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常牧崗查草原牧草茂盛,宛如綠色的地毯,一簇簇野花格外鮮艷。草線盡頭,天地越顯寂寥,廣袤的空間下,平坦和橫亙交織的原野,綠浪翻滾,從雪線滾到遠方的云霧里。
曾幾何時,森寶山巔上桑煙繚繞,人頭攢動,為牛羊越界進入鄰村的草場而唇槍舌劍。草原舌戰(zhàn)接二連三,偶爾也發(fā)生過肢體沖突,已十年有余。
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消除誤解,使草原重歸寧靜。
那天,太陽若隱若現(xiàn),汽車在沼澤灘上艱難爬行,如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緩緩而行,天空翻騰著鋪天蓋地的云霧,將宏大的天際攪得躁動不安。從四周聞訊趕來的牧人聚集在森寶山上,他們里一圈外一圈密密麻麻地席地而坐,老人們爭先恐后,口若懸河,心著今天的事,卻講述著昨天的故事。陰郁的天,漂泊的云,朦朦朧朧的遠山和淅淅瀝瀝的雨見證著逝去的往事。
中午時分,我們一行三人匆匆忙忙來到冉曲歐茂河邊,海拔四千多米的森寶山頂遙遙在望。
冉曲歐茂河由無數(shù)條錯綜復(fù)雜的羊腸溪澗交織匯合而成。湍急河流有著冰清玉潔的凜冽氣度。我們赤腳渡河,踩在光滑的卵石上,無法直立行走,河水冰涼刺骨,清澈見底,看似不深,卻已漫過腰間,身體如一葉輕舟,在波濤間晃蕩。蹚過河水,我們毫不猶豫地朝著山頂爬去。爬了兩個多小時,我的體力嚴重透支,身體好像散了架,雙腿已不聽大腦的指揮。牧人們看見我們疲憊不堪地走來,恭敬地站了起來,并伸手迎接我們的到來。我癱坐在毛茸茸的草甸上,草厚實而軟乎,誘惑著我的神經(jīng),我們氣喘吁吁,陣陣山風(fēng)吹起我凌亂的頭發(fā)。
在萬山之中,人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我定神凝視,這些大山處于千萬道清幽山梁中,由一塊塊小型草場拼連而成,有著無數(shù)條不規(guī)則的邊緣界線,綿延的“智脈”(藏語意為紅巖)神山寂寞無語,鐵灰色山脊褶皺著鉆進云霧里,山頂上的雪冠總喜歡和厚厚的流云廝混在一起,流云常在雪冠中定格,山腰間,蒼茫雪線陡然吐出一道冰川,冰川一路延伸,涓涓溪流以溫柔姿態(tài)纏繞而下,像一條潔白的哈達,形成碧青寧靜的清寒世界。
若干年以來,牧人們堅守自己賴以生存的牧場,寸土不讓,兩村關(guān)系僵化,親情淡漠,留下了千頭萬緒的重重隱患,帶走了發(fā)家致富的良機。
屏息靜聽群眾急促的心跳聲,隱約能聽到血管里流淌著和諧音符。遠處獵獵作響的經(jīng)幡下,一些慈祥的老人靜靜坐著,一些牧童歡呼雀躍著,這幅真實而自然的景象,揭開了我塵封多日的思緒,誰不愿看到敦厚的牧民跟隨撒歡的羊群而無憂無慮,高唱著牧歌,走天涯;誰不向往妻子悠然擠奶,傾聽牛奶入桶時那種悠閑愜意,吹奏笛子,心游空境。
我們以緩和的口吻將立場、觀點,發(fā)乎于心,出乎于口,勸牧人們將經(jīng)歷的傷痛寫在流沙上,將感恩刻在石碑上。
憨厚的牧民們聽懂了,也聽話了。他們說,草場的界線不在草上而在心里。
黨的政策似明燈,使處在紛爭與貧困的群眾通過指引邁向富裕與幸福。
時間如梭光陰似箭,轉(zhuǎn)眼間,已過數(shù)年,季節(jié)的更替來去匆匆。我再一次走進常牧崗查草原時,這里白雪飛舞,塬野銀融。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玉一般清,銀一樣白,煙一般輕,柳絮般柔,森寶神山銀裝素裹,把廣袤草原蓋得嚴嚴實實,像滾動的云團。
冒著凜冽寒風(fēng)逐戶解民憂、紓民困、暖民心,我們與牧人坐在一條氈毯上,共話傷心事、難心事、揪心事,攜手完成治亂象、強基礎(chǔ)、拔窮根。
這里是承載我整個童年記憶的樂土,這里是喧囂中的一抹寧靜,是物欲橫流下的一塊凈土,是牧人心中最柔軟的鄉(xiāng)愁。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切已悄然改變了原有的模樣。村內(nèi)年輕小伙留著五顏六色的長發(fā),手持打狗棒,騎著摩托車往來如飛,風(fēng)馳電掣,風(fēng)鼓起了褲管,風(fēng)也撐起了他們傲慢的心,浮在空中飄飄然。自認為威風(fēng)凜凜、風(fēng)度不凡,同齡人覺得驚險刺激,效仿的心理油然而生。
