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虹
前年春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局長破天荒走進佘佳的辦公室。招呼過后,他頓了一下說,小佘,單位決定派你到扶貧點當第一書記。
節(jié)日綜合征未消的佘佳聽了一愣。她遲疑地望了局長幾秒,旋即答道,好的,謝謝領導信任。
以往佘佳接受任務從不含糊。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駐村,令她始料未及。
她女兒剛滿二百天,丈夫又準備到省城培訓三個月。她去駐村,一雙兒女只能丟給家婆一人帶。
佘佳剛獲聘市政府首席法律顧問不久。政府的首席法律顧問三年換了三任,前兩任都得不到空降的博士市長認可,后來不知誰推薦了佘佳。
市長哪會輕易相信這個年輕人?聘任前,特意讓佘佳列席政府常務會,研究庫區(qū)移民幾十年遺留大案。前面的人討論時,市長面無表情。輪到佘佳了,她當然不是蓋的。移民后代的她,展示出務實思維、敏銳視角和老道路徑。一向高冷的市長,先是面容輕舒,接著聽得一愣一愣,然后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久拖不決的政府涉訴頭號難題被順利解決了。
書記、市長力推的全市歷史積案大破解行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佘佳不可或缺。沒想到這時候組織上派她到扶貧點當第一書記。
佘佳生來體質非常好,與羸弱的父母、哥哥好像不是一家人。體格棒、個性強、伶牙俐齒的她,成了哥哥的護草使者。村里校里,誰敢在言行上欺負哥哥,她保準秒沖上去。加之長得俏,成績優(yōu),從初中到大學,她都穩(wěn)坐班花位子。
佘佳是名牌政法大學的碩士生。大二時,有個小偷溜進女生宿舍樓,同學們驚恐大叫。佘佳從宿舍沖出來,掄起走廊的長掃帚,戳向小偷腘窩。小偷立馬軟腿跌倒在地,佘佳用竹掃帚緊緊叉住他的頭,疼得這家伙哇哇求饒,保安趕到把他捉走。
這事傳開,佘佳名氣大振。老師聽說后,選她加入跆拳道隊。她舞蹈、辯論、刺繡,樣樣都能玩得轉。內核堅挺,顏值高,佘佳令人艷羨不已。
畢業(yè)時佘佳有機會進入上海最著名的律師事務所,但父母身體每況愈下,羸弱的哥哥娶了個智障嫂嫂,生下三個都有點缺陷的孩子,佘佳實在放心不下。思慮再三,她決定回家鄉(xiāng)工作。有房有車的滬籍男友力挽無效,只能分手。
回到小城市,佘佳繼續(xù)一路春風。
高帥的警察維南猛烈追求她。佘佳見他熱心耿直,眼里揉不進半粒沙子,又是見義勇為榜單??停芸鞂ι涎?。
交往不久,維南就從仰慕變臣服。
有次他陪佘佳去跆拳館,她連續(xù)放倒三個大男人。本來自認拳腳了得的維南看傻了眼,立馬又從臣服秒變發(fā)怵。他心里直嘀咕,這輩子千萬別惹這姑奶奶!不然一不小心也這么挨放倒,傷自尊事小,丟警察的面子事大,傳了出去,自己還怎么混?
