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象
1
那天,她說她好久都沒有做夢了。我說嗯。她說,你有過這種感覺嗎?我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扭頭看了她一眼,起身打開窗戶,風(fēng)灌進(jìn)來,挾著一股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我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口說:你是不是睡得太好了?
她的眉頭皺得像一團(tuán)火,噼里啪啦地說:又抽煙,我以前可不這樣!
我知道,她沒有撒謊。十幾年前,我們讀高中時就相識了。后來我們一起考到了北京,她常說,做夢都在吃過油肉,可香了。上學(xué)時沒錢,工作以后,我們經(jīng)常坐地鐵,去找山西飯館一解鄉(xiāng)愁。有時也會自己下廚,做一點貓耳朵、小揪片之類的老家面食。但北京美食兼容并包,田老師紅燒肉,海底撈火鍋,嘉和一品等,唇齒舌間周旋久了,也都習(xí)慣了。
我們結(jié)婚以后,兒子四個月時,我的工作調(diào)到了福州。福州和臺灣只隔著一條海峽,氣候、飲食和北方相差很大。她想吃醋,我去買,偌大的永輝,居然沒有山西陳醋,我好奇地問服務(wù)員,服務(wù)員說我們福建人平時不吃醋的,要吃也只吃白醋、香醋,陳醋不吃的,太酸了啦。我們卻覺得吃醋當(dāng)然是老陳醋,其他的醋那能叫醋嗎?太淡了,吃和不吃一個樣!于是以后再需要小米、白面、陳醋時,便從網(wǎng)上買,或讓家里人寄。那時很少去飯店吃,兒子太小,不方便。不過也是那個時候,她喜歡上了南方水果。杧果、荔枝、龍眼、橄欖,都是她的最愛。
在福州待了一年多,兒子快兩歲時,我的大學(xué)好友老蕭拉到一筆投資,盛邀我赴深圳“共謀大業(yè)”。去深圳第一天,10月的天,大家都穿短袖,在飯店吃飯,服務(wù)員先上一壺?zé)岵?。茶卻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燙碗消毒,燙完服務(wù)員再拿空碗盛走倒掉。飯開了,老蕭大笑,說:一看你們就是北方人!她說何以見得。老蕭說:嫂子你看,我們都是拿小碗吃菜,而你們是拿盤子,這個白色的盤子其實叫骨碟,是放到碗下,用來盛放吃剩的魚刺、蝦皮、骨頭的……老蕭弟弟見有些尷尬,轉(zhuǎn)移話題問:北方人,老家哪里?我說山西。他說哦,山西啊,許多年前去過太原,感覺環(huán)境不是很好哦,是不是煤礦比較多,記得街上地都是黑的……我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變化很大了。點主食,沒有面,我們說那就大米,服務(wù)員一臉問號,老蕭解釋,她才明白過來說:哦,米飯啊,米飯免費,管夠吃!
我們在深圳待了三年,開始并不順利。
和福州比,深圳更南一些。不過深圳市區(qū)比福州離海更近,夏天雖熱,海風(fēng)時常光顧,雨水也多,但加上空調(diào)里應(yīng)外合,也就還過得去。深圳的水卻不一樣,可能更清,也就更偏酸,總之,用這種水熬出來的小米粥,下面是米,上面是水,水米像分居的夫妻一般,粥沒個粥樣,一點兒不黏糊。而她是喝小米粥長大的,每天如果不喝一頓小米粥,晚上睡覺都會夢到上了火,滿嘴起泡那種。
最不能忍受的還是蟑螂。山西人長在黃土高原,小時候哪里見過這東西?到了北京,雖然也有蟑螂,但是買一種藥,殺一殺,就太平了。福州也是,頂多買兩種藥,殺兩殺,也就太平了。然而在深圳的第一個家,買了四種藥打組合拳,蟑螂仍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每天晚上一關(guān)燈,它們就鬼鬼祟祟地爬出來大搞軍事演習(xí),橫沖直撞,耀武揚威,趾高氣揚的樣子十分過分,以至于清晨兒子醒來后第一句話總是喊:媽媽,快看,有蟑螂!媽媽睡眼蒙朧地問在哪?兒子小手一指,說:房頂上!她正要摸眼鏡看,一只笨手笨腳的蟑螂?yún)s像炮彈一樣從天花板上掉下來,徑直砸到她身上,她大驚,用手一掃,頓時睡意全無。
