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聽昆曲

李鴻雁

夜聽昆曲，不亞于夜讀好文?；蛘咭褂鲆婚|秀。

年之四時，夏令酷熱，蟬鳴聒噪;冬令嚴(yán)寒，朔風(fēng)獵獵。一燥一冷間，身心俱擾，似乎頗煞了風(fēng)景，缺了一份求靜尚雅的好情致。對于處處講究風(fēng)雅的文人而言，讀書或是聽曲兒的季節(jié)，最宜莫過在春、秋。

那些個春風(fēng)沉醉或楓葉染窗的夜晚，無論是朗月星空還是秋雨霏霏，因了喜歡，總是無比美麗的。萌動了一天的蟲兒鳥兒睡了，花花草草睡了，阿貓把肥肥的小爪搭在我臂彎，瞇著眼懶懶地也睡了。夜，靜下來，亮一盞燈，等一個歸人。這樣的時刻，或斜倚床頭或半臥枕上，最適合翻一本閑書、聽一段昆曲。低低的音量經(jīng)過夜色暈染，那音色便像沐著月光走了千里萬里，走過山川河谷，走過穹林葦塘，行云流水般愈發(fā)的清俊溫潤、悠遠(yuǎn)綿長。昆曲華麗婉轉(zhuǎn)、曼妙雅致的調(diào)調(diào)，像極了一些好文章，可能你一下子聽不太懂那些念白唱腔，只是，僅意境瞬間就空靈唯美了你所有的想象，似一片云，棲于耳畔，繼而軟柔柔地鋪滿整個心房。

心，靜下來、再靜下來。在麗音縹緲中乘著時光的翅膀，撩開歲月的珠簾，推開歷史的朱門，繞過曲徑通幽的回廊，小軒窗前理一理云鬢，對鏡拂去滿襟凡塵瑣俗與風(fēng)霜，讓思緒隨著夜風(fēng)飛回幾百年前的秀水江南。

彼時，誕生于南中國昆山腳下的昆曲，自樓閣竹影深處幽幽而來，化作一唱三嘆的水磨調(diào)，天籟之音中牽著你去尋一段錦帳畫屏添春愁的繾綣，微雨黃昏后引著你去覓一段才子佳人惹秋怨的凄婉。

帷幕徐徐拉開，俏臉掛著粉黛的美嬌娥、青衫風(fēng)流倜儻的貴公子，像從一幅幅展開的畫卷中緩緩走來?？础段鲙吩聢A，郎有情妾有意，終是喜結(jié)連理?！赌档ねぁ防?，不在梅邊在柳邊的生死情深，經(jīng)久不衰上演了數(shù)百年。最是含淚泣血《長生殿》，訴不盡愛深情短，唱不完絕代紅顏為君亡的千古遺恨！無論是香閨女兒怨，還是兩地相思苦;無論是前朝興亡之嘆，還是故國不堪回首;無論是良辰美景奈何天，還是落木蕭蕭黃葉地……無不淋漓盡致、風(fēng)姿萬千地?fù)u曳在眼前及耳邊，那檀板、那鼓點(diǎn)，聲聲入耳。那琴音、那笙簫，絲絲人心。

大抵來說，我屬于戲盲。幾乎各種戲曲一概不懂亦不通，唯獨(dú)鐘于昆曲，且常聽常新，如聽天闕仙樂般癡迷與沉醉。人常說聽?wèi)蚵爲(wèi)?，一個“聽”字，的確更為恰切。昆曲，以聽的方式去感知，方更為傳神也！尤其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去聽去思，悟得更透、懂得更深。

昆曲之美，首先在于詞美意美，而后才是唱腔。倘若沒了辭藻的雅，再好的腔，也便俗了。

“月明云淡露華濃，倚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fēng)，落葉驚殘夢。閑步芳塵數(shù)落紅。”《玉簪記》里一對璧人邂逅女貞觀，經(jīng)過茶敘、琴挑、偷詩、傷別離等一番曲折后，結(jié)為天作之好，遂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夙愿?！氨榍嗌教浼t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盼，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的圓。”《牡丹亭》中麗娘她春夢寂寂，情思萬千，即便春風(fēng)似剪，怎么也剪不斷，理還亂?！霸复松K老溫柔，白云不羨仙鄉(xiāng)?！薄堕L生殿》前，三郎與貴妃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海誓山盟，終歸都在馬嵬坡前化為泡影飛逝如煙?！昂L(fēng)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薄短一ㄉ取防?，李香君為守候愛情保全節(jié)操不惜以頭撞地，血濺香扇的貞烈之舉，令人唏噓扼腕。可憐她小女子，弱體香軀病臥空樓，寒窗孤枕夜漫漫，好生凄然。這一段段一首首華美絕倫的唱詞，皆為成就昆曲不可磨滅無可替代的貢獻(xiàn)與經(jīng)典，幾百年后的今天，聽之，仍令人無比動容與驚嘆。