在單位,佘佳是焦點。許多人嫉妒,但不得不服。她很快當上科長,成司法局臺柱子。
家婆在街道辦工作,為照顧孫子提前退休。家公早逝,她一人拉扯兒子長大。同是悍角的家婆,自然不喜歡佘佳的性格。一來擔心強強擦火,二怕自己家長地位難保。尤其一米八幾的兒子在媳婦面前那熊樣,更令她窩火??蓛合睙o論家中坊間,樣樣理得妥妥帖帖,根本挑不出什么刺兒,也就無話可說。
這次佘佳要丟下幼女駐村,讓家婆逮住機會,怨叨個不停。
見說不動兒媳婦,她還跑到單位找局長理論,引來幸災樂禍者圍觀。從前自己專門調解鄰里糾紛,現(xiàn)在倒成了取鬧者。而且鬧還沒用,局里并不改變決定,讓家婆很憋屈。
佘佳事后知道了,面子也掛不住,頭一回說了她幾句,婆媳關系蒙上了一層陰影。
不管有多牽絆,佘佳還是按時進駐九旮旯村了。
九旮旯村是大石山區(qū),離市里七個小時車程。村里條件比佘佳的老家還苦,從鄉(xiāng)里到村部有沙子路,十多公里開車一個多小時。十三個屯,十個不通車,往來只能步行。全村三百來戶,就有兩百六十家貧困戶。
偏僻山村來個機關妹子當第一書記,老老少少三天兩頭跑村部瞧新鮮。
佘佳安頓下來,讓村干帶著她一寨一屯走家串戶。有些人家敲門不開,有的人家給進了門,也是寡言冷面。別說倒水,連凳子也不請坐。
佘佳很理解,因為她也生長在落后農村。她使出渾身解數,發(fā)動修公路、搞種養(yǎng)、改造危房、推銷土貨。好在她市里人脈好,跟縣里也很快熟絡。九旮旯村慢慢有了變化,一些貧困戶的收入開始增加。
村民看到這個高挑白皙的妹子,和他們一起挑沙子、抬電線桿,挺意外。她還尋找機會巧妙地露了兩招跆拳道,鎮(zhèn)住幾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村民們對佘佳的態(tài)度悄然轉變,“佘第一”的名號漸漸叫響。
任務重,壓力大,佘佳白天跑,晚上忙。這里電不正常,缺水,手機信號時有時無,給她帶來不少困擾。
從小仰慕仕女綰髻的佘佳,一直長發(fā)飄飄。駐村后難得打理,也沒那么多水洗,只能剪短了。酷愛的裙子、七分褲、高跟鞋,哪還能穿?換成迷彩服、牛仔褲和跑鞋。她早已忘記咖啡和奶茶的味道,反而是身上汗泥味越來越濃。
累不算什么。夜深的山村,安靜得仿佛聽見螞蟻在門外走動,樹葉在山頭飄落??焐⒓艿纳碜犹稍陉幇得?jié)竦拇宀课葑永铮芗押孟胗H人。
想到斷奶太早而體弱的女兒,會不會長大了像舅舅,她心酸;想到一人照顧倆小孩的家婆,她愧疚;想到來扶貧后開支增大,再也無力幫襯娘家,她不安。
家里本來就拮據,維南心疼妻子奔波,咬咬牙花三萬元買了輛二手皮卡車給她用,經濟更加扯緊。女兒的奶粉降格,家婆的菜籃瘦身,佘佳的網購量銳減。因為自己駐村,拉低全家生活水準,佘佳很自責。
在家時,丈夫被捊得像個小跟班,她從未想過要他保護。但此刻,她多么需要維南在身邊!
想到這,她為自己的強勢后悔。
記得有一回給女兒喂奶,維南先是在旁邊欣賞寶寶。不一會兒,直勾勾的眼睛重點轉移了。最后竟然忍不住歪過頭來,要和女兒搶一口。佘佳立馬放了女兒,下意識擺個抱摔姿勢,嚇得他急忙跳下床鋪。
剛駐村時,她每天都用吸奶器把脹得快要爆的奶水吸出來倒掉。每次她都想如果丈夫在,一定讓他喝。而且是直接給他吸,吸到飽。
上級對九旮旯村扶持越來越多,佘佳的工作量隨之加大。雖然孤獨與牽絆依舊,但她干勁十足。
鄉(xiāng)里到村部的道路已硬化,十三個屯也通了水泥路,電網、通訊網改造完成,戶戶建成水柜,沒人再住在危房里。以前曬太陽捉虱子、猜米粒賭博的情形不見了,村容人貌煥然一新。與村子的變化相反的是,佘佳的氣色卻日見轉差。
村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九旮旯村挺美的。