自有兒子后,我和她就分析利弊、達(dá)成默契:我主外,她主內(nèi),賺錢的事我來,生活的事她來。但過日子也如治國理政,什么里邊外邊,哪能分那么清,都是互為表里、相互影響的。直到我們在網(wǎng)上打的廣告有了成效,客戶多起來,收入穩(wěn)定之后,才又搬家,換到了一個新的花園小區(qū)。這小區(qū)離海近,環(huán)境好,院內(nèi)小橋流水,綠樹成蔭,七里香的味道香飄十里,保安見了小孩都敬禮。
我們在附近還找到了兩家山西菜館,一個九毛九,一個杏花堂,從此,再也不用為喝不上小米粥發(fā)愁了。再后來,繼南方水果后,她又喜歡上了南方海鮮,魚、蝦、螃蟹、生蠔、扇貝、花蛤、小龍蝦甚至三文魚刺身,都評價:好好味!我也喜歡上了廣東的特色早餐腸粉,還愛吃一種不知道怎么做的炒米粉,極鮮美。
到了周末,我?guī)蛢鹤尤ズ_呁?,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小島。
小島很小,一個足球場那么大,一半長在海里,一半緊連陸地。海浪柔聲細(xì)語,拍打著堤岸,緊連陸地的那一半,椰子樹、棕櫚樹、大葉榕樹們恣意灑脫,長得很生動,海里的一半沙灘很軟,白白的,像鋪了一層糖。第一次,我們就撿到了貝殼、海星,還有拇指大小的螃蟹,三三兩兩亂爬,兒子喜歡,我們便拿礦泉水瓶給他捉了好些。海鷗也多,三五成群,大片飛來,“歐歐”地叫著,不怕人,也不近人,只在夕陽下刨食于沙里,云霞燦爛,鳥追鳥趕,場面蔚為壯觀。
但這小島卻沒有名字。可能因為小,也可能因為位置太偏,沒有開發(fā)。兒子就突發(fā)奇想,說要給小島取個名字。開始說了幾個,都不太好,后來從我們一家三口姓名里各取了一個字,把它叫作“海格蘭島”。
海格蘭島是我們的私密樂園,除了有臺風(fēng)時,幾乎每周都去。那片海域上,偶有帆船經(jīng)過,她很新奇,和兒子說想坐一坐帆船,但帆船從未靠岸。兒子還和一只頭上有“胎記”的小海鷗交了朋友,給它取名小小格。每次去,他朝著大海喊一聲:“小小格……”小小格就像真的聽到了他的呼喊一樣,呼啦啦飛到海岸邊,他把給它帶的薯條拿出來……就是在這樣的海風(fēng)吹拂中,在小小格的陪伴下,兒子一天天長大,不覺已到五歲,幼兒園上了兩年,要考慮上小學(xué)的事了。
多方打聽才發(fā)現(xiàn),在深圳上小學(xué),好像不太劃算。戶口倒不難,有本科文憑,落戶容易,關(guān)鍵是買房,我們當(dāng)時攢了一筆錢,但在深圳只能買個50來平方米的小蝸居。我就問在太原做記者的朋友李大頭,李大頭一說房價,我發(fā)現(xiàn)同樣的錢,在太原買套150平方米的學(xué)區(qū)房都綽綽有余了!正好公司業(yè)務(wù)發(fā)展飛快,要在北京開設(shè)分部,而高鐵貫通后,太原到北京只需兩個多小時,這,簡直就是天意……
我剛?cè)拥魺煹?,窗外飄來一陣嗩吶聲,吹的是20世紀(jì)流行的《大花轎》,很喜慶,不知誰家又娶新娘子。我只覺得吵,站起來關(guān)窗時,她去而復(fù)返,給我端來一碟海苔花生,一杯咖啡,放桌上說:別抽了,吃這個。
不由自主地,我打了個哈欠。我說嗯,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咖啡了?她笑,說,我還不知道個你啊。她往外走,忽然又回頭:最近頭發(fā)也掉得厲害,每天一大把。
我正盯著公眾號后臺編稿子,都沒碰咖啡,隨口說:哦,不行就去看看吧。
2
她什么都好,就是不愛看醫(yī)生。
每次生了病,讓她去醫(yī)院,她都不愿去。她總是說,現(xiàn)在的醫(yī)院,管你有病沒病,去了醫(yī)生先讓機(jī)器檢查一遍,全身查下來,有病開藥,沒病走人,簡直不像醫(yī)生在看病,而是機(jī)器在看病了……其實一般的病根本沒必要興師動眾,人體有自愈功能,過一段時間自己就好了。我說:也不是你說的那么絕對,如果都像你這樣,那醫(yī)院早都倒閉了,為什么大家還是會往醫(yī)院跑呢?誰也不是傻子!