昆曲聲腔旖旎、柔腸百轉(zhuǎn)，可謂陽春白雪、不可方物、美而無他。

“功深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xì)。”明代戲曲聲律家沈?qū)櫧椩凇抖惹氈分薪o予昆曲的是超塵越世，音無凡骨的至高評價。

一聲勾人耳，四句攝人魂的音律，“像古代水磨漆器，又似水磨糯米粉一樣細(xì)膩軟糯，低回婉轉(zhuǎn)，悅耳動聽，故稱水磨腔。水磨調(diào)由水磨腔演變而來，流麗悠遠(yuǎn)，聽之足以蕩人”。水一樣空靈，云一樣綿柔純凈的昆曲，其寄情詩酒、清賞雅玩的高貴血統(tǒng)，一誕生即注定了無法流于窮街陋巷的不俗之宿命。

只可惜今時今日能真正聽懂這古老音韻的人，已是少之又少?；蛟S生活太過紛繁與嘈雜，以至于人心浮躁游離，再也回不到從前，再也無暇去聽曲聽?wèi)蚵犛甏虬沤兜脑娨馀c美好，甚至，連偶爾傷春悲秋的一點(diǎn)小情愫，都被今人打上了“矯情”的符號。只有昆曲還在古意幽然中閃耀著無與倫比的瑰麗之光，堅(jiān)持并繼續(xù)著它慣常的清雅、矜持，冷艷與孤高。

昆曲源自人聲卻屬于自然，調(diào)清曲綺，意境遼闊，如出谷山溪、如黃鶯恰啼，幾乎沒有夸張的修飾、沒有高昂的旋律，卻能讓人從吳儂軟語的聲腔中聽出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的春景、聽出夜雨忽而漲秋池的秋意。在閉目細(xì)聽的那一刻，依稀仿佛如仙似幻的一眾佳麗正自光陰深處娉婷而來，她們或輕撫琴，或斜別簪、或半捏帕，或粉頸桃腮，或明眸皓齒，或梨渦淺淺……那種云嬌雨怯，玉軟花柔的儀韻，令人頓生惜玉憐香之感。一時，竟難以筆墨盡述之，正可謂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除卻詞美聲美，昆曲之美，還美在身段、水袖、眼神與指尖。

那如青蔥玉筍般的纖纖素手，輕盈盈遙指遠(yuǎn)方，便成巍巍春山。嬌顫顫輕點(diǎn)近旁，便可見秋水微瀾。身段裊娜間，百媚頓生。眼波流轉(zhuǎn)時，柔情萬種。一指一點(diǎn)便勾勒出昆曲雋永靈動之美感。且看水袖在半空舒展翻轉(zhuǎn)，再看云步于臺上輕移蹁躚，道不盡的風(fēng)姿楚楚、唱不完的魅力款款、舞不完的人曲共嬋娟。

昆曲在表現(xiàn)男女情愛你儂我儂之時，尤為含蓄委婉，將蕩漾的春情含于眼角眉梢、寄于東風(fēng)雕欄、融入黛瓦粉墻間。有情人互相甩動長長的水袖給對方，她纏一下他的袖子，他拂一下她的香肩，以彼此水袖的纏纏繞繞來體現(xiàn)情感的纏纏綿綿，間或女主角水袖半遮著粉臉斜睨偷瞟一眼那人，或翹著蘭花指輕戳一下郎君的眉心額間，滿滿都是小娘子媚生生的嬌嗔淺怨，四目相對的瞬間，寫滿了春意無邊，真真是羞煞了嬌俏俏的佳人、看呆了俊朗朗的少年。如此這般的浪漫唯美，讓人根本無法心生雜念，而是深深陶醉在愛情的純真和藝術(shù)的美感里，竟忘了今夕是何年。

