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癥loser返鄉(xiāng)賣香菇：所謂深淵，踏下去就是前程萬里

舒懷

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林俊，從都市回流到農(nóng)村，沒了面子，也沒了里子。郁郁不得志時，抑郁癥和癌癥找上了門。在生命谷底，林俊放飛自我，卻意外地打開了新的生命通道……

中年危機：一個loser喜提命運大獎

林俊從未想過，近幾年被炒得火熱的“中年危機”四個字，會跟他扯上關系。他足夠自信，足夠開朗，善于抓住每一個機會。專家都說，能做到這三點，中年危機就不會找上門。可人倒霉時，喝水都塞牙。2017年，林俊迎來了他的人生危機……

林俊是湖北省隨州市人。隨州是聞名全國的“花菇之鄉(xiāng)”，在下屬多個鄉(xiāng)鎮(zhèn)，家家戶戶種花菇。林俊從小聰明，口齒伶俐，可不想在村里當菇農(nóng)。

初中畢業(yè)后，林俊就到市區(qū)打工。16歲那年，他認識了老鄉(xiāng)陳敏。相戀十年，林俊在工地干過小工，也南上北下倒騰過生意，親友們指責他不安分瞎折騰時，陳敏卻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2003年，林俊與陳敏結婚并育有一女。初為人父，肩擔責任，林俊決心在市區(qū)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可隨州就業(yè)機會不多。岳父早年遭遇過建筑工地爆炸，失去了一只胳膊，卻成了當?shù)匦∮忻麣獾姆N菇能手，家人曾建議林俊跟著種花菇。但林俊想自己先闖一闖、看一看。

考慮再三，陳敏擅做鹵菜，林俊便與妻子開了家鹵菜店。鹵菜店不掙錢了，他們又開始做蔬菜生意。都是小本買賣，掙得不多，但自由愜意，林俊過得很開心。

女兒慢慢長大，林俊也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紀。眼見著家成了但業(yè)還沒立起來，他外出闖蕩的基因又被激活了。林俊帶著陳敏和女兒去廣東尋找機會。

林俊先在深圳做珠寶設計，混得不錯。后來又去了廣州從事餐飲行業(yè)。林俊是個喜劇人，腦子靈活，擅長溝通和管理，老板提拔他做了店長。幾年后，林俊被調去總公司做人力資源管理。

沒學歷又沒背景，林俊硬是靠頭腦和口才闖出了一番天地。2011年，陳敏二胎得子。親友們個個夸他是人生贏家。春風得意時，他也沒忘記努力。

在廣州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和資金后，2017年，林俊和朋友在東莞合伙開了一家皮具外貿(mào)公司。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這次創(chuàng)業(yè)，林俊信心十足。但2017年底，林俊翻車了，他們委托的廠方卷款跑路了，公司損失慘重。

積蓄沒了，還欠了幾十萬外債，人生贏家林俊一朝回到解放前。2018年3月，在陳敏的勸說下，林俊一家回了隨州。一間土屋，幾畝薄田，從16歲的少年折騰到中年，居然又回到了起點，面子里子都丟光了。林俊無比郁悶。

從村小學退休的老父親因早年頑疾失去了勞動力，母親扛著一身病在外打零工。林俊于心不忍卻又無力解決。陳敏在一家幼兒園尋得一份工作，勸丈夫說：“我這工資雖然不高，但能養(yǎng)活一家人。你工作的事，不急，慢慢來?！?/p>

原本以為，憑借他的能力和經(jīng)歷，在隨州找份體面工作不是難事，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太大了。林俊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漩渦，情緒低落，抗拒出門。伴隨抑郁而來的，是身體上的不適。他經(jīng)常拉肚子，大便還帶血，小腹脹痛。

林俊沒勇氣去醫(yī)院檢查。有一次，他實在忍受不了折磨，跑到醫(yī)院門診掛了號，排了隊。排到中途，又轉身將掛號單扔到了垃圾桶。人到中年就失去了勇氣，他特別怕真的查出什么問題。