有一天,小伙騎車下坡,視線受阻與一輛轎車迎頭相撞,釀成慘劇。年輕小伙子血流一地,殞命當(dāng)場,讓人扼腕嘆息。
這些年輕人身上失去了尊老愛幼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染上了盜竊鄰村牲畜、打架斗毆、挑起草山糾紛的惡習(xí)。
清晨,在蒼茫之下,在原野之上,在森林之間,在溪流之畔,駐村工作隊員做了幾次深呼吸,待到腦子清醒了,開始對淳樸而知足、熱情而爽朗、耿直而豁達的群眾講起了拔窮根、治亂象的計劃。牧人聽得津津有味,聽得心花怒放,頻頻點頭,鼓掌助興。但有人歡喜有人憂,個別有前科的人已忐忑不安,心神不定。牧人們似乎見到了曙光,看到了希望,華麗轉(zhuǎn)身似乎就在眼前,大家圍坐在一起,頭對頭,面對面,就村里矛盾糾紛如何化解之事,農(nóng)村公路如何修建之事,牧區(qū)產(chǎn)業(yè)如何發(fā)展之事,當(dāng)?shù)亟逃绾纹占爸拢羺^(qū)危房如何改造之事,你一言,我一語,促膝交談,共謀良策。
駐村工作隊踏著泥濘不堪的山路馬不停蹄,有時上山看草場,有時入戶看糧袋,有時進校觀看讀書郎,一家一規(guī)劃,一戶一臺賬,因戶因人施策,記一本民意賬、民情賬。
走好每一步,走穩(wěn)每一步,大膽與細心,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相輔相成,不可偏廢。
來年十月,草梢兒泛黃,草籽飽滿壓彎草株透著豐收的沉實。世代逐水草而居,靠游牧為生的部分牧民,搬進城里,享受城市生活。
一排排錯落有致,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樓房映襯著藍天,相鄰的商業(yè)街里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平坦的柏油路四通八達,看不到牧人驅(qū)牛趕羊,白鴿穿梭在樓宇間。房屋寬敞明亮,電視機、冰箱等家電歸置得整整齊齊。
不知不覺五載已過,常牧崗查村出現(xiàn)驚天大逆轉(zhuǎn),民風(fēng)淳樸,關(guān)系融洽,風(fēng)清氣正,外出務(wù)工的,上山放牧的,踏踏實實本本分分伸出勤勞之手養(yǎng)家糊口,發(fā)家致富,正可謂“眼內(nèi)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
昔日村內(nèi)晴天一身土、雨天滿腳泥,以前晚上到處黑燈瞎火,只有一閃一閃的手電筒是草原唯一的眼睛,現(xiàn)在處處有了太陽能的路燈,有休閑健身廣場,從牧人的眼神中,能看到對生活滿懷獲得感與幸福感。
駐村工作隊回城了,幾百號牧民蜂擁而至敬獻哈達,牧人戀戀不舍,依依惜別,駐村工作隊是崗查村的希望,共產(chǎn)黨是崗查村的救星,扎西草奶奶七十八歲了,一手撥動念珠,一手端著酸奶一瘸一拐喚著第一書記的名字,氣喘吁吁,將一碗酸奶端給第一書記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眼中飽含淚水,突然發(fā)現(xiàn)老奶奶的一只鞋掉在途中自己卻渾然不知。第一書記深得民心,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勝似凱旋的將士。
黨恩灑甘露,滋潤高原大地;扶貧潤民心,恩澤牧人家園。
從此,兩岸的人們相互饋贈燦爛的笑容,如盛開的雪蓮花爭奇斗妍,使人陶醉在綠浪中。曾經(jīng)一片寒葉,隨秋風(fēng)而落入圣湖,泛起點點漣漪,歸于平靜。
站在地平線的一頭,仰望掛在山頭上那一輪渾圓的太陽,那么熾熱,恰似黨的懷抱溫暖著牧人的心,也歸還給草原以寧靜。
作者簡介:李本才讓,文學(xué)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