昆曲被譽(yù)為百戲之祖、百戲之師、戲中之蘭，是中國戲曲藝術(shù)集大成者，是永不謝幕的華章。靜聽昆曲是一種感官的享受、一種精神的愉悅、更是古老劇種賦予聽者一種人文的深情與慰藉。如一杯淡淡的清茶，又似一盞醇醇的美酒，無論你是飲茶或是吃酒，終歸都是會醉的，在醉中回甘，在甘中復(fù)醉。如此，美絕、純粹、醺醺然、陶陶然！

來時荏苒，去也遷延。慢下腳步，在心的領(lǐng)域開辟一塊凈土去傾聽那妙喉婉轉(zhuǎn)、低吟慢唱，于昆曲至性至情的故事中去感悟歲月的更迭，世事的變遷，去陶冶自己的性情，感悟人生的真諦，讓心境從此變得淡泊、澄澈、明麗而從容。

昆曲，七分陰柔，三分劍氣，鑄就了剛?cè)岵?jì)之魅力。故，非常符合女性的審美與青睞。在清音好文相伴的夜晚，常會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漸遠(yuǎn)的名媛閨秀們，林徽因、張愛玲、郭婉瑩……她們像一篇篇絕妙的美文，更像絕美傳世的昆曲，在極致中絢爛、在絢爛中放歌，而后在歲月的蹉跎中漸次逸化成煙云傳說?？墒?，誰又會忘記那煙那云那些麗人傳奇而又綽約的一生呢？

“蘭之猗猗，揚(yáng)揚(yáng)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痹跉v代諸多閨秀中，冷魅清傲、儀態(tài)萬千、風(fēng)華絕代的張愛玲，其性情與文字更接近于昆曲的本真，不淪于庸常、不被很多人所懂，壓根也不屑于被誰所懂。如空谷幽蘭，不以無人來賞而不芳，亦如昆曲一樣，你可以不聽，但并不妨礙它成為中國戲劇之母。

由此，常常感嘆世間女子，不一定出身大家，也不一定系出名門，但是，卻完全可以把自己修煉成一枚妥妥的閨秀。永遠(yuǎn)不要去嘲諷那些處處追求完美、講究格調(diào)的女子，更不要譏諷那些身處逆境卻活得無比自我無比通透的女子，她們可以困頓、可以落魄，但永遠(yuǎn)不會潦倒。那種骨子里透著的高貴與高級，是她們與生俱來的底線。不怠不輟不墮，不辜負(fù)生命中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個晨昏，更不允許自己淪為隨波逐流的庸脂或俗粉。幼時，曾在鄰居奶奶家見到過一個真正書香門第的閨秀，嫁于夫家時早已家道中落，歷經(jīng)很多挫折吃了很多苦，但那種內(nèi)在的底氣與底蘊(yùn)還在！一眾女人中，她柔中帶骨，眉眼如絲、氣質(zhì)若蘭。生活的萬般磨礪與煙火庸?？踢M(jìn)了皺紋、揉進(jìn)了白發(fā)，但卻沒有磨滅掉她半分的嫻靜與高雅。命運(yùn)多舛卻卓爾不群，艱辛如斯仍獨(dú)立如鶴，就那樣傲然玉立于人生的雨季。那個秋天，我深深記住了她，就像記住了古老昆曲中的一枝蓮或一株蘭。

閨秀，如昆曲。秀外而慧中，不喧不嘩，以自身傳統(tǒng)典雅的氣韻，把起起落落的日子過得詩意而從容。她們有的順風(fēng)順?biāo)?，有的命途坎坷，有的家道中落，但無論晴雨，她們走過的每一步都是風(fēng)景。踩著細(xì)細(xì)的高跟鞋，踩著細(xì)碎的光陰，一襲旗袍裹著蕙質(zhì)蘭心，裹著白玉樣的皓腕與美腿，持一把檀香小扇，一折一合間，都是歲月帶不走的典雅與風(fēng)情。走著、搖曳著、蝶變著，終是在一轉(zhuǎn)身、一回眸、一莞爾后，靜靜離你而去了。

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去了哪里呢？是書里畫里還是你的心里？她們裝點(diǎn)過歲月，但是，從不裝飾誰的夢。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贝藭r，北雁正南飛。夜涼如水，輕掖一下薄被，翻過這頁書，昆曲再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