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潔冰清《百合花》

劉照華

在眾多革命歷史題材小說中，女作家茹志鵑的《百合花》風韻獨具。作家茅盾曾在發(fā)表于1958年的《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中由衷稱贊：“我以為這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十個短篇中間最使我滿意，也最使我感動的一篇?！?/p>

多年后重讀，如同啜飲清洌的老酒，綿長雋永，回甘深沉，其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滌蕩肺腑，穿透靈魂，給人以提純精神、升華情感的深刻體驗。

一

《百合花》的故事背景是解放戰(zhàn)爭初期一次攻打海岸的總攻戰(zhàn)斗，敘事跨度只在一晝夜。特別之處首先在于，小說并未正面描寫緊張激烈的戰(zhàn)斗，故事和人物集中在戰(zhàn)場外的三個場景之中，寫了“我”、護送“我”的通訊員，以及將自己陪嫁的花被子借給傷員使用的新媳婦，刻畫了三人之間的真情交往。

談到這部小說時，茹志鵑曾評價自己：記憶的篩子“把大東西漏了，小東西卻剩下了，這本身就注定我成不了寫史詩的大作家”。然而，茹志鵑的厲害，恰在于從小處著眼，寫出了令人嘆服的深度。細品這部作品，她的視角專注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人物情感交織、碰撞的細節(jié)，最終呈現(xiàn)出人性的耀亮、生命的光芒。盡管與宏大場面描寫相比，茹志鵑的小說如同擷取了一朵浪花、一段插曲，但這無疑是她自覺的選擇與開拓，這種獨有的敘述角度、風格背后，是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維度，并且開掘出令人嘆賞的藝術(shù)境界，而這也恰恰反映著她對那段特殊歲月獨到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

沉浸于這些文字中，淚水涌出的一剎那，心中升起的是玉潔冰清的百合花。它是一朵不曾凋謝的百合花。

二

《百合花》引人入勝之處，首先在于對通訊員這個平凡而又特別之形象的發(fā)現(xiàn)。

小說第一部分，筆墨聚焦任務途中。大戰(zhàn)在即，團長派通訊員護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工作。一路上，“我”這個文工團創(chuàng)作室的女同志，還毛孔大開地接收著天地間固有的色香味，景象格調(diào)明朗、開闊。顯然，“我”是一位革命隊伍中“每臨大事有靜氣”的成熟女性，此刻保持著內(nèi)心的鎮(zhèn)靜、松弛。而唯有是這樣的一個“我”，在遇到通訊員這位貌似很難相處的人物時，才會碰撞出有趣的火花，引出特殊的緣分。

“我”發(fā)現(xiàn)這位通訊員有些“怪”，又有些“神”。途中，他撒開大步把“我”撂下幾丈遠，全然不顧“我”的腳爛了、路又滑。說來也怪，他背后好像長了眼睛似的——當“我”落得太遠時，他倒自動在路邊站下了，而“等我緊走慢趕地快要走近他時，他又登登地自個向前走了”。神乎的是，“從沒見他回頭看我一次”，卻能和“我”不遠不近地保持距離……因此，他起初令“我”生氣，接著又讓“我”好奇，而據(jù)經(jīng)驗豐富的“我”猜測，他刻意背對著“我”、離開“我”，這“一定又因為我是個女同志的緣故”。而依“我”的性格，是要主動去探索一下這個懸念的。

小說從“我”的女性心理角度展開敘述，可“我”毫無疑問是位有些潑辣的女性，執(zhí)意要以他最“過敏”的方式去揭開謎底。在制造了一個歇腳機會后，“我”走過去面對著他坐下來，看到了“他那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這時，他在“我”這位女性面前的張皇與逃避，顯出了一個鄉(xiāng)村小伙原始的質(zhì)樸。這是人性中最單純、透明、稚嫩的部分，竟如此完滿地保留于他年輕的生命中。潑辣的“我”俘獲了靦腆的他，他的表現(xiàn)令“我”由“惱”而變得“拼命忍住笑”。

一問才知是同鄉(xiāng)。這讓“我”對他生出親切的感覺。潑辣的“我”忍不住想打問他的身世，卻好似在“審訊”這位靦腆的同鄉(xiāng)。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這富有戲劇性的一幕，是難以忘卻的生命體驗，在“我”的“逼問”下，他的羞澀、稚嫩難以藏匿。他對“我”“憨憨地笑了一下”，表明“我”與他之間消除了陌生，有了默契。

