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治愈系

陳志宏

時至今日，飲水時我都不會喝個杯底朝天，總要留那么一點點，隨手一倒，聽到那清越的嘩聲，才感覺水真正入了肚，宣告本輪喝水任務(wù)圓滿完成。

一向節(jié)約到被人視為小氣鬼的我怎么突然大方到?jīng)]邊，會慷慨地倒掉杯底那汪“小湖水”呢？要知道我家的用水量，不論豐枯季節(jié)，都比同等人口的左鄰右舍少一大截呢。

一切得從我的童年說起。

兒時，我生活在贛東鄉(xiāng)下，沒有高山，只有矮嶺，平原如砥，阡陌縱橫，不缺的是水，春漲夏洪秋汛，水災(zāi)頻頻，麻煩多多，但可以飲用的，只能到村前那口井里去打。遇上取水高峰，井口里的水桶七上八下，熱鬧得很。水清甘冽，但水井就那么點大，吊桶那么多，打得又那么頻繁，再純凈的水也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啊。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井水挑回家，倒入水缸，打一杯來喝，多少都會夾雜一點細沙微粒。

兒時喝水，不論冬夏，生飲才過癮。只因井水有沙粒，沒有人會一飲而盡，總要留那么一點兒殘水，隨手倒掉。大人都這樣做，孩子們有樣學樣，慢慢也成了習慣。

村里人喝水，喝到最后，都能聽到兩種聲音，一種是心滿意足的吧嗒嘴聲，另一種是剩水與大地親吻的嘩啦聲。

十一歲那年，我家有了壓水井，再也不用大老遠地去村前的水井挑水了。壓水井的水質(zhì)好了不止一點點，但飲水不盡的習慣依然保留著，不聽到“嘩”的一聲倒殘水的異響，就跟沒喝過水一樣，不踏實，不舒坦。

倒水的儀式感，已然與喝水的莊重感融為一體，密不可分。

到縣城上高中，深知生水的危害，喝涼白開才慢慢擠兌了以往的不良習慣，成了生活的新方式。飲水變了，但那最后環(huán)節(jié)的經(jīng)典小尾巴怎么也割除不掉，保存至今。

如今，喝進肚子的水都經(jīng)水廠消毒、過濾、凈化，在家和單位還有凈水器二度把關(guān)，若想在水里發(fā)現(xiàn)沙粒，簡直比登天還難。但我依然不改初衷，杯剩一線殘水，不喝，只用來傾聽。

打記事起，倒掉杯底的余水，成了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一個動作，暴露了我的童年。三歲時做的事，到老都改不了，兒時的習慣深植內(nèi)心，任歲月的風刀霜劍，無力撼動。

中國有句諺語：“三歲看大，七歲看老?！?/p>

西方也有類似的格言：“把孩子交給我，只要七年，我就能還給你一個大人?！?/p>

為此，心理學家紛紛從專業(yè)角度闡釋這類現(xiàn)象。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說：“人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尤其是童年創(chuàng)傷，會影響人的一生?！卑柛ダ椎隆ぐ⒌吕照f：“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p>

我飲水不盡，傾耳聽之，不知是窮盡一生治愈童年，還是童年在治愈我此生綿綿不盡的煩惱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