2018年5月，陳敏發(fā)現(xiàn)丈夫不對勁，將他押去了隨州市二醫(yī)院。醫(yī)生做了指檢，說是痔瘡。見醫(yī)生如此云淡風輕，林俊開心地對妻子說：“我就說了，啥事兒也沒有?！彼€跑去喝了點兒小酒以示慶祝。身體沒事，找工作的煩惱又回來了。岳父再次建議他種花菇，林俊還是拒絕了，去了一家汽修廠安裝電路。

2019年8月的一天，林俊突然大出血，整個衛(wèi)生間像兇案現(xiàn)場。怕妻子擔心，他佯裝淡定地跟陳敏說：“痔瘡破了，事兒不大，你去幫我買些云南白藥吧?！焙攘怂?，沖了涼，林俊就睡了。小毛病，睡一覺就好了?？伤揭估锸c多，林俊又一次大出血，像開了水龍頭一般……

林俊被嚇傻了。陳敏立即打電話叫來了家人，連夜將林俊送到了隨州市中心醫(yī)院。第二天，腸鏡檢查結果出來，是直腸癌。

幾次莫名出血，林俊就到網(wǎng)上查過資料，懷疑自己是直腸癌。只是，沒有活檢確診，他就還能做那個快樂的自己。如今，確診了，他也輕松了，終于不用自欺欺人，也不用在家人面前強撐著了。

放飛自我：15秒開啟人生副本

2019年9月3日，林俊轉院到武漢市協(xié)和醫(yī)院，等待醫(yī)院安排手術。陳敏也跟來武漢照顧林俊。

在武漢的第一晚，林俊看看病房四周，又看看自己的“造型”，心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要做手術要化療，這一路走來，自己會是什么模樣呢？林俊注冊了抖音賬號，打算記錄這段特別的人生。那晚，等妻子睡著了，他舉起手機，拍攝了一段15秒的視頻。視頻里，他穿著病號服，插著管子，對著鏡頭笑，嘴上平靜地說讓大家看看他住的病房，心里卻在吐槽：“我這是什么破運氣？”

鏡頭很晃，沒有構圖，也沒美感，但視頻里的林俊，眼神平靜，整個人沒有絲毫悲傷和委屈的神色。林俊隨手寫道：“從沒想過癌癥會降臨在我身上，勇敢面對吧?！?/p>

第二天，這段視頻居然有八千多個贊，林俊有了一千多個粉絲。他忘記自己是癌癥患者了，驚喜地沖陳敏大喊：“老婆，我這是要成網(wǎng)紅了嗎？”

又是外債，又是癌癥，手術是否成功，人是否能康復，這些問題猶如利劍，時刻高懸在陳敏的頭頂，她還不敢流露半分擔憂，怕影響林俊?？伤购?，還沒心沒肺地做著網(wǎng)紅夢。陳敏無奈地搖頭。

上一秒在為漲粉高興，下一秒被通知要做術前準備，林俊整個人都不好了。從病房到手術室，路程不遠，先坐電梯，再轉個彎，走過一段不長的走廊就到了……看到手術室?guī)讉€大字出現(xiàn)在眼前時，林俊號啕大哭。

直腸切除、造瘺口兩個手術一起進行，整臺手術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八點才結束。林俊從昏睡中醒來，下意識感受了下開刀的部位，居然不疼？

見親友和陳敏憂心忡忡，林俊嬉笑道：“你們這是干嗎呢？我好著呢，不疼，還怪舒服的，你們快回家休息吧?！币恢荒_踏進了鬼門關，大家都擔心得要命，他還嬉皮笑臉的，陳敏真想打他一頓，可想到他遭的罪，又忍不住掉淚。

親友們前腳剛走，林俊的哀嚎就響起來了：“乖乖，這也太疼了！”剛才的舒服，全是麻藥的功勞，反應過來后，林俊覺得傷口越發(fā)火辣辣，嘴里忍不住叫喚：“太疼了，就算活著，人也不完整了……”

