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明
其實,一直對“遺址”總有一種特殊的情愫,似乎覺得那是歲月在匆忙的行走過程中留給我們的一個懸念,一個私密,一個機緣?!斑z址”就是從衰落、破敗、荒涼、凋敝、零落等這些缺乏溫度的詞語中置換出來的一個沉寂而又帶著歲月滄桑感的一個詞匯。這個詞匯是時間和空間融合的產(chǎn)物,是歷史和現(xiàn)實交鋒的結(jié)果。
駱駝城遺址,就是時間的斷章,空間的缺口,就是歷史留給這座小城的最鮮活又最沉寂的一個禮物,最遙遠而又最逼近的一段距離。
據(jù)史料記載:駱駝城遺址位于甘肅省張掖市高臺縣城西南20公里處的駱駝城鄉(xiāng)永勝村西。始建于東晉陲安元年,公元397年。是后涼建康郡太守段業(yè)另立年號建立的北涼國國都。據(jù)《重修肅州新志》記載,駱駝城不但是北涼初建時的國都,而且是漢代樂涫縣、唐代建康郡的故址。是古時西通西域,進行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是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要地。伴隨著歷史變遷,幾經(jīng)戰(zhàn)亂傾覆,唐大歷元年被吐蕃攻陷,歷時千年的古城從此荒廢。至明初,已化為“龍荒朔漠之區(qū)”,遍野荒草,成為駱駝客放牧的天然牧場,久而久之,便稱其為駱駝城。
遠處看,一座蒼涼肅穆的土壘廢墟靜臥在荒漠蓬蒿之中,與不遠處綠樹成蔭炊煙裊裊的村落形成了鮮明對照,一堵城墻,就是一道歲月的屏障。居高鳥瞰,駱駝城遺址像是在現(xiàn)代畫卷上蓋下了一枚古代的印章,走近卻又分明是黃土組合起來的歷史的群雕。歲月的堡壘,每一道缺口、每一處凸凹都記錄著風(fēng)雨的沖刷、戰(zhàn)火的洗禮、時光的浸漬。遺址就是城的遺骸,落寞地丟棄在黃沙和戈壁上。我們無法想象一座三十萬平方米的古城就這樣沉寂了,更無法想象一座滋養(yǎng)了兩千年的城池被遺棄時經(jīng)歷的悲壯和劇烈的陣痛??墒菤垑λ橥咦髯C,一個時代從這里走過,無數(shù)梟雄在這里拼殺過,也榮耀過。如今不論怎樣的崢嶸都只剩下一抔黃土了,一座古城落幕了。面對如此沉寂的光陰,真的感覺是“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把喧囂還給了歷史,把寂靜還給了現(xiàn)實。歲月就這樣悄無聲息交替著。
如今,駱駝城遺址的甕城、角墩、腰墩保存完好,是目前國內(nèi)現(xiàn)存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漢唐古代文化遺址之一。其出土的漢晉玉銖、魏晉畫像磚、銅印、箭鏃、唐開元古幣等珍貴文物,全景式地反映了該地域在漢唐時期綠洲屯田、西塞牧獵等多方面的社會生活場景。有時候時間需要文物證明,有時候,文物需要時間打磨。在沉默的文物里尋找歲月留下的蛛絲馬跡,在發(fā)黃的文字里尋找時光的碎片。幸好,還有文字可以作證,這被黃土掩埋的城池曾經(jīng)是落英繽紛、鳥語花香的的詩意世界。其實,鮮活的歷史總是以如此沉默的方式應(yīng)答世人的疑惑。
清代詩人沈青崖過高臺留詩道:“榆木山前古建康,南郭風(fēng)景繪屯莊。兩行高柳沙汀暗,一派平湖水稻香。紫燕嗛泥穿曲巷,白鷗沖雨過橫塘。當(dāng)年畫舸中流處,談笑行兵寄羽觴。”這首詩道出了當(dāng)年故城周圍人丁興旺、水草豐美、阡陌縱橫的田野風(fēng)光秀色。楊柳依依、鶯歌燕舞、稻花飄香、蜂蝶翩躚、阡陌交錯……這些散發(fā)著勃勃生機的詞語給我們還原了一個老百姓其樂融融的世外桃源。
而今,我面前的城池像是文字一樣沉默和安靜,四周的城墻、角墩彰顯著它的碩大,腰墩訴說著它的強大。面對著空蕩蕩的城池,唯有泥土與歲月抗衡,黃土下掩埋的才是鮮活的生活,黃土上滋長的是落寞的歷史。
在這兒,用時間來證明時間,用空間還原空間。
當(dāng)站在城墻上的時候,我像是時間坐標(biāo)上的原點,我不知道順著哪個方向可以在歲月的維度上找到那個叫北涼的古都,我可以在歲月的經(jīng)度上尋覓到成群的駱駝和青青的草場。偌大的城池,厚重的城墻,承載不住歲月的分量。