早晨,在布谷鳥和麻雀、春蟬的協(xié)奏曲中,村莊舒展它柔軟的腰肢。山谷里薄霧繚繞,翠竹搖曳,水珠從狗尾巴花上滑下,小公雞眨巴蒙眬的睡眼,三三兩兩走進草叢里。一家、兩家、三家……乳白色的炊煙從各家房頂裊裊升起。它們互相打招呼,旋轉、漂移、追逐,一陣清風來,就爭先恐后地鉆進風里不見了,只留下一串串頑皮的笑聲。整個村子受了這笑聲的感染,便熱鬧了起來。
這世外桃源般的美,早就有了。只是也許村里歪哉的茅房、塵土飛揚的小道、四處橫流的污濁,煞了風景?,F(xiàn)在路好了、房靚了、果香了、人精神了,風景就入眼了,美了。
維南培訓回來后,提拔到治安大隊任副職,更忙了。別說來看她,連孩子也顧不上。就算他有時間,那點智商和耐心也hold不住開始叛逆的〇〇后兒子,兒子可比街頭小偷小混混難對付多了。
佘佳經常嬉笑維南 “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她曾經追問維南是怎么考上大學的。他難為情地回答,當年靠體育加分上的大學,畢業(yè)后連考幾年公務員,每次都差一兩分,最后這次也沒考上,還是緣于見義勇為,政府特招才進了警察隊伍。
佘佳見自己的猜測得到證實,開心地咯咯笑。維南又尷尬,又增添了對妻子的崇拜。佘佳就喜歡他這樣憨厚坦誠,更堅定自己的選擇。
轉眼間駐村已經一年多。佘佳一天比一天累,兒子日益叛逆。他從小就只服媽媽,現(xiàn)在媽媽遠離身邊,爸爸又用震懾小偷那套治他,結果可想而知。上課不聽,作業(yè)不寫,偷奶奶錢去玩游戲,以前的乖乖仔,成了學校里的小刺頭。
沒有母親陪伴的女兒,也性情堪憂。
記得女兒開始牙牙學語時,有天佘佳回市里辦完事后,一進門看見她在沙發(fā)上玩得正嗨,趕忙興沖沖湊過去要抱。女兒卻本能地躲閃一邊,面露怯色。任憑奶奶怎么哄,她都不喊媽,更不讓抱。
佘佳嘗試幾次抱起,女兒都拼命掙脫,最后哇哇大哭。佘佳只好作罷,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怕家婆看見,急忙躲進自己的臥室。
家婆望著佘佳的背影,嘆了一口氣,心事重重地抱起孫女。
兒媳駐村后家里全亂套了。家婆起初埋怨兒媳和單位,后來看到佘佳的難處,也就心軟了,一不順心,轉而就怨早逝的老頭。怪他死那么早,丟下孤兒寡母,里里外外全靠她一個人撐。怪他好不容易熬到兒子娶妻生子,又不保佑全家團圓、盡享天倫,讓媳婦去受這份苦,全家跟著累。
晚上去給女兒買東西,佘佳走路那個快,維南都跟不上,連連央求慢點慢點。
在一個轉角,正好碰到一個閨蜜。她竟然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佘佳。她給了佘佳一拳,咋咋呼呼道,好你個鄉(xiāng)下媳婦,來趕圩也不吭聲!我還以為這小子吃了豹子膽,挽著別人逛街呢!
次日早上回村前,佘佳去了趟單位。原先那些嫉妒的人照面,見她這么憔悴,轉過背咯咯竊笑。
扶貧壓力的增大,比時間流逝速度還快。嚴峻的控輟保學任務,壓得佘佳喘不過氣。
新學期村里有五個小孩輟學。佘佳和鄉(xiāng)村干部、學校老師進縣城、跑省城,苦口婆心動員了四個返校。但還有一個叫曹新的初二孩子沒找著。
曹新父母常年在廣東打工,每年春節(jié)回來一次,也有兩三年不回的。四個姐姐已出嫁,家里就剩下他和年近七旬的爺爺、奶奶。奶奶患嚴重類風濕病,吃喝拉撒全在床上。爺爺一日幾頓酒,三天兩頭爛醉如泥。
曹新從小不好好念書,這次開學不久,干脆人間蒸發(fā)。
離控輟保學督查時限只剩不到一個月,佘佳急得吃不下飯。
這天夜里,她又為這事失眠。駐村不久她就隔三岔五失眠。
其實以前佘佳睡眠超好。有時半夜孩子哭醒,丈夫心疼她,輕輕抱孩子到客廳喂牛奶,哄好,再抱回來。第二天聊到時,她竟然驚訝地說,寶寶昨晚真的醒了三次?
