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我與遠(yuǎn)方

彭驚宇

在哈巴河，看奇幻的云

阿爾泰山是富甲一方的云的寶庫

它敞開巨人的懷抱，向哈巴河遼闊天穹

連綿不斷地推送，一系列奇幻的云

金秋。哈巴河畔天然白樺林

被太陽這位丹青妙手繪染成一派金黃

而那些濃淡相宜的白云和鉛灰積云

入畫，如詩。更增添白樺叢林的靜美

我們攀爬上哈龍溝怪石磊磊的巖頂，抬頭

眺望

天空牛羊遍布。駝隊(duì)正從絲綢古道昂首

走來

哈熊在蹣跚，雪青馬撒開自由的勁蹄奔馳

透過那一片低下褐色頭顱、集體沉思的

秋葵原野

透過金枸杞和紅堿蓬、透過阿克齊濕地

曳動(dòng)的葦蒿

能明晰看見阿爾泰山銀灰雪冠，正牽引

青海般的長云

那么悠遠(yuǎn)、森藍(lán)，連綴成大美無言的曠

奧之境

在從邊防馬軍武哨所返回哈巴河縣城的

路上

我們驀然與最奇觀的云相遇。一艘碩大

無朋的魚形飛艇

橫亙在前方上空，仿佛是超現(xiàn)實(shí)主義畫家

達(dá)利的繪畫

白樺樹上的珠馬別克

在哈巴河天然白樺林

在通往庫勒拜鄉(xiāng)的道路旁邊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棵粗壯的白樺樹

上面刻有哈薩克小巴郎的名字：珠馬別克

這棵粗壯的白樺樹，留有天生野長的

母親似的眼睛，和山水皴畫的斑痕

可右邊一豎行稚拙的漢字：珠馬別克

卻是人為刻上的，晨光中令人暗自驚奇

珠馬別克，這是你少兒時(shí)代學(xué)漢語的杰作

還是你的頑童伙伴，故意戲弄你的一筆

抑或是哪位羞澀的小克孜，最早的戀心

萌動(dòng)

你現(xiàn)在去了何方？奔向內(nèi)地，還是留在了

新疆

是否已成為哈巴河這片土地上真正的牧人

或者手握鋼槍的戰(zhàn)士，正晝夜巡邏在邊防

線上

是否已走過萬水千山，在繁華都市的街頭

思念故鄉(xiāng)

珠馬別克，與白樺樹一同長大的珠馬別克

愿那樹身上慈母般的眼睛，永遠(yuǎn)注視和

保佑你

愿那山水皴畫的瘢痕，永遠(yuǎn)伴隨你風(fēng)雨

兼程

在額德克紅葉林

黝黑的柏油路，縱深指向

中哈邊境的薩爾布拉克

在棕褐色的荒原盡頭，在白沙海的

丘谷之間，是漫坡遍野燎燃的火紅

額德克紅葉林，一片片紅楓似的山楊樹

令人驚訝止步。仿佛晨光中的火炬

太陽傳遞給大地的，一盞盞無私的燈焰

瀚海中靜謐的紅色漂礫

這里，果真吐露過我們少年初始理想的

心扉

果真遺落過我們青春與愛情的綿長故事嗎

儼若時(shí)光隧道中，不期而遇的重逢

一襲石榴裙裾，款款翩翩地走來，絕代

風(fēng)華之美

在輝明悠長的路途，讓我又一次怦然心動(dòng)