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時光就那樣呼嘯而過了。我走在城墻的邊緣上,城池畔還有斷崖峭壁,溝壑里大小的石頭看護著曾經(jīng)的過往。朋友說,曾經(jīng)城池里看到了枯井一眼,如今,厚厚的黃土掩埋了那些蔥蘢的時光,我找不到井的位置了,井也被歲月填平了。但是,我相信,那口井,一定和時光一樣幽深,那口井,養(yǎng)活了這座城。如今,城池在時光里沉寂了,井在歲月里干枯了。
城池的旁邊縱橫溝壑,我們能清晰地看到時間的腳印,時間總是讓深的更深淺的更淺。遠處是田野、屋舍、莊稼、藍天……而我站在城墻上,恍惚站在歲月的拐角處,站在時光的邊緣,內(nèi)心涌動著一種無助的茫然。地球上,多少地方以廢墟的名義沉寂了,多少地方又以修復(fù)的方式復(fù)活了,復(fù)活的都是偽裝的歷史,而時光卻一去不復(fù)返了。廢墟上總是滋長著一種沉寂的力量,一種虛無的生命力。我喜歡這樣的地方,我似乎能聽到歲月的腳步鏗鏘有力,而光陰的羽翼卻變得格外柔軟。在這里,時光靜止或是喧騰不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兒時光沒有了色彩,歲月沒有了溫度,唯有那些蓬草以枯榮的方式證明了歲月的更替。
這兒沒有駝鈴聲聲,這座城池以駱駝的名義就這樣守望在時間的狂野里,唯有這些泥土見證了那段豐饒的過往。泥土上寫著崢嶸的過往,駝鈴聲聲帶走了時光的碎片。如今,時光清淺,光陰溫軟,誰又是誰的地久天長。
站在城墻上,似乎就站在歲月的高地上,我能看到一個王朝的背影踽踽獨行,這片廢墟之下掩埋了歲月的典籍,是歷史也是地理,是堅守也是妥協(xié),終究歷史就以這樣破敗的方式彰顯曾經(jīng)的繁華。廢墟之下是紛紛擾擾的歷史,廢墟之上是沉寂的現(xiàn)實,唯有風(fēng)中的蓬草在陽光下吐納著生命的氣息,證明著生命的堅韌與時光的堅硬。到了冬天的時候,這兒一片枯黃,黃土、衰草,像是歲月的洪流在這個流淌,一片混沌。這兒時間不再敏感,空間也不明晰。廢墟就是一種懵懂的時間,就是恍惚的空間。
我踽踽獨行在城墻上瞬間涌動著一種心驚膽戰(zhàn)的憂傷,我忽然感覺如果走進城門,似乎就跨越了一千多年的光陰,我的決絕離開會不會傷害過去的時光。陽光下沒有秘密,可是泥土之下卻藏著葳蕤的過往。城墻內(nèi)外,不一樣的風(fēng)光,城墻里是逃逸的過往,城墻外是煙火人間。我看到城墻上烏鴉逗留、沉思,遠處看倒像是發(fā)黃的典籍上一個醒目的標(biāo)點。我想起一首詩:彈丸小地盛千年,東拜漢唐西戍邊。戰(zhàn)火掠侵風(fēng)雨洗,昏鴉數(shù)點立殘垣。我甚至不知道作者是誰,可是那一瞬間忽然就感覺文字才是時間的狂野里最醒目的標(biāo)簽了。殘損的歷史書籍中,還有這些鮮活的文字替我們看守那段蔥蘢的時光,像是一片綠洲喚醒了一片荒漠。
在那兒,我們也會找到一塊磚,一片瓦,那些殘存的碎片像是時光的碎片,我們說不出一段完整的歷史,無法還原。
時間就這樣寂寥著,諾大的空蕩蕩的城池像是一首殘缺的邊塞詩,時間在這兒留下了完美的缺口,又像是鋪開的一張殘存的歷史的畫卷,色彩被歲月浸漬了,我們看不到斑斕的色澤,看不到生動鮮活的生活場景,時間像是倉皇出逃的孩子一樣,只是給我們丟下了一些蛛絲馬跡,讓我們按圖索驥,可是眼前除了一簇簇的蓬草,找不到歲月的破綻。
曾經(jīng)的北涼古都,就像是丟在時間的荒漠里的一株蓬草、一棵紅柳,任雨水沖擊,任雪花覆蓋,任牛羊啃噬,任行人的眼神碰撞腳步踩踏,它唯有沉默來應(yīng)對一切。
觸摸北涼,指尖冰涼;踏上遺址,歲月靜止。
周圍的幾個小村莊,莊稼依舊可著勁長著,廢墟和莊稼隔著千年的光陰,我和這座古都也隔著一江煙火,一闋宋詞,四季變換的溫度。我想起了碑林路人的一首詩:這是怎樣的距離啊/仿佛落日與大地/仿佛天空與海洋/仿佛一千年前掛在天上的月亮/仿佛一萬年前涌向大海的波浪/這是一顆孤獨的心無法逾越的距離/是生命毀滅之后又默默重生的距離/這是我望而卻步又充滿遐想的距離/是我的靈魂沉浸在你的心里卻無法抵達的距離……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