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常青
看不見歲月的破綻,也抓不住流年,
我在綿密的吹拂中豎起衣領(lǐng)——
秋風點兵為露,吐字若霜,
一些鳥雀歸來,一些云雨也在歸來,
它們經(jīng)過漫長的無眠,終于吐出低啼和長鳴。
秋風翻開書卷,又合上,揮霍盡流水,又離去,
它一定是用完了愛,像我一樣開始還鄉(xiāng),回家,
沿途收養(yǎng)一些枯枝敗葉,奔赴更開闊的平原——
推開一扇木門,像突然想起母親老邁,父親已經(jīng)不在,
似乎雨也在下,以自身為梯子,
一勺勺舀大地的荒涼和悲傷,秋風轉(zhuǎn)身,河水流淌……
我在吹拂中扶起樹枝,像花匠一樣細致地愛撫它們,
之后,像一只螞蟻一樣緩緩歸入黃昏,
我看到一切都散失了,在星盞和天穹下,我長不出翅膀,
親愛的祖國也可能變成一個虛詞……
秋風吹,黃葉沒有方向地飛起來,又落下去,
秋風吹,一只羔羊跪下,在微塵中辨認自身,
對每一棵擦身而過的草木低語,表達親人般的依戀。
秋風吹,萬物多余的圖像,在構(gòu)筑烏有之鄉(xiāng),
秋風吹,平原廣大的虛無中,盲人將看見他的美神。
穿過冬日的曠野,穿過卷軼中的烏托邦,
用無盡虛空重復(fù)著虛空,一日重復(fù)著一日。
移動的白云,像一只只迷途的羔羊,
一些樹枝被風吹彎,又向上彈起,
鳥巢空空,碩果落盡,
幾只螞蟻也反復(fù)做著同一件事情……
在一首詩里,我寫到天空,卻脫口說出大?!?/p>
想要的人間煙火和小小的愛情,
想要的干草和干草的香氣,以及小小的迷醉,
想要的炊煙,和小小的故國,想要的款款深情,
那是生活彎曲的金邊,在曠野盡頭——
那是一首詩的語法、修辭、意義和常識,
也是一首憂傷的小歌——
飛行,流動,跳躍,哀鳴,贊唱,低聲或高音……
晝夜不息地覆蓋一個背影裸露出的不安。
它穿過一小片月光的虛無,一個失眠者的不幸,
和一個廚房里忙碌的女人,一夜之間,我頭頂落滿白霜——
她懇切地自語:我愛過你,但愛已用盡……
我看著河水流動,波紋里躲藏著無數(shù)的眼睛,
我在河邊,更像一棵有著虛偽修養(yǎng)的蘆葦……
高處一定有雪。一個聲音在說:孤絕的身體里,
一定裝滿了積雪。雪的道場在高處,
雪的故宮或墓園也在高處,凜冽,無辜,安靜,
結(jié)冰的山峰已上緊發(fā)條,時間在低處,一遍一遍仰望。
高處的雪,萬物不會奢望重逢這樣陡峭的絕美,
也不會在崎嶇的海拔之上啜飲。高處的雪,
是一幅雪的設(shè)計圖,或者一部雪的教科書——
它刪繁就簡,美猶如虛設(shè),以及內(nèi)心的驚訝。
高處,雪蓮花怒放,更像心尖疼痛的樣子,
高處,明月清冷,源頭傾瀉,像親人逝去,
更多的人丟棄矜持與優(yōu)雅,忙于吹奏響器……
高處的雪,讓萬物垂下眼瞼,彼此相擁,
讓眾生的肉體找不到眠床,愛找不到親吻的嘴唇,
相思與時間之間,飛蛾找不到忽閃的燈光……
同一個時刻,懷里有詩篇,嘴唇上有念誦,
崎嶇的早晨有聒噪的群鴉、生鐵一樣的鷹隼,
它們祈愿有一天能夠在高處的雪中飛濺……
天穹之下,鍍金的屋頂,笙歌與脂粉,世聲喧嘩,
月光盡處,風聲碎落,高處一定有雪——
那么多欲望在它身下,道路坎坷、彎曲,泥漿崩濺……
小南風拂過草木,安靜的姑娘穿著火焰的衣衫,
露水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在華北平原,
在草木之間,她飽滿,結(jié)實,小如螞蟻,如一滴水。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我出門去找她,
像從來也沒愛過的樣子,忐忑、羞澀的樣子。
小南風,不停地吹,所有的草木都朝一個方向傾斜,
我也是—— 我們漸漸相互靠攏,
身邊的草木對此沒有興趣,一直保持向北的姿勢——
漫長的清晨、午后,兩個不知疲倦的人,
仿佛在閱讀同一本書,浩瀚的天空,湛藍的文字,
波濤翻動書頁,河水停止流淌,草木間的羊群恣肆散漫,
那些野花無盡地盛開,有著小女生一樣的甜和詭秘。
暮色漸濃,草木之間——
一滴水走過的路,一粒沙擁有的人間履歷,
都在緩緩融入平原盡頭低矮的光暈里,
昆蟲聲聲,似乎也要涌進無邊的自由和想象之中……
草木之間,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各有自己的滄海桑田,
他們相互辨認、擁抱,不在乎生在故國或者他鄉(xiāng)。
小南風繼續(xù)吹拂,我在草木間寫下第一行詩——
對著風中茫茫草木,也對著她說:愛,多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