這一次,她自然也不愿去。她說,不做夢就不做夢唄,掉頭發(fā)就掉頭發(fā)唄。我笑她:小心把你掉成個禿子!她說哼,禿子就禿子,我又不找對象!
我們回太原已經(jīng)兩年了。剛回太原時,朋友設(shè)宴接風(fēng),她習(xí)慣性地跟服務(wù)員要茶水,答曰沒有,后來上了一壺?zé)崴隣C碗筷,朋友媳婦笑她,說大城市回來的就是講究。兒子要吃米,她說來碗米飯,服務(wù)員也笑,說,應(yīng)該是大米吧。
后來出去辦事,在銀行,長得非常漂亮的一個女柜員,非常不漂亮地訓(xùn)斥保潔阿姨:你看這,你看這,球胡麻擦的,球也卵不成……又去為民中心辦房產(chǎn)過戶,中介小哥遲到了十幾分鐘,她教育他要守時,小哥居然說:姐,至于嗎,才這么一會兒,也不算遲到吧。她不由得感嘆起太原和深圳的不同來。
在深圳,哪怕晚上十二點去打印東西,都有很多選擇,更別說夜宵,半夜出去,都能吃到可口的生蠔、秋刀魚、烤串、小龍蝦。而在太原,夜宵不用提,小區(qū)門口一排商鋪,平時都說生意不好做,可一到晚上七點,就全都打烊了。
在深圳,因為山重路遠(yuǎn),親戚都很少見面,舉目無親,看似孤苦,實則正合她意。她這個人,性格恬淡,喜愛清靜,親戚之間,她不愛走動,也不愛別人走動,只想一家三口平平靜靜地過生活。然而回太原以后,難免有時會有親戚來省城辦事,來了就要住家里,她不喜歡,卻也不便表現(xiàn)在臉上。在深圳時,她夢見掉了一顆牙,第二天,家里來電話說外公去世了,她說太遠(yuǎn)了,就不回去了。回太原后,她夢見滿口牙都掉光了,提心吊膽了好幾天,還是收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這次很近,但她依然沒回去,她說她一個人在太原,得接送孩子。但是我知道,我在北京太原兩地跑不假,但那一天我剛好不在北京,我那天回了太原。
一開始,北京公司我的確是常駐的。分公司剛成立,同事要磨合,客戶要拜訪,業(yè)務(wù)也要捋順,需要有領(lǐng)導(dǎo)坐鎮(zhèn)。那段時間里,我每月只回一兩次家,平時接送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買菜買面、做飯洗碗、倒垃圾、帶孩子看病……里里外外都她一個人。我知道,她非常辛苦。但是我不知道,每天孩子上學(xué)以后、放學(xué)之前,那些空曠漫長的時光里,她一個人是怎么過的。這些事情,我之前沒有想過。
后來,北京公司終于走上正軌,我不需要時時刻刻都盯著了,回太原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但是不久,新冠疫情就爆發(fā)了,席卷全球,世界秩序被打亂,我們的生活,也因為這一場始料未及的疫情,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改變。
受疫情影響,找我們做線下活動的客戶銳減,連一些訂金都付了,早就準(zhǔn)備開發(fā)布會或高峰論壇的也說要取消,紛紛要求退錢。老蕭和我一合計,估計這疫情來勢洶洶,一時半會兒完不了,拖下去只會更糟,于是就把錢都退了,公司解散。這一來,我不再需要兩地奔波,徹底回到太原家中,舉家團(tuán)圓。
太原不算很大,也不是重要樞紐,流動人口數(shù)量適中,疫情防控也很到位。我守在家里,樂享安閑。但是許多年來一直都很忙,忽然一日閑下來,竟然渾身不自在。一日,和遠(yuǎn)在深圳的老蕭通了一個小時電話,感覺都一樣,聊到最后,老蕭說反正隔離在家也出不去,不如把之前公司閑置的兩個公眾號寫一寫,多寫寫疫情、民生,也算為“抗疫”出點力。
不料無心插柳,竟很快積累了不少粉絲,閱讀量屢創(chuàng)新高,以前因疫情解約的客戶又找上門來,紛紛要求付費發(fā)軟文或帶貨。老蕭大度,說老客戶一律八折,客戶很感動,又介紹新客戶,如此循環(huán),收人可觀,竟比之前做線下時還強(qiáng)一些。