駐村后不同了,佘佳的入睡和工作的開展、容顏的保質一樣,都很難。她輾轉反側到兩點,仍無法入睡。早上六點要開車去鄉(xiāng)里參加會議,這么熬可不是辦法。
突然,她腦光一閃,起身走到隔壁的村部伙房里。她揭開酒缸蓋子,這酒是村支書拿自家米釀成的,留在村里公用。她把酒舀出來,閉上眼仰頭“咕嚕咕?!惫嗔艘淮蟊露?。
從不沾酒的佘佳,頓時身躁頭暈。她連燈也不敢關,用手扶著墻壁,像自己平時不屑的醉漢,搖搖晃晃走回宿舍,一頭栽倒在床上。
佘佳感到難受,想起來喝杯開水,但她起不來,也不能起來,因為那樣就白喝酒了。
果然,她忍著難受,不一會兒,就打起呼嚕來。這棟兩層舊樓,從來沒人在里面睡覺?,F(xiàn)在有一個人來睡了,還是個女碩士生,而且還在這里打響了她平生第一個呼嚕。
在鄉(xiāng)里開會時佘佳挨了嚴厲批評,全鄉(xiāng)唯獨九旮旯村還有輟學的孩子。她無計可施,電話向維南求救。
丈夫見她急火攻心,也跟著焦慮,也有一丁點自私的成就感:我終于派上用場了!
回村后佘佳按丈夫的辦法轉悠半天,當真管用。她打聽到,曹新讓隔壁村一個長年在外面混的人帶走了,據說在外省某個企業(yè)打工。
要去遠方茫茫人海中尋找、勸返,談何容易?而且又沒錢報銷。村干、學校老師都找理由說去不了。
佘佳決定只身前往。但這不代表她就沒有需要牽掛的私事。
女兒住院治療急性肺炎幾天了,總不見好轉,她本來打算這個周末抽空回去陪一兩天。
和家婆視頻時,鏡頭前女兒一邊哭,一邊猛咳嗽,停都停不下來,小臉漲得通紅??乳L長一陣,拉著絲喘口氣,緊接又不可抑制地咳一陣。她的咳嗽沉重、空曠,仿佛不是從她小小喉嚨里發(fā)出,而是黑森森的碩大礦井,一塊塊石頭垂直墜落到井底積水中,發(fā)出的聲響,帶著空靈的回音。一聲聲,像錘子,一錘一錘敲在佘佳腦殼上;像鋼針,一針一針扎向佘佳的指甲縫;像刀子,一刀一刀,劃過佘佳的心頭肉。
佘佳淚眼迷離,握著手機的手在顫抖,呼喚女兒的聲音哽咽不成調。她多想回去陪陪女兒呀!但她沒有選擇,她只能含淚收拾行李,登上北去的車。她還對丈夫謊稱是有伴去的。
其實,佘佳對這趟遠行一點底都沒有。一路上都與丈夫互微,問這問那。維南被問到沒轍了,就求助有追逃和打拐經驗的朋友。別人都以為他要轉崗了,提前做功課。
兩天后,佘佳來到了線索企業(yè)大門口。
請問師傅,您見過這個孩子嗎?我是老家來找他的。佘佳問保安。
保安胡亂瞄一眼相片,警覺地盯著佘佳說,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佘佳當然不信。保安無奈,打電話給保安隊長。
隊長帶兩個人到大門,問了情況后,和氣地說,你跟我去勞資科查查看吧。
佘佳跟他們到一排平房前,直覺告訴她,這里既不是車間,也不是辦公的地方。
隊長打開一間房子的門,一行人進來后,他把門反鎖上。佘佳心里咯噔一下,糟了。
隊長生硬地扯過相片,用手機拍下發(fā)微信。之后,他們三人叉腰站在她對面,任憑佘佳怎么問,都不搭理。
空氣凝固。佘佳越發(fā)不安。
過了一陣,隊長手機響了。他接完后,朝倆手下使個眼神,三人同時逼上來,圍住佘佳。
隊長冷冷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佘佳第一反應是動武。
她熟記大門到這屋子的線路,房間布局。照面后就一直觀察這三個人,觀察他們行走姿態(tài)、動作勁道,尤其是眼神的穿透力。她判斷,隊長可能有點三腳貓能耐,另外倆人忽略不計。他們如果不上兇器,自己能逃得了。她歷來自信,加上丈夫總在講怎么斗壞人,她早想試試。而且面對干骯臟事的人,她氣憤。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這是外地,得另想招。
她從挎包里拿出律師證,亮到隊長眼前。
佘佳話閘一打開,他們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這時的她,又回到首席法律顧問狀態(tài)。她的話讓人摸不透自己具體想干什么,但話里路數一茬接一茬,威懾力一陣接一陣。聽得那三個傻帽,比市長第一次聽她分析時還愣。
認為佘佳是律師,又讓她一番話搞懵圈了,隊長的態(tài)度緩和下來。