疼痛可以緩解、消失，但造瘺帶來的不便令人生不如死。起初，造瘺口容易感染，需要勤快清洗置換，包括排便，都需要陳敏幫忙處理。林俊覺得自己最后的尊嚴也沒有了。

有一天晚上，林俊被疼痛折磨得無法入眠，借著走廊外投射進門窗縫隙的微弱亮光，看到妻子躺在行軍床上的模糊身影，忍不住掉淚。

病房有四張病床，只允許一位親屬陪護。醫(yī)院有出租的行軍床，十塊錢一晚上。陳敏就睡在行軍床上，被子一對折，褥子和鋪蓋有了;兩條褲子一疊，枕頭也有了。

這些年，不論落魄還是風光，陳敏始終支持林俊。他病倒了，她日夜陪護，把他打理得干干凈凈的。夜里林俊稍有動靜，她都能立即反應過來。

相戀十年，結婚十六年，林俊沒對陳敏說過貼心話。大男人說那些，也太沒面子了。生病之后，林俊總覺得余生不可預計，想找機會給陳敏留點兒驚喜。9月30日是陳敏的生日，林俊決定放飛自我，偷偷撒個狗糧。

9月29日半夜，林俊打開手機，拍下熟睡中的陳敏，發(fā)到抖音上：“這個傻女人，從我住院到現(xiàn)在，不曾離開我半步，短短一個月，頭上就多了許多白發(fā)。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生日快樂，老婆！”

視頻一發(fā)出去，就有500多個網(wǎng)友點贊。第二天早上，點贊居然超過2萬！林俊興奮地對陳敏喊道：“你看，好多網(wǎng)友祝你生日快樂！完了完了，我可能真的要紅了！”

陳敏一看，林俊偷拍她睡覺的丑樣子，還發(fā)到了網(wǎng)上。她正欲發(fā)火，看到視頻下的文字和網(wǎng)友的祝福，嗔怪道：“你真的無聊！”

老婆笑了！這次偷拍很成功。林俊干脆放飛了，再拍病房日常時，就悄悄帶陳敏入畫。他嘴里的這個“丑老婆”，很受網(wǎng)友歡迎，助他漲了不少粉。

2019年10月，林俊出院回家，并定時在隨州市中心醫(yī)院做化療。每次化療完，林俊恨不得吐掉半條命。林俊將這些都記錄下來，既是紀念，也是與眾多病友交流的橋梁。病友們的支持，妻子的守護，幫他扛過了前期的幾次化療，效果還不錯。

帶貨自救：花菇大叔紅遍全網(wǎng)

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發(fā)，林俊的主治醫(yī)生去了抗疫前線。很快，隨州封城，化療被迫中斷，醫(yī)院建議他在家自行服用化療藥物。全民居家隔離期間，有病友因治療中斷而離世。林俊心情低落，總念叨說：“這次是天要亡我……”

人生多艱難，但母親依然堅守上街做工，獨臂岳父仍在堅持種花菇。物資短缺，但陳敏能把花菇做成各種菜肴，香菇土雞湯、花菇肉片……

林俊不覺被觸動了：家人都在努力活著，我這個大男人怎能輕易倒下？一直默默觀察林俊的陳敏，抓住時機，勸他：“咱們隨州花菇，天越冷，霜越重，花菇越往外冒，花紋越深，顏色白潔有光澤。人也一樣，溝溝坎坎多常見，不管多難，藥該吃就吃，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林俊點點頭。

在家人的感染和支持下，林俊骨子里的快樂基因重啟了。在家口服化療藥確實簡單粗暴，但好歹能救命。要還債要養(yǎng)娃，那就想辦法掙錢。

林俊嗓子不錯，很會唱歌，上海一位病友建議他開直播唱歌。她給林俊贊助了幾千元，讓他買聲卡做直播。林俊嘗試直播唱歌后就知道，自己大概與網(wǎng)紅無緣，這條“致富路”行不通。他干脆放棄了唱歌，就在直播間跟網(wǎng)友拉家常，跟病友分享治病心得。他聊天時冒出的喜劇感，吸引了不少網(wǎng)友。

2020年5月，林俊居然積攢了好幾萬粉絲。也是這個5月，他到武漢復查，病情居然神奇地得到了控制！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林俊開始認真琢磨賺錢的事。有一天，他在直播間無意間提及隨州花菇，網(wǎng)友建議他直播帶貨。

林俊辦了營業(yè)執(zhí)照，在網(wǎng)上開了家小店。岳母直搖頭說：“對著手機就能賣東西？”父母更是唉聲嘆氣：“你病剛好轉，就又開始胡鬧?！边@次，還是陳敏護住了他。