不過付出也很多,老蕭和我各做一個號,都忙到了廢寢忘食,晝夜不分,工作和生活沒了邊界的地步。公眾號是自媒體,自媒體也是媒體,要追熱點,要穩(wěn)定輸出,要找選題,要撰稿,要配圖,要排版,要發(fā)布,還要和讀者及客戶溝通互動……這所有的工作都由一個人來做,而且是每天都做時,工作強(qiáng)度可想而知。做自媒體一年,我全年無休,每天工作超過12小時,有時甚至達(dá)到16小時。
生活紛繁復(fù)雜,雨雪交替,冬吃羊肉夏吃瓜,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很具體的?;ㄩ_花謝,四季的輪回中,我一直都在匆匆趕路,忙到無暇他顧,幸好有她。
然而她卻病了。最開始,她說她好久不做夢時,我沒有重視。到后來,她說她掉頭發(fā)時,我沒有重視。終于有一天,送完孩子,她忽然一反常態(tài)地和我說:
“要不,我們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我頭疼了已經(jīng)一個月了!”
3
她主動提出看醫(yī)生,令我感到很新鮮,心里卻像懸了一把利劍。
我馬上上網(wǎng)研究、掛號,省人民醫(yī)院的專家號卻已沒了,我等不及,便掛了個二院神經(jīng)科的主任號。
打車來到二院,雖是工作日,人卻不少,因為疫情防控,保安先后驗了行程碼、健康碼并測了體溫,才讓進(jìn)門診,上四樓。上四樓又排了好一會兒,才輪到她。主任是個穿白大褂的老太太,簡單詢問了幾句多會兒開始疼的、咋疼的、其他疼嗎、有沒有家族遺傳病,就開單子,讓去做腦電圖和頭顱MRI+DWI檢查。
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二院和深圳一樣,也已實現(xiàn)了掃碼支付,交費不用排隊,只排檢查即可。饒是如此,等兩項檢查都做完,中午去接孩子仍差點遲到。下午四點,結(jié)果出來,兩項檢測都是“未見明顯異常”,又給老太太瞧片子,老太太看了兩眼說:沒啥事,應(yīng)該就是功能性頭疼,過段時間可能自己會好,好不了再來看。你們看要不要吃藥?要就開一點,不要不開也行。我說開點吧開點吧。老太太就給開了些中成藥和止痛藥。我問,按說明吃嗎?老太太賞了我倆字:能行。
回去吃了一周,我問她有效果沒。她說:怎么說呢,有時不那么疼,感覺好像有點用。但有時又疼,就又感覺像沒用。到底有用沒用呢?我也鬧不清了!
之后她來“親戚”,看那中成藥活血化瘀,沒敢吃,停藥一周。一周之后,頭疼依舊,便對那些藥沒了信心,不愿再吃。我說再去看看,她不聽,還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我也有些沮喪,但還是說:也許上次沒去對,咱們可以換一家嘛!
她依然皺著眉:我不去,我的病我知道,過幾天自己就好了。我說過幾天是幾天?她說最多七天吧。我說好,如果好不了呢?她說好不了我就再跟你去。我搖了搖頭,很無奈地說:那就再等七天,你說你,帶你去醫(yī)院好像給我賺錢似的!
接下來,我又陷入了忙碌中,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
在此期間,老蕭來了趟太原。我去機(jī)場接他,從出站到進(jìn)我家門,居然一個紅綠燈沒有,全程暢通,到家發(fā)現(xiàn)大夏天也不熱,空調(diào)都無,惹得他贊嘆不已。
帶他喝羊湯,他說蠻好蠻好。請他喝汾酒,他說蠻好蠻好。帶他去爬蒙山,他很震撼,看大佛莊嚴(yán),雜花生樹,溪水奔流,小湖邊魚食陳列,無人守候,只放一個二維碼,上面一句提示:“掃碼支付,一包二元”,站那兒觀察了好一會兒,大人小孩竟無一人白拿,全都主動掃碼支付。老蕭便感嘆起太原人的文明來,還說:咱們來時,在出租車上你有沒有看到?公交車和私家車都主動禮讓行人哎!