隨后,隊長轉向麻賴軌道,死不承認廠里有曹新這個人。
他越這樣,佘佳越肯定曹新就在廠里。但今天不可能有什么收獲,離開才是上策。
路上佘佳還心有余悸??梢换氐铰蒙纾齾s為自己的靈機聰慧驕傲,還得意地給丈夫打了電話。
維南在電話這頭,急得直跺腳。他萬萬沒想到,妻子竟敢瞞著他一個人去,還冒失地獨闖工廠!他先是懇求,接著第一次用近乎命令的語句,叫她放棄尋找,馬上回來。
佘佳當然不干。
維南無奈,只能絞盡腦汁給她支招,并千叮嚀萬囑咐一定注意安全。
第二天大早,換了裝頭的佘佳,又來到工廠大門附近。昨天她就斷定,里邊只有廠房,宿舍另在他處。只要盯緊大門,一定有發(fā)現(xiàn)。
昨晚和丈夫探討很久,他又分析了那樣冒險可能的種種惡果,讓她真感后怕,又失眠了。此時她頭昏眼花,精神恍惚。
佘佳一會兒坐上花圃路緣石,一會兒攔下路人打聽,又到涼茶鋪買飲料,吃帶去的面包,目光一刻沒離開工廠大門。
大姐,你也是來找人的?旁邊不知什么時候湊上來一個男子,他用眼神瞄了瞄工廠方向。
佘佳沒應,只是望著他。
男子從布袋里掏出三張相片,告訴佘佳他來這半個月了,他老婆、小姨子和小舅子都挨騙到廠里做苦工。他明明知道他們在里邊,卻進不去,還被門口保安圍毆一頓,三天下不了床。
男子說,這廠里工人全是被騙來的。聊到三個親人失蹤后家里的種種不幸,他不禁淚水漣漣。
佘佳動了惻隱之心,和他攀談起來。天黑返回旅館前,雙方互加微信。
次日在鬧鈴中醒來,佘佳習慣性翻看到手機。一看嚇一跳!信息提示自己網銀賬戶里的兩萬多塊錢已在她做夢時全部被“購物消費”了。
佘佳的腦袋“轟”地炸響,渾身冒冷汗。她意識到肯定是昨天那男子干的。不出所料,打他電話已停機,發(fā)微信時發(fā)現(xiàn)被拉黑了。
佘佳號啕大哭。她初中以后只這么號啕哭過一次,那是從小把她抱大的奶奶去世時。佘佳就這么哭著,哭得涕淚滿面,手腳酥麻。
她為丟了半年工資哭,為一個法律碩士、一個警嫂挨騙而哭,更因找非親非故孩子淪落到這般地步而痛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佘佳哭累了才漸漸止住聲,哽咽著用餐巾紙擦拭。
可當她抬頭看見鏡子里,那個閨蜜取笑的農村媳婦,她又崩潰地哭起來。
佘佳發(fā)高燒了,迷迷糊糊睡到傍晚七點多才醒。她整個身子像泡在棉花堆里,別說起來,連翻個身都難。
她費勁地摸到手機,撥了丈夫電話,指頭觸到屏幕都疼。
維南正在辦公室加班。他聽到“我的錢挨騙光了”這句話時,身子一震,手里的茶杯掉落桌上,淚水狂瀉。
他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這個經歷多少危險場面的警察,這個全城有名的見義勇為英雄,從不知道什么是恐懼。但此刻,恐懼像發(fā)了瘋的蟒蛇纏繞著他,仿佛妻子剛從死神手中逃生一般,他渾身戰(zhàn)栗不已。
他真的害怕,真的慌了。但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是妻子的一切。
維南柔柔地安慰妻子,疾步走出辦公樓,來到銀行柜員機前。他邊呢喃邊完成轉賬。然后,幾乎一字一頓地說,佳佳,沒事了,你會找回曹新的;現(xiàn)在,你要聽我的話,叫服務員送點吃的上來,然后去看看醫(yī)生,好嗎?
嗯,聽你的,以后都聽你的!謝謝你,老公!掛上電話,佘佳感受了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愛意和踏實。她深吸一口氣,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
第七天,當地把那家黑工廠查封了,警察開車將佘佳和曹新送到火車站。
坐火車回省城要一天半時間。曹新對佘佳來找自己很意外,知道她的意圖后,滿腔都是怨氣。
他先是每??恳徽?,都想沖出車廂逃走。后來,則觀察佘佳稍顯倦意,隨時起身想甩掉她。
高燒初愈的佘佳,讓他弄得神經繃緊,心力交瘁。
火車終于駛入本省第一個車站。忽然,曹新猛地站起來。他一邊拼命掙脫佘佳條件反射攥住的手,一邊大喊,救命啊,這個女販子要拿我去賣啦!叔叔阿姨救救我呀!