這一部分，短小緊湊，妙趣橫生，“我”與通訊員的形象躍然而出，生動而鮮活。

三

小說第二部分寫“借被子”。這是小說的主體事件，是“我”與通訊員、新媳婦三個主要人物的相交點，是人物間性格相互碰撞、情感彼此嵌入的紐結(jié)點。

傷員流血后身體怕冷，包扎所需要的被子一時運不來，于是“我”和通訊員進村分頭去借。后來“我”之所以帶通訊員返回他去過的新媳婦門上，是因為“我”抱滿被子往回走時，卻見他仍是兩手空空，且抱怨說這里老百姓“死封建”。新媳婦的出場，話語幾近于無，筆墨盡在情態(tài)。三人會面，新媳婦的那個“笑”呀，簡直令人好奇——

她聽著，臉扭向里面，盡咬著嘴唇笑。我說完了，她也不作聲，還是低頭咬著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

通訊員獨自來借被子時，與新媳婦如何“過招”，小說沒有交代。可新媳婦何來這般夸張的笑呢？細細品味，“我”之前與通訊員面對面挨近坐時，也有被他惹得“忍住笑”的經(jīng)驗，因此，新媳婦這情不自禁的笑，倒是把“我”與她這兩個女性的視角和感覺聯(lián)系在一起了。從“我”先前一路上與他打交道的情景，亦可推想他倆的見面。

小說寫到“我”再次提出借被子時，“她不笑了”，猶豫半晌之后，“她轉(zhuǎn)身進去抱被子”。仍然沒有開口，但她先猶豫、后堅決的情態(tài)，自然、真實。這種情態(tài)與隨后的情景相對照，讓她的形象一下子舒展起來——新媳婦取來的“是一條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緞的，棗紅底，上面撒滿白色百合花"。于是“我方才明白她剛才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她雖然含蓄，但顯然大氣。這時，通訊員與我心情大相徑庭，我高興，他窩心：“我剛才也是說的這幾句話，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小說傳神地描寫了新媳婦與通訊員這一刻的對手戲。明明看“我”手里已捧滿了被子，新媳婦卻偏偏不與通訊員搭茬兒，“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說：‘抱去吧！”看似摩擦，實為逗趣。這位不多說話、“含羞帶露”的農(nóng)家媳婦，內(nèi)心又有著開朗、爽直的一面，她看準了通訊員的性子，故意引他耍出孩子氣。而通訊員果然落入“圈套”，當“我”示意他接過被子時，他“揚起臉，裝作沒看見”，經(jīng)“我”開口叫他，“他這才繃了臉，垂著眼皮，上去接過被子，慌慌張張地轉(zhuǎn)身就走”。

仔細解讀這段文本，新媳婦咬著嘴唇笑他、故意裝作氣他的表現(xiàn)之中，似乎還藏著“我”和通訊員都無從體會的情緒。她是剛過門三天的新娘子，這條被子是她唯一的陪嫁，可以斷定，起初沒答應借給，只為真心不舍，與通訊員是否靦腆、執(zhí)拗并無關(guān)系;當她見“我”領著通訊員二次上門時，怎能不被他碰了釘子卻摸不著頭腦的無辜樣子逗笑呢！當然，那種忍不住的笑里，也含著對通訊員的好感與善意，甚至還略帶些歉意吧。這時，新媳婦之所以做出故意氣他的樣子，其實是以“活潑”的姿態(tài)，想將他從繃了臉、垂著眼皮的憨態(tài)中引逗出來。這種“活潑”，就和“我”在半路上要強行坐他對面逼他張皇的“潑辣”勁差不離兒。然而，新媳婦此刻對他懷有的那種歉意，“我”無從覺察。細讀便知，新媳婦的這種歉意，在后續(xù)情節(jié)中確有交代——在通訊員已返回前沿、新媳婦來到包扎所工作時，新媳婦進門先找通訊員，繼而向“我”表白：“剛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

二人這一回合中，孩子氣的小同鄉(xiāng)“忙中出錯”——

不想他一步還沒走出去，就聽見'嘶'的一聲，衣服掛住了門鉤，在肩膀處，掛下一片布來，口子撕得不小。那新媳婦一面笑著，一面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夾了被子就走。