老蕭回深圳后,我才想起來問她,這時早已過了七天。她有些不好意思:還是疼,不過好像沒之前那么疼了。我說什么叫好像?你確定嗎?她說也不是那么確定。我說那還說啥,走,去省人民醫(yī)院。
這次掛了省醫(yī)的頭痛門診,地點在總部對面。大夫是個專家,人卻年輕,女性,戴眼鏡,語速很快。專家簡單詢問幾句,便說應(yīng)該拍個片子。我有備而來,立馬拿出之前拍的。專家一看,說沒啥問題啊可能會自行緩解,現(xiàn)在疼痛能不能忍受,不能的話可以用物理療法,五天一個療程……她說也沒那么疼,不需要。我說來都來了,大夫要不還是給開個藥吃吃?專家便給開了個艾瑞昔布。
回家又吃了些時,仍舊沒有明顯作用。除了頭疼,掉發(fā),竟又加了一項耳鳴。
我趁機(jī)游說她再去醫(yī)院,她卻無論如何不愿再去。最后磨來磨去,她只同意去看耳朵。又是新醫(yī)院。醫(yī)生比上次神經(jīng)科的老太太還要老一些,戴一副老花鏡,見面問怎么難活了?聽完癥狀她就笑了,說沒錯,這就是我家的病!便架設(shè)備,打手電,讓頭放上,對著兩只耳朵左顧右盼??赐臧l(fā)現(xiàn)沒問題,大媽又問:鼻子咋樣,有沒有不舒服?她說沒有。大媽說:哦,那有沒有流濃鼻涕?她說沒有,感冒時流清鼻涕,平時不流。大媽說:這樣啊,我懷疑是鼻竇炎,去做個CT檢查吧,鼻旁竇平掃,加矢冠狀面重建,看鼻子有沒有問題,沒有我再給你耳朵開藥。她驚呼:我不是吧?我姐就是鼻竇炎,我知道,我跟她癥狀不一樣的!大媽卻說:不不不,那不是你說不是就不是,要機(jī)器查出來不是才不是,去吧,CT結(jié)果出來了再來找我。她不想做。我說沒事啊,反正又不疼,做吧,來都來了。
第二天結(jié)果出來,又是一個“未見明顯異常”。她很懊惱,說這都什么呀,忙乎一通,啥都沒查出來!我安慰她,沒查出來是好事,最起碼,說明你查過的那些器官沒問題。又帶著結(jié)果去找大媽,大媽卻沒有出診,說是臨時接到任務(wù),開會去了。我們都沉默了,誰都沒有說話,無聲地等電梯,無聲地上電梯。
下電梯時,我撞到了一個人,忙說對不起。那人一抬頭,卻說啊兄弟,是你?。∥乙豢?,竟是李大頭。李大頭抹了把頭上的汗,說,你們這是……盯著我手里兩個扁扁的白色塑料袋看。我說唉,看頭疼,片子拍了個遍,也沒查出什么。李大頭手機(jī)上點了點,遞過來說:兄弟,我要去開會了,有個采訪,你記一下這個電話,去三層特需門診,找李主任。我說這是誰,你熟嗎?他說開玩笑,慣得很,我哥啊。我大喜:那太感謝李哥了。李大頭擺了擺手:電梯來了,趕緊走。
4
從黃山回來,她的頭疼緩解了些,耳鳴也似有減弱,但仍不見大好。返程的飛機(jī)上,她插著耳機(jī)聽了一些節(jié)目,說起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播音員。
我說不錯啊,現(xiàn)在音頻市場越來越火,智能手機(jī)普及了,大家忙碌之余解放眼睛,用耳朵獲取信息,這事挺有意義,你要想干,咱給你報個班學(xué)學(xué)!她卻說:再說吧,等我頭疼好了再說。
我想起那天在醫(yī)院李主任說過的話,便又帶她去看海。南方的海早看過了,就去秦皇島。老蕭得知后說:我也去,上次在太原聊過后我有些新想法,一起聊聊。
我們在阿那亞安瀾酒店住了一晚,價格不菲,環(huán)境清幽,一夜纏綿好睡,四點多又起床,坐酒店專車到私家海灘看日出。沿途路過孤獨圖書館,方方正正,孑然佇立在海灘上,將書與海相連,像喧囂都市外寂寞的靈魂使者。路過阿那亞禮堂,造型是潔白無瑕的風(fēng)帆,又像碩大無朋的貝殼,與海近在咫尺,海天、禮堂、沙灘遙相呼應(yīng),藍(lán)、白、黃共生,周圍有人在走動,許多年輕女孩身著潔白婚紗,笑容飛翔在臉上,像鳥一樣。最終,一輪紅日穿云破霧,刺破人間一切苦難,冉冉升起在浩瀚的大海之上。那一刻,她笑了,笑容純凈,像個孩子。