額德克，矯健的棗紅龍駒馱著新嫁娘來了

額德克，盛裝的婚典誰掀起紅蓋頭露出

暈紅的面龐

額德克，是阿肯那不倦的夜鶯，喚醒草原

又一輪紅日

如此盛大，紛繁，陽光蠟染之絢紅

透過緊挨著的幾株蓬勃金紅的山楊，我

看見

黑白黃三只奶牛，宛若橫向遠(yuǎn)去的悠然

牧歌

吐魯番葡萄

在炎炎夏季的吐魯番

我們采摘和品嘗了，一串串

世上最鮮美甘甜的葡萄

它們是那樣勝似北國的愛情

讓人久久回味，又久久難忘

吐魯番葡萄，是太陽的火焰之手

所捧獻(xiàn)的一嘟嚕一嘟嚕甜嫩可口的

紅瑪瑙、紫水晶、黃籽玉和綠珍珠

是無數(shù)阿娜爾罕多情的眼睛

閃爍在西域壁毯似的幽遠(yuǎn)夜空

坎兒井潺潺清流所澆灌的

是一溝溝一架架翠綠而繽紛的葡萄

無核白、馬奶子、紅提和喀什哈爾

還有白布瑞克、瑣瑣和玫瑰香……

那些多彩的葡萄，喧嘩的葡萄

仿佛身著艾德萊斯綢裙的維族古麗

正趕赴一場盛大的麥西來甫舞宴

在火焰山流金疊翠的溝谷中

在維吾爾人古樸寧靜的家園里

葡萄藤蔓構(gòu)建起和諧富足的生活

泛濫的陽光，多像一群群歡樂的小巴郎

在葡萄葉面和卷須上嬉鬧和歌唱

而那一掛掛琥珀般晶黃瑩透的葡萄

真像是陽光和雨露凝結(jié)的美好時(shí)光

蔥蘢高懸于千年故城的廢墟之上

化作干紅美酒在遼闊大地奔淌

吐魯番葡萄，枝枝葉葉都撥動(dòng)著異域琴聲

正在把這珍貴人間美麗如斯的生活傳揚(yáng)