新媳婦的微妙感情，通訊員更是無從知曉。他“夾了被子就走”，給新媳婦留下的，是他生命中最后的背影。

四

“我”和通訊員出了新媳婦的家門，便聽說她過門才三天、被子是陪嫁。可惜新媳婦沒法知道，這之后，通訊員對她是怎樣一番過意不去。而感受到他這份天真憨厚之情的“我”，與他的交情瞬間加深——“我看他那副認真、為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可愛。不知怎么的，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乎乎的小同鄉(xiāng)。”

通訊員終于要與“我”這個“女同志”告別，回到他作為戰(zhàn)士的使命中去了。而此時，他和“我”已經(jīng)是共過事、交過心、能夠彼此打開話匣子的人了。他特意留下兩個干硬的饅頭給“我”開飯。這說明，在“我”從心底愛上這個傻乎乎的小同鄉(xiāng)之際，他對“我”也產(chǎn)生了同樣美好的感情。

這次分手是印象深刻的，而這的確就是“我”與他的永別——

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干硬的饅頭，看見他背的槍篇里不知什么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著。

他已走遠了，但還見他肩上撕下來的布片，在風里一飄一飄。我真后悔沒給他縫上再走?，F(xiàn)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細品之，在這個部分，隨著借被子情節(jié)的展開，三個人物的形象得以塑造，他們之間的情感完成“咬合”。其中，“我”和新媳婦對于通訊員的感覺，彼此補充，互相映照，兩位女性的心理和表情既有默契的重合，又有微妙的區(qū)分，在女性視角的捕捉和情感的烘托之下，通訊員的性格更加豐滿?！拔摇睂νㄓ崋T的感覺由“親”到“愛”，完成了升級;而盡管新媳婦也對他存有美好的感覺，但從他們的關(guān)系、位置來看，他們之間似乎是擦肩而過、難有交集了吧？

不過，筆至此處，小說的戲劇性尚未展開。

五

茅盾先生認為，《百合花》是結(jié)構(gòu)謹嚴、沒有閑筆的短篇小說。信哉，斯言！

這篇小說出現(xiàn)了第四個人物——鄉(xiāng)干部，似乎無足輕重，卻對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起關(guān)鍵作用。這個人物統(tǒng)共三次出現(xiàn)，都是在包扎所里。第一次，他引出了為傷員預備被子的話題，于是有了“我”與通訊員借被子一事;第二次，他動員幾個婦女到包扎所打水、燒鍋、做零碎活，來的婦女中，就有終極主角——新媳婦，這才伏下一筆，有了她對通訊員的后續(xù)劇情;第三次，戰(zhàn)斗打響前，他送來了家做的干菜月餅，讓“我”知道今天是中秋節(jié)，并且在如此嚴峻的夜晚回憶了家鄉(xiāng)，想到了通訊員——那位曾在家鄉(xiāng)過著幫人拖毛竹生活的小同鄉(xiāng)，我對小同鄉(xiāng)的牽掛愈加強烈起來，于是，向著高潮演進的情感“蓄勢”正式啟動……

不止如此，這位鄉(xiāng)干部形象本身別有意蘊。他是一位來自百姓、鞠躬盡瘁的干部，三次出現(xiàn)，都在傾力奔忙。他與慷慨奉獻的新媳婦等人，都在無聲地譜寫軍民的血肉聯(lián)系、魚水深情，而“我”、通訊員、新媳婦之間的交往和情誼，正是涵養(yǎng)在這樣的意蘊之中。

小說還以不經(jīng)意的筆墨，渾然寫出“我”與通訊員的戰(zhàn)士品質(zhì)，這同樣構(gòu)建了小說的意蘊層面：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生命之上負載神圣使命，這種神圣感可以瞬間融化和提純感情。

茹志鵑寫小說，細節(jié)描寫占有很大比重。這些細節(jié)描寫，使人物關(guān)系更豐滿、人物形象更生動，同時也成就著小說的精致結(jié)構(gòu)。

如：通訊員特意留給“我”的兩個干硬饅頭，他衣肩上的破洞和撕掛下來的布片，這些記錄了故事，投射著感情;而他槍筒里的野菊花，與新媳婦被面上的百合花一樣，都是內(nèi)在活潑生命的熱烈表達，它們是人物靈魂的寫照，營造了超越語言的意象，強化了小說的詩意特質(zhì)。

通訊員槍筒里插樹枝或野菊花的兩個鏡頭，前后呼應;新媳婦被子上的百合花畫面，反復呈現(xiàn);分手之時通訊員為“我”留下的干硬饅頭，在他犧牲后再度被“我”摸到;他衣肩上的破洞和撕掛下來的布片四次出鏡，串連起反差巨大的情境……這些細節(jié)，對人物形成強調(diào)、渲染與烘托，也最是情感濃墨重彩之處，同時，令結(jié)構(gòu)拉緊，線索清晰，甚至直接成就了小說的戲劇性。