因為惦記孩子,我們與老蕭短暫碰頭之后匆匆作別。老蕭在太原了解到我的困擾之后,回深思索良久,關(guān)于公眾號有了一個新想法,我覺得不錯,可以一試。
回太原的當(dāng)天晚上,孩子和我媽已經(jīng)睡了。她和我沖過澡,在主臥相擁而眠。因為旅途勞累,不知不覺我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恍惚中,卻被一陣啜泣聲驚醒。我睡眼蒙朧,拍了拍她問:怎么了?做噩夢了嗎?她忽然就坐了起來,輪廓嵌在濃濃的夜里,帶著哭腔說:徐海,你對我說實話,我是不是……得了絕癥?
我心里一緊,睡意像鳥群一樣一哄而散。便也坐起,打開床頭燈看她,拭去她的淚,環(huán)住她的肩說,你瞎想什么呢!她仍在哭,哽咽著說:一個頭疼,兩個多月治不好,也查不出原因,那天,李主任私下跟你說什么了?是不是說我沒幾天了,讓你帶我該吃吃,該玩玩……
我把她擁入懷中,抱得緊緊的。我說你真的不要亂想,沒有的事。她哭著哭著,忽然笑了,從我懷里掙脫,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說:沒事,你說實話吧,我能承受。我這輩子,知足了。小時候兄弟姐妹多,家里窮,我是老三,又是個女孩,不被喜歡,從小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外婆總是罵我,給舅舅家孩子糖果吃,哄人家玩帆船玩具。我什么都沒有,只有干活。我根本不奢望糖果和玩具,只求我干活不要被罵就謝天謝地了。我從6歲起就幫她干活,掃地,擦桌子,洗碗,倒垃圾,什么都干,她卻罵我干得不好,咒我下輩子轉(zhuǎn)成畜生,長上一身毛……我那么小,天天哭,天天晚上躲在被窩里哭,直到后來我遇見了你,你說我好,我才知道自己原來也不是那么不堪,原來我也有美的一面。
你剛認(rèn)識我時,夸我文靜,其實我是內(nèi)向。你對我好,我很感動,我們?nèi)チ送獾?,擺脫了原生家庭的陰影,我的性格都開朗起來。后來我們有了孩子,雖然辛苦,但我寧愿一個人帶,因為小時候的成長環(huán)境,我一直不太會和人相處,我怕和你媽相處不好。在北京時,在深圳時,甚至在福州孩子最小最累的那段時間里,我都沒有不快樂。但是回到太原以后,我家里老來人,總是喚醒我小時候的記憶。我本以為我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可以抵抗過往,但卻發(fā)現(xiàn)好像沒有想象的那么強(qiáng)大。
還有,你一個人去北京時,回家少,但我們還經(jīng)常視頻說話,后來公司解散了,你回家做公號,本以為交流可以更多,不料你卻越來越忙,還抽煙,最后甚至都搬到書房睡去了。我覺得我們還不如合租的室友,室友還能一起說說話,而你呢?我跟你說話你經(jīng)常只會說嗯,你說嗯的時候,你真的聽我說什么了嗎……假如我小時候的不被喜歡是地獄,你對我的喜歡就是天堂,是你把我從地獄帶到了天堂,當(dāng)我習(xí)慣天堂以后,你卻好像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小時候。
最近一段時間,你愿意放下工作陪我,還戒了煙,我們一起去黃山看迎客松,一起去秦皇島看海。我跟你說話時,你又認(rèn)真聽了,我就感覺,消失了的那個你,又回來了。我又找到了天堂的感覺。我就感覺,我死也值了。
現(xiàn)在,我說了這么多,你可以跟我說,那天,李主任跟你說了什么了嗎?