走出這座以葡萄聞名的城池和王國

人人都有可能變成幸福葡萄的模樣

睡胡楊谷

蒼灰天底，塔克拉瑪干——

死亡之海上縱橫著無邊無際的睡胡楊

是侏羅紀(jì)恐龍時(shí)代的化石遺骸

是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的古戰(zhàn)場

是但丁《神曲》中怪鳥夏比的樹林

是圣·桑的《骷髏之舞》、畢加索的《格

爾尼卡》……

置身于睡胡楊谷，我仿佛看見

無數(shù)種類的亡靈，赤裸著怪異的骨架

它們光禿的軀干，嶙峋直立，或橫斜偃臥

扭曲著，奮掙著，顛連于漫漫絕漠流沙

猛犸象的沉思。曠野之豚的奔突

昆崗巨人部落酋長的傲慢風(fēng)骨

昂首呦鳴的天鹿。蹲坐漠原的斯芬克斯

穿山甲閑庭信步。敦煌飛天揮起落寞

舞袖……

我的手掌輕輕撫過黃昏時(shí)分的睡胡楊

感覺那遒勁旋刻的紋理，如同歲月滄桑

的皺紋

三千年睡胡楊，冶鑄青銅占卜龜甲的殷商

也許你們正是克里雅河與和田河的寵兒

秦宮漢闕的編鐘、陶塤，逐鹿中原的

鐵騎、王旗

多少時(shí)空的密碼，曾被深深刻進(jìn)你們的

年輪

——天之靈，地之魂;人之杰，鬼之雄

大漠睡胡楊，正以悲壯的死，喚醒我們

的生

告別青田

我就要走了，在這晨光微明的時(shí)分

等待從溫州過往杭州方向的火車

踏上青石板路，在小小站臺(tái)上獨(dú)自徘徊

深眸回望，竟已是依依惜別的目光

再見了，美麗的青田;再見了，碧水長流

的甌江

從那么遙遠(yuǎn)的大西北，橫穿整個(gè)國土

我參會(huì)來到這東南形勝的甌越之地

古老的永嘉山水正渲染新世紀(jì)的春色

太鶴山下，依舊是田產(chǎn)青芝的青田

而那山頂上，白鶴棲息回翔在千年神話中

乘坐大竹排，渡向江水南岸的石門洞

深幽開闊的翠谷，有茂林修竹，清溪喧流

一道垂天飛瀑，如閃電驚訝一片青山

上有白猿仙姑的穴居，下有劉基暗藏天書

的石鎖

嘯傲云梯，看如絹白云，沉沉一線的金溫

鐵路

在方山田魚村，石屋升起淡淡水墨的炊煙

梯田里，紅魚戲逐，青稻飄香，水天相映

清澈小溪竟也在蜿蜒游動(dòng)著田魚們的夢影

經(jīng)山口鎮(zhèn)，慕名前去拜訪倪大師和他的惜

石齋

欣賞《花好月圓》，嘆止于那尊稀世的《睡美人》

山水詩鼻祖謝靈運(yùn)腳蹬木屐，問過溪女的

青田

憑借燈光凍、封門青幾多美石稱譽(yù)世界的

青田

端出酸甜甜的楊梅，讓人一輩子長久回味 的青田

我，就要輕輕地走了，也許是永遠(yuǎn)，也許

還會(huì)再來

美麗青田呵，那個(gè)懷揣甌江石的旅人，如

此悵然揮別

夜游西江千戶苗寨

燈火之海，游人之海，喧聲之海

這么多璀璨的光亮，這么多攢動(dòng)的人群

莫非是，返回到了盛唐李白的長安街

莫非是，走進(jìn)了千年北宋的清明上河圖

西江千戶苗寨，真的變成了黃浦江畔的

夜上海

傍晚。暗青色天穹、青銅之拱門

彎彎的青銅牛角之上，托舉一只巨型銅鼓

苗家風(fēng)情街，樓堂林立，金檐畫角，人聲

鼎沸

無數(shù)通明的白熾燈，無數(shù)個(gè)門牌的銀飾店

苗族姑娘的銀角冠飾，銀牛頭、銀馬、

銀壺、銀杯盞

驚訝止步，曾經(jīng)的窮鄉(xiāng)僻壤，竟有如此

白銀之燦爛

牛首圖騰，高懸于苗人的家園和店鋪

那一把把溫潤如玉的牛角梳，能夠梳理好

多少鬢角長發(fā)，能夠傳遞出多少溫馨的

愛情

那一尊尊牛角杯，又能夠注滿多少幸福的

生活

喝一杯糯米酒、桑葚酒、樹莓酒……

吃一袋苗家木錘酥，嘗一只野生火參果

而最佳美味，卻是西江嘎歌食府長桌宴上

的酸湯魚

手機(jī)環(huán)拍的夜景中，西江千戶苗寨

仿佛野貍子皮般散開的銀河，那樣繁麗，

縱深，幽遠(yuǎn)

當(dāng)雄雞喚醒黎明，我推開吊腳樓客棧的

木窗

正看見青瓦銹紅的山嶺苗寨，一溜列隊(duì)

白云，悠然而去

在大連黃金海岸

夏日正午的陽光，在黃海之濱的長岸

鋪陳歲月的金黃。仿佛驀然相逢的青春

頌歌

苦樂年華是一條把沙礫變成黃金的道路

海，加深了蔚藍(lán)的沉思，讓黛青島嶼

亦真亦幻地化作理想蜃樓。海風(fēng)吹拂著

海啊，靜泊的船帆之上，送來翔鷗聲聲……

于我是多么奢侈的休閑時(shí)光。在大連黃金

海岸

且聽海浪的絮語，赤足蹚進(jìn)清淺的潮水

任憑雪白浪花沖騰、翻涌。隨手摸出橙黃

卵石

看日光映照之下，石頭燦爛如金，溫潤

似玉

我將帶走這塊怦然心動(dòng)的金石，作為一生

的珍念

漫步在黃金海岸，遠(yuǎn)眺碧海藍(lán)天，蒼遠(yuǎn)