還有諸如借被子——鋪被子——蓋被子的前呼后應，直接編織了小說富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

六

小說第三部分，寫通訊員的犧牲。此間，“我”的情感層層鋪墊、層層蓄積，最終，所有伏筆呼應而出，所有戲劇性收攏聚合，所有燈光打在判若兩人的新媳婦身上，所有敬意都獻給那位靦腆可愛的通訊員戰(zhàn)士。

中秋之夜，恰是戰(zhàn)斗之夜，對小同鄉(xiāng)的牽掛，是一層深切的情感蓄積。戰(zhàn)斗打響，有傷員從前線運下來，“我”對小同鄉(xiāng)的牽掛轉(zhuǎn)為擔心，其間經(jīng)歷了“驚心”時刻，甚至生出些莫名其妙的發(fā)問，這種擔心令情感蓄積更深一層。隨之，小說的內(nèi)在節(jié)奏也由松弛轉(zhuǎn)向緊張。

這時的新媳婦，需要由“我”帶著，給那些無法轉(zhuǎn)移至后方醫(yī)院的重傷員擦洗身子、換上干凈的衣服。新媳婦紅了臉，答應做“我”的下手，她要和“我”一同面對這殘酷的戰(zhàn)爭。隨著新媳婦毅然拋開羞澀，小說的情感“蓄勢”已足。

終于，“我”最擔心的事、新媳婦未曾想象的事，突如其來地發(fā)生了！身負重傷的通訊員抬回包扎所時，明月相照，痛何以堪！他恰是被抬到了新媳婦先前鋪上那條花被子的地方，正是由新媳婦“啊”的一聲發(fā)現(xiàn)了是他！這一瞬之后，那個“低著頭咬著嘴唇笑”“笑瞇瞇地抿著嘴”的新媳婦，一下子自靈魂深處涌出巨大能量。

當聽說通訊員是為救同志而撲在了冒煙的手榴彈上，新媳婦又一次發(fā)出短促的“啊是的，年輕而靦腆的通訊員，以這樣的生死選擇，回答了兩位女性的喜愛與牽掛，回到了那由他親手抱回、又由新媳婦親手鋪好的“撒滿白色百合花”的被子上。這一刻，這位花被子的主人——年輕貌美卻又樸實無華的農(nóng)家媳婦，她的情感蕩起多大的波瀾，她的靈魂受到多大的震撼，一切語言都難以表達。她不再有半點兒忸怩羞澀，莊嚴而又虔誠地給通訊員拭著身子……

此間，下筆處奇峰崛起，寫出了此時她與“我”的強烈反差——

她低著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y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臟，默默.地站起身……新媳婦卻像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到，依然拿著針，細細的、密密地縫著那個破洞。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低聲地說：“不要縫了?！彼齾s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低下頭，還是一針一針地縫。

在她面前，“我”理性的勸阻顯得有些“虛弱”。而她則回歸于一種不可冒犯的鎮(zhèn)靜。這一刻，新媳婦釋放出的純真感情，居然勝過了對小同鄉(xiāng)有著由“親”到“愛”交情的“我”，甚至讓“我”相形見細。她判若兩人的表現(xiàn)，將故事推向高潮。

結(jié)尾處寫到棺材抬來，有人要揭掉小同鄉(xiāng)身上的被子，且看——

新媳婦這時臉上發(fā)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自己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衛(wèi)生員為難地說：“被子……是老百姓的?！?/p>

“是我的——”她氣洶洶地嚷了半句，就扭過臉去。

一問、一答，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感都在其中。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兩個年輕、淳樸生命的這種相遇，可在瞬間完成愛的升華，可以“蕩空”一切阻礙，顯現(xiàn)至純至善光芒。這種圣潔的情感，不僅是出于面對共同的戰(zhàn)斗，更是因為他們之間有著天然相通的人性之美、生命之根，而有著如此美好情感與生命的人們，必然能承擔起共同解放的偉大戰(zhàn)斗！

曾記否——那位笑瞇瞇抿著嘴的新媳婦，內(nèi)心開著清新、活潑、向往幸福的花。小說通過這個形象，最終完成了靈魂深處“真”與“純”的升華——玉潔冰清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