5
我感到異常震驚。在我們不知道的世界里,原來每個人都是一座密林。林外人看林,總以為草木蔥蘢,鳥獸成群,姹紫嫣紅,一切都美麗得很。殊不知,密林深處,在你看不見的遠(yuǎn)方,熊熊燃燒的,是你從來不曾見過的火焰。
我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涼。我安撫她躺到被窩里說:其實李主任那天支你去取藥,私下跟我說的是,他懷疑你的頭疼跟精神有關(guān),問我你的睡眠怎么樣,我說睡眠很好,只是好久不做夢了。他松了口氣說,那就不是抑郁癥,不用擔(dān)心。人類的很多疾病,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仍然不能掌握,這很正常,不過也沒事,許多病與其說是治好的,不如說是養(yǎng)好的,三分治七分養(yǎng),主要在養(yǎng)。他讓我多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旅旅游,購購物,也可以給你找點事情干,讓你保持心情愉悅……
我媽回去一周后,我們的公眾號正式團(tuán)隊化運營,由老蕭總控,又孵化了三個小號,組成矩陣集中向外推,同步又啟動了衍生項目,把公眾號的文字內(nèi)容轉(zhuǎn)成短視頻,在各大平臺發(fā)布。這樣一來,成本劇增,我收入減少了一些,但我只做文字審核,時間寬松不少,可以有時間陪她,也有時間接送孩子,做做家務(wù)。
我買了一臺進(jìn)口SUV,方便接送她去一家大學(xué)的播音進(jìn)修班上下課。每逢周末,還開出去帶她和孩子到處玩。南邊的植物園、晉陽湖,北邊的動物園、崛圍山,再遠(yuǎn)一點的方特世界、孔雀小鎮(zhèn),她和孩子都喜歡。漸漸地,我們都越來越喜歡太原這座小而美的城市。想吃海底撈,這里有。想去萬達(dá),這里有。想吃面和山西菜,這里多的是。想吃夜宵,倒是沒那么多,不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適應(yīng),反倒因此養(yǎng)成了早睡早起的習(xí)慣,每天早早起來,下樓跑兩圈,跑完又去游泳,游完泳再看稿子,神清氣爽,一整天都活力無限。
到冬天時,我和她商量,拿出一部分存款,又買了一套房子,準(zhǔn)備給她以后做播音室用。新房在太原市北邊,依山傍水,步行只需要十幾分鐘,就能到達(dá)汾河邊上。河邊也有個島,除了花草樹木不同,其他都酷似深圳的那座島,也沒名字,我們和兒子一商量,便也叫它海格蘭島。這座島的名字,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名字之和。我們知道,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過年時,刮了好些大風(fēng)。鵝毛大雪隨風(fēng)落下,太原城粉雕玉砌,似又變回古晉陽,滿眼山川壯麗,如在夢魂中。我們的海格蘭島也披上了白紗,汾河結(jié)了冰,陽光下晶瑩剔透,如玉如鉆,打一場雪仗,酣暢淋漓,孩子說像到了童話世界。
我穿著短袖,躲在暖氣充沛的家里和老蕭視頻,老蕭在深圳裹著羽絨服猶瑟瑟發(fā)抖,看我這樣,很嫉妒地說:你這么爽,不行,我和我弟也要去太原買房子!
年后雪消,我和她帶著兒子,回了趟老家。去了我家,也去了她家。她姐姐建議她順路去給外婆上一炷香,她沒去,還哭了一場。我們走的時候,車?yán)餄M載著親人們送的小米、紅棗、糕面。回到太原,她忽然說:其實離親人近一點兒也挺好的。
開學(xué)以后,一個周末,我們又去海格蘭島玩,發(fā)現(xiàn)河面上有不少水鳥。除了常見的那些,竟然還有三只海鷗。兒子徐格忽然驚叫起來:你們看,那只好像是小小格哦!我說不會吧?你叫一下試試!這時他的媽媽李慧蘭女士,對著我笑了笑說:我最近又開始做夢了,昨天晚上,我夢見我和我外婆,在晉陽湖上坐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