一色的海

浩渺廣淵的海，像是人類海猿時(shí)期的原始

胎衣

而泳裝少女正從那北歐童話王國里綽約

走來

巨型遮陽傘。無數(shù)袒露胸懷和膚色的海

浴者

堆壘沙雕的兒童。白發(fā)伉儷面對(duì)大海露出

欣慰笑容

游憩人群的臉龐，如同朵朵金薔薇向陽

盛開

在如此明媚的海岸，我們終會(huì)放下那些

無謂的苦痛和塵埃

忘乎所以的歡欣呀！內(nèi)心充溢著對(duì)人世的

感懷與愛戀

是的，在大連，在黃金海岸，我擁有美好

人生倍感幸福的時(shí)刻

我祈愿那不朽的太陽，光芒涌入心間，重

塑一個(gè)繆斯女神

是的，在大連，在黃金海岸，伴隨那呢喃

不倦的潮音

我又一次心潮起伏，領(lǐng)略那大海般深蘊(yùn)的

愛情火焰

訪朗德上寨

苗嶺主峰雷山山麓，有一塊最美的

人間璞玉，它的名字叫朗德上寨

風(fēng)雨橋，廊橋軒敞挺闊

橫臥在淺淺碧水的烏迭河上

河畔坪田，青稻微黃，縷縷穗花香

笙歌四起，十二道攔門酒

高高向上的石階，白銀角冠的俊美姑娘

一道攔一道，端起米酒，長長的牛角杯

讓迤邐登寨的人群，沉陷于苗家的盛情

背靠護(hù)寨山。松杉與茂竹，蔥蔥郁郁

一棵棵千年古香樟，蔭庇苗寨子民

銅鼓坪，一場集會(huì)歌舞的盛宴

阿爸、長老們吹起高排蘆笙，邁起

向前的慢方步。猶見一白須長者

瘦小，駝背，他虔誠的彎身格外醒目

一隊(duì)藏青色服飾的老阿媽

合唱一支苗人古歌，那么深沉、遠(yuǎn)奧

她們安詳?shù)谋砬?，儼然大地母親的音容

歡快的錦雞舞。銀角頭冠，盛裝長裙

年輕苗女們那青春、蓬勃的肢體，佩飾

叮當(dāng)

仿佛是降落這凡間，翩翩起舞的銀色鳳凰

鼓笙齊鳴，人神同樂，匯入坪場之中

手挽著手，腳跟著腳，同步轉(zhuǎn)成白日的

光輪

在銅鼓坪地面石條十二道光芒里

團(tuán)結(jié)的圈舞，已聚成我們自身小小的太陽

雷山望豐鄉(xiāng)茶語

窗外，遠(yuǎn)山薄陰，青靄如畫

室內(nèi)，賓朋滿座，沏好新茶

一杯透綠，沁人心脾的清香

一杯金黃，溫潤入懷的神爽

用感覺的每一個(gè)味蕾去細(xì)品

用交流的每一根神經(jīng)去沉浸

好茶！能醒卻前半生的濁酒

也定然能清朗后半生的乾坤

茶與酒，酒與茶，最是性情中人

平生多少?zèng)r味，難盡述說，難盡述說

誰不曾有過青春年少，斗酒爭英雄

而今欣享雷山茶，品茗話桑麻

登上望豐鄉(xiāng)田角村茶園

一座座茶山，形似碧綠大海螺

茶壟上，仿佛看見，苗家姑娘采茶青

她們唱起飛歌，醉蝶花兒般，惹人醉了……

祭訪雷公山牛王墓

在雷舟線道五岔路的坡邊

我們走下旅行車，祭訪了牛王墓

這座隆起的大墓里埋葬著一頭牛王

埋藏著它厚重的大彎角和油黑的壯身軀

埋藏著它曾經(jīng)橫掃黔東南的王者威名

——穆穆血性和英雄氣

頓然充塞于黃昏夕暉下的蒼茫苗嶺

戰(zhàn)神終歸大地。它的魂魄，血酒一樣悲壯

讓我們沿途的歡歌笑語至此戛然而止

它真的躺下了么？為何我們的內(nèi)心

會(huì)為它陡生崢嶸的塊壘和無言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