乘客聽罷紛紛圍觀。在曹新的嚷嚷和佘佳的解釋中,乘警來了。
他們被帶到警務室。佘佳亮明證件和身份,告訴警察原委。警察聽了,也勸說曹新幾句,讓他們回到座位。
曹新更加惱怒。一坐下,他就踢打佘佳,張嘴亂咬??纯戳馍铣蕴潱銓W起不良網站上的壞人,朝佘佳身上亂抓,還裝出一臉夸張的流氓樣。
佘佳沒料到這招,被抓到了敏感部位。她又羞又氣,真想一掌揍趴他,或找根繩子綁起來。但她不能。她只有全時盯防,委曲求全。
一路折騰。這天夜幕漸起時,曹新家里走進來兩個人。
乍一見,老人驚訝得嘴巴張開,半晌合不攏。剛開始,他還以為是一對流浪母子進屋。因為倆人形象和表情儼然是一副流浪相,曹新沒張嘴叫,佘佳則講話的力氣都攢不足。
聞訊后,曹新的伯父、老師、村干部都趕來。十天不見,佘佳仿佛老了幾歲。他們含淚握著她的手,保證第二天負責把曹新送到學校,就送她回村部休息。
佘佳連衣服也沒脫,一覺睡到凌晨三點才被餓醒。
她起來沖了泡面吃。然后坐到桌子前,給曹新和他父母分別寫信。
寫著寫著,佘佳的淚水大顆大顆滴落下來。她在回憶這段外出經歷,以筆為介,開導原本與己無關者的時候,突然就想到了家。
這次勸學途中,她的家亂成一鍋粥。
維南因妻子的遭遇而狂躁失智,將詐騙致人跳樓死亡并持刀拒捕的一個騙子打得半死。他被撤了職,背上處分,還讓犯罪嫌疑人家屬告到法院,網上輿情沸騰。
家婆去找半夜未歸的孫子時,突發(fā)腦溢血跌倒在地,若不是熱心人及時幫忙送到醫(yī)院,命都沒了。維南又正好外出辦案,家中全靠他姐姐幫照料。
這還不算。一個刑滿釋放的小毒販,為報復維南,盯上他們的兒子。他引誘剛上初中的兒子翹課,想到KTV里吸毒,讓緝毒隊逮個正著。
佘佳越想越悲哀,心尖痛到窒息。她伏在桌上,嚶嚶哭了起來。
低低的哭聲,溢出這棟孤獨的小樓,響徹凄涼的山谷,直上云霄。
曹新的父母收到信后,從廣東回來了,決定就近打工,方便照顧老小。爺爺徹底戒了酒。奶奶按佘佳的介紹,吃對一方中藥,病情好轉,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了。
去學校探望時老師告訴佘佳,曹新脫胎換骨,學習很用功。學校讓他在全體同學面前講學習之樂和打工之苦,他講得很感人。
周日下午,佘佳開車回市里參加培訓。經過一處彎道時,剎車失靈,摔下三十米山崖。
她在醫(yī)院醒來時,已是一周后。病房在三樓,就在家婆病房頂上。
丈夫、同事、村干部和幾個貧困群眾,都在病房里守著。因為周末,爺爺把曹新也帶來了。佘佳什么都不記得,她想開口問,但發(fā)不出聲。
見佘佳醒了,坐在床沿的丈夫緊緊抓住她的手,淚眼含笑。他俯下身貼近愛人耳邊,柔柔地告訴她,市領導、單位所有的人都來探視過。九旮旯村群眾更是沒少哪天不來。你要早點好起來,大家都盼著呢!
其他人也紛紛靠攏,掏心掏肺地表達祈福之情。
你給我跪下!突然一個聲音吼起來。大家嚇了一大跳。
只見曹新爺爺把曹新摁在地板上,摁著他向佘佳磕了幾個響頭。
維南趕緊起身過去,拉開爺爺,把曹新扶起來。
爺爺捶胸頓足,嘶啞地哭了。他的淚,沿著深如刀刻縱橫交錯的皺紋,淌成無數晶瑩透亮的河。
窗外的龍江河兩岸,野菊沙沙開,鳥兒無聲唱。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