當時，央視主播做直播為湖北帶貨，全民網(wǎng)購來支持湖北人民。陳敏家所在的殷店鎮(zhèn)是隨州花菇的重要產(chǎn)區(qū)。直播正好能發(fā)揮林俊善交際口才好的優(yōu)勢。直播第一天，林俊賣出去40單，第二天賣了100單！

因為花菇品質好，林俊誠實守信，他的直播間火了。林俊開始重新認識家鄉(xiāng)的花菇。隨州花菇只有在低溫少雨的冬天慢慢生長，才能長出肉質厚、紋理漂亮的肥美香菇，是花菇中的珍品。與花菇錯失多年后，林俊準備以花菇為業(yè)。

親友家的花菇不夠賣了，林俊就去收購其他農(nóng)戶的花菇。此外，林俊開始對接貨源，有模有樣地做策劃，還拍了很多花菇成長、采摘花菇的視頻。他直播間的花菇都是良心價。他說，是要對得起在他最難的時候幫助過他的朋友們。

花菇事業(yè)如火如荼，林俊一個人忙不過來。當初他患病，是親友們一家一萬元湊錢將他送去武漢治療的，這次，他將資助過他的親友們叫過來一起干事業(yè)。退休的老人，他也每人發(fā)2500元的工資，讓他們能養(yǎng)活自己。

到2020年9月，短短三個月時間，在沒有專業(yè)電商團隊的情況下，林俊帶著親戚一起銷售了一萬多單花菇。

高峰過后，林俊迎來了流量瓶頸。有人建議他用病情當賣點，也有人提議用他的經(jīng)歷立勵志人設，林俊思慮再三，拒絕了。

一場大病下來，林俊看清了自己，也看到了在農(nóng)村生活的親友們的善良可愛。他選擇了原生態(tài)有人情味的直播背景，選用了最質樸的表達方式，不賣慘，不賣人設，不博眼球。直播間再次火爆。

直播帶貨不到一年，林俊小店的流水就有近200萬。他不僅還了債務，還買了一輛二手皮卡。至于病，忙起來，他都忘了自己是癌癥患者了。

2021年1月26日，林俊跟岳父去采摘花菇，岳父傷感地說：“我七十多了，再種一年就種不動了，希望你們年輕人能把花菇種下去，賣出去?！?/p>

林俊聽完心里酸酸的。這些年，農(nóng)村年輕勞動力流失嚴重，種菇的大多數(shù)是留守的老弱病殘。唯有將花菇和其他農(nóng)產(chǎn)品銷售出去，讓農(nóng)民增收，才能吸引年輕人回鄉(xiāng)種菇。

林俊的“野心”變大了。他始終記得自己的病可能會復發(fā)，因此，他將倉庫搬到隨州市區(qū)，讓公司盡快步入正軌，發(fā)展上規(guī)模，讓更多的菇農(nóng)增收，吸引更多年輕人回流。

林俊直播賣貨更加賣力了。有些網(wǎng)友看了他生病相關的視頻，懟他：“怎么生了病的人還天天直播帶貨？”他不急不惱地回復：“就算生病也不該躺在床上哀嘆人生，埋怨社會，否則治病的意義在哪里？治病不就是為了做回正常人？”

還有人譏諷他：“你的癌癥好了？”林俊淡淡地說：“我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所以我積極發(fā)展事業(yè)。萬一哪天我真不在了，因為我的努力，老婆孩子和父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我也就安心了?！?/p>

林俊用真誠消弭了網(wǎng)絡上的敵意。

如今，不直播的日子里，林俊會去田里翻地，去采摘花菇。忙完了，就吃一碗柴火灶做的農(nóng)家飯?？沼鄷r間，他帶妻子去開拖拉機，砍竹子，吹著口琴看夕陽。有時，他會在家陪兒子寫作業(yè)，帶兒子去山上打板栗，去河溝里釣龍蝦。生活，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簡單。

2021年4月底，林俊應邀做了一場分享會，講述了他抗癌、回歸深山直播賣花菇的故事，感動了許多人?，F(xiàn)在的林俊，已放下對面子的執(zhí)著追求。與妻子孩子一起，用家鄉(xiāng)的花菇做一桌菜，吃個團圓飯，是他最幸福的時光。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