園》,雷佳從容不迫的演唱顯示了高超的唱功以及連貫始終的情感抒發(fā),臺上的她唱得鏗鏘有力,唱得人熱血沸騰。整部戲看起來,她的聲音富有變化色彩豐富,柔情處圓潤甜美,激情時蕩氣回腸。雷佳對于中國歌劇板腔體的運用已經滲透到了骨子里,她的演唱民族味道濃郁濃烈。我敢說,通過這部戲,雷佳已經成功地接過了中國民族歌劇這桿大旗,而且她當之無愧。
“守正,不是說所有人都守得住的,需要水準需要藝術品質需要下功夫?!崩准颜f,“精心打磨一部有中國味道、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精品力作實屬不易,該劇的成功得益于使用中國化的語言,用中國人能夠欣賞的方式進行藝術表達,凝結了中國人民和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币驗檫@出戲實在是太火了,實在是一票難求,我只能看到一場,沒有欣賞到扮演桂英的B組演員蔣寧的精彩表演。為什么說是精彩,因為這兩年這位青年女高音的進步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她相繼承擔了《蘇武》《劉三姐》《小二黑結婚》等多部民族歌劇的領銜創(chuàng)作,同時也以出色的表現成為“第四代喜兒”。相信,她扮演的田玉梅同樣不會令人失望。
人物有溫度,壞人不臉譜
絕對不夸張地說,這部戲可謂滿臺生輝,每個演員都令人驚喜。我跟廖昌永也是多年的老友,他演的“理發(fā)師”早已深入人心。跟以往帥氣年輕瀟灑的角色相比,這部戲他扮演的七叔公完全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如果不看節(jié)目單不對照演員表,臺上的那個手拿煙袋一臉胡子的老頭兒,你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上海音樂學院那位風流倜儻的廖院長。廖昌永堪稱唱演俱佳,他演的七叔公生動傳神,身體前傾走步有些踉蹌的步態(tài),就連給煙袋鍋子裝煙、用煙袋磕鞋底的動作都很真實自然。尤其是在山間七叔公給娟妹子喂粥的橋段,他滿臉慈祥溫柔的演唱,觀眾已經完全忘了廖昌永這個演員,而他就是七叔公。廖昌永是中國音樂界出了名的好嗓子,不用夸沒的說。此次,一向以唱西洋歌劇為主的他首次挑戰(zhàn)民族歌劇板腔體,他將西洋的美聲唱法與板腔體完美融合毫不違和,同時又唱出了十足的味道。他說:“從唱腔上不能把它唱成戲曲,又要保持戲曲的風格特點,所以需要從唱腔演唱方式上去設計?!笨磥恚尾朗窍铝苏婀Ψ?。
當然,還有平時看上去憨厚樸實的薛皓垠,這次也“立場不堅定”了,在他的演藝生涯第一次“當了叛徒”,顛覆了人們的想象、拓寬了戲路。薛皓垠是個好演員,不管是《蝙蝠》《弄臣》《愛之甘醇》等西洋歌劇還是《方志敏》《再別康橋》等中國歌劇,他都能留下一個又一個鮮活的形象。這是他第一次演反派,他放得很開。他的表演松弛自然,內心活動全都掛在臉上、眼神和表情動作中。他并沒有把叛徒臉譜化,他有他內心的復雜性,貪生怕死出賣同志是他可憎的一面,而他對妻子的愛是真的,即便是桂英瘋了,也一樣對她好。但他又是自私的、貪婪的,他試圖用出賣同志換取的榮華富貴給到桂英更好的物質生活。他的心理活動在那首《我就像這件白小褂》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只要能活命,管什么善惡真假?”同時也表現了他黨性的喪失,為了活命可以背棄信仰。這是人性深處的復雜性,薛皓垠很好地拿捏住了這一點,把叛徒馬家輝演活了。同樣遺憾的是,沒有看到馬家輝這個角色的B組演員、男高音王澤南的表演,這同樣是一位演唱和表演俱佳的演員,而他扮演的馬家輝又當是另一個鮮活生動的表演。
此外,必須要夸一夸劇中的小演員。劇中有幾段母女情的對唱,雷佳的情感表達自不必說,扮演娟妹子的小女孩稚嫩的聲音一出來,我的心立刻就化了。還有就是見到“死而復生”的媽媽之后,一個踉蹌雙膝跪地跌倒的動作,很逼真很傳神。歌唱家表情達意可以用聲音、用技術、用手段,可孩子們只有一條小嗓子,本真的、沒有任何裝飾的聲音,只要唱就真實、感人。我看的那一場,小姑娘叫余梓溪,今年10歲,演得很棒唱得也很動聽。還有另一組的娟妹子叫田覓蜜,據看過的人說同樣很好,更貼近角色。以往在歌劇舞臺上“打醬油”或者參加合唱的小演員不少,但是有唱段有表演的角色中不多,7歲的田覓蜜也成了中國年齡最小的歌劇演員。
《黨的女兒》是一部向前輩致敬的守正創(chuàng)新之作,參與復排創(chuàng)作的舞臺藝術家們以嚴謹的職業(yè)精神和高超的藝術水準,將這部紅色經典完美地繼承過來。同時,新一代藝術家接過民族歌劇這桿大旗以符合當代觀眾審美的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繼續(xù)前行,在傳播紅色精神與思想的同時,未來一定會在新時代讓這部經典之作走上更高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