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欣
畢業(yè)搬離宿舍后,總是會想起是不是有哪件物品遺忘在宿舍里沒帶回來。我總是疑心角落里仍有未拾掇的物品與回憶,然而我終是沒有辦法再回去看一眼。于是,它們就像滾落幽暗草坪的露珠,被黑洞吞噬的飛行器,當成礫石掩埋的流星,沉進海溝的宋代商船。它們或許被清理宿舍的宿管阿姨帶走了,但是我附著于斯的那一層意義被剝落了,它們只是單薄而美麗的陳設(shè)品。
我是不善于收拾東西的人,也不善于整理回憶。
偶爾會有回憶的片段突然閃過,勾連起對物件的回憶和失落的回憶。比如看到關(guān)于小龍蝦的推送,我想起了和朋友去長沙旅游,再想到在長沙買過一條項鏈,可是怎么也想不起項鏈放在哪里了。還有一些東西,我明確地知道它們永遠被留在了宿舍,都是打包行李時裝不下的東西,比如收藏明信片的木匣子、打比賽準備的一摞摞資料、曾經(jīng)陪我入眠的布偶。
我不由想起了陳奕迅的《粵語殘片》,那是很有故事感的一首歌,從搬家時打掃舊物,唱到回憶開學時的初次約會。
舍友小雅對我說,她覺得畢業(yè)最催淚的一個時刻,是看到舍友曉曉發(fā)的一張照片。那時,小雅收好行李已踏上歸途,她在火車上看見曉曉發(fā)的一條朋友圈,只是簡單的一張照片——拍的是空空如也的宿舍。
看到照片時,小雅感覺滿滿的經(jīng)歷,在這空曠的小屋中呼之欲出。曾經(jīng)我們在這個宿舍里共度了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有過多少次夜聊與聚餐。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被清空了,像電腦按下了“格式化”,什么都留不住。一個個物件被我們注入了太多感情,帶走或丟棄它們,就像把一株株茂盛的植物連根拔起。
而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宿舍的。離開前夕,我偶然在校園廣場看見天橋上方絕美的晚霞。天空是金黃的,云層是深灰的,極亮與極暗、輝煌與低沉的對比,就像恢宏的史詩。
我突然想到自己很久沒有看過晚霞了。大學的最后一個學期,因為疫情沒能開學,我也回到了家鄉(xiāng),看到的大多是被高高的居民樓切割的晚霞,就像豎立在空白處的廣告牌,缺乏氣勢。忽而看到校園的晚霞,才驚覺這里的空間如此開闊,足夠舒展所有的美好。
都說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竟然失去了這么久都沒有察覺。待到察覺,我也將再一次失去它了。
相似的,前段時間我和朋友追憶往昔,他引用了《陶庵夢憶》的一句話:“過去便堪入畫,當時正不足觀。”這與《錦瑟》也有共通,“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那些平凡的物件、日日所見的風景,直到失去,才忽覺其意義。
就像我觀賞古代國畫,總覺得它勝于當下國畫的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那宣紙泛黃的質(zhì)感。這層暮色般的掩映,讓古畫變成了水中月、鏡中花?;蛟S古畫剛畫好時,那嶄新、清晰的樣子,并不如它蒼老的樣子好看。
告別雖然感慨萬千,但不是值得痛哭一場的傷心。大概這也是從一個階段走入另一個階段所必然經(jīng)歷的陣痛。友人在贈別時說:“告別是為延續(xù)回憶永恒的華麗。”確實如此,如果沒有告別的儀式,也就沒有濾鏡的懷舊質(zhì)感。
離別時也有別樣的美好。我宿舍的小伙伴們感情特別好,雖然學校只給了每人三天的錯峰返校時間,但我們在酒店開了房間,各種擠時間,終于湊出了宿舍相聚的機會。
我們四人擠在酒店的小房間里徹夜長談,仿佛與以前的宿舍夜談沒有差別。但這一次也是如此不同,我們說起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說起未來的規(guī)劃,說起再聚首的困難,每個人都止不住淚水,邊哭邊互相安慰著。情感濃度如此飽和的時光,是我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
離別只是暫別,就當只是把回憶封存起來吧。它們都是壇子里的酒,等待往后的啟封。
就算物件不在了,回憶仍在,友人仍在,足矣。那些失落的舊物件,也像暗夜里的星辰,就算距離數(shù)萬光年,我已看不見它的光芒,我也知道——它就在遙遠的角落,默默地閃著回憶的微光。
(作者系美國南加州大學2020級傳媒管理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