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這篇小說以“光之羽”為名,也許暗示作者意在從塵埃中開出花來,在暗沉的底層生活中發(fā)現光之所在。小說講述了無妻無子帶著老父獨自生活的“我”(馬瞭),在熱心的蒼蠅小店老板娘幫助下,相親認識了離異后進城打工的鄭潔。由此,鄭潔和她的兒子烏冬以及好賭的前夫分別走進了“我”的生活,并漸漸揭開了“我”失去兒子、老父瘋癲的前塵往事。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生活在城市底層的人——“我”名義上是警察實際卻只是個輔警,鄭潔進城打工不僅要帶著孩子還要時刻面對來自前夫的威脅,蒼蠅店老板娘未到故事結束便已經黯然離開,還有始終隱在暗處的鄭潔前夫、作為路人甲的出租車司機……
作者的敘述姿態(tài)沒有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啟蒙批判,也沒有販賣廉價的同情,而是竭力貼近其敘述對象,以平視的方式觀照并書寫他們的生活。在阿英有節(jié)制的敘述之下,這些人物以一種極自然坦蕩的姿態(tài)面對人生苦厄,他們固然無多少閑暇享受生活的悠閑、多彩,但也不過多吐露愁苦和傷痛,默默承受是他們獨自時的姿態(tài),互相溫暖是他們對待彼此的方式。
當然,作家不是上帝,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作家必須讓光從人物的生活里生長出來,從他們的心靈中氤氳開來。一旦有失,這些光就會成為不自然的人工燈泡,作品就會在某種主流話語的照射下失真。
小說中幾次提到“光”的意象,一次是烏冬深夜去“我”家,“我”跟他互相尋找:“我只好又原地躍起。鑰匙串抽打屁股,如一條礙事的尾巴。我舉高一只手,仰頭,發(fā)覺恰好位于路燈正下方。一蓬光線,花灑般泄下?!焙⒆拥男湃魏涂鞓吠瑫r照亮了這兩個人,“他嘎嘎笑,在我懷里打挺。我抱了很久,不出聲,也沒放下”。另一次是在“我”抓賭迷路之后,電話里烏冬告訴“我”岸上有一座石塔,塔尖有一盞長明燈。于是,在荒涼寂靜的深夜,我在一系列意識回溯之后回到現實:“溝陡且滑,那道光線在天空彎曲,悠蕩,魚線般甩來甩去,漸漸抵近我。我甘愿被它垂釣?!边@些光都其來有自,有絕對可靠的現實依據——路燈、長明燈;同時又充滿象征意義,它們是來自同類的簡單而真誠的關懷、溫暖和愛。
從表面上看,小說的敘述動力來自于對“我”婚姻的期待,小說在隨后的演進中也始終沿著相親、抓賭兩條線索交錯前行。但從更深層次來看,則是底層人物對穩(wěn)定生活,對溫暖人生的本能向往推動了小說的敘述?!拔摇?、鄭潔、老板娘,甚至半瘋的父親,還有些童稚的烏冬,都明確表達出了這種向往。
《光之羽》似乎很容易被歸到底層敘事一類文本。底層敘事的功績之一就是通過文本將城市邊緣人帶進大眾視野,為高歌猛進的現代化書寫添上一抹沉重悲憫的色彩。但這種敘事往往基于作者(通常是知識分子)對底層的想象而不是直接經驗,于是其中就不同程度地帶上了作者自身的主觀判斷和道德臆測,從而呈現出對生活困境奇觀式的消費和對底層人物道德化的表達。阿英對于這種敘事套路顯然是有所警惕的。困境固然是人物揮之不去的存在底色,卻不是作者著力鋪敘的方向。小說中對人物困境的呈現多用曲筆,淺淡勾抹,留白無限。比如借老板娘之口講述鄭潔的經歷,始終是在保媒拉纖的氛圍中進行,只用淡淡的一句:“你都多久不笑了,是吧?”同情悲憫自在其中,何用大肆鋪排煽情。而小說中“我”關于茶室的一段評說頗有底層對精英階層審美進行調侃解構之意,也可見主人公們在生活困境遮蔽下內心的豐富與強大。
人在城市中生存與鄉(xiāng)村中不同,鄉(xiāng)村是熟人社會,人們見面會打招呼,彼此攀談,互相了解;而城市中的人,即使在小區(qū)、飯店長時間同處一個空間也可能不攀談不交流,人在很多情況下是“匿名”的。而小說文本讓人物從無名中凸顯出來,發(fā)現并認同他們作為個體的特殊性。阿英在其作品中建構起了一個相對閉合的小型熟人社會,“我”、鄭潔、烏冬甚至飯店老板娘,在相互對望中建立起對彼此的倫理期待,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抱團取暖”的渴望,一旦這種期待得到滿足,他們就成功地從對方那里獲得了安全感,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戰(zhàn)勝了生活處境的荒涼與陌生,建立起對未來的信心與期待。
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去探索人的具體生活,保護這一具體生活逃過‘對存在的遺忘;讓小說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來自他人的愛與溫暖照亮困境中的心靈,小說則照亮被遮蔽的底層生活現場?;诖?,這篇小說倒也的確堪以“光”為名。
(吳媛,保定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協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天津師范大學博士生在讀。有多篇評論文章見于報刊。)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