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抄寫員

［意］ 亞米契斯

敘利奧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12 歲，是個黑頭發(fā)、皮膚白凈的男孩子。他的父親在鐵路上做職員。他還有比敘利奧小的兒子和女兒。一家人過著貧苦的生活。父親不因為孩子多覺得累贅，一直愛著他們。對敘利奧，更是件件事情都依著他;只有對他在學(xué)校里的功課不肯放松，總是督促他用功。他這是希望兒子早點畢業(yè)，好找個比較好的工作，來補(bǔ)貼一家人的生活。

父親年紀(jì)大了，因為一向辛苦，臉上看起來更老。一家 人的生活全壓在他肩膀上。他白天在鐵路上工作，又從別處 接了文件來抄寫，每晚趴在桌子上要寫到很晚才睡。最近， 有個雜志社托他寫給訂戶寄雜志的簽條，要用很大的正楷字 寫，每500 張簽條給6 角錢。這工作很辛苦，老人常常在吃飯的時候向家里人叫苦：“我的眼睛似乎壞起來了！”

有一天，敘利奧向他父親說：“爸爸，我來替你寫吧。”但是父親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不要。你應(yīng)該用你的功。

功課是你的大事情，以后不要再說這話了?！?/p>

敘利奧一向知道父親的脾氣，他不再請求，只暗自想辦法。一天晚上，敘利奧等父親去睡了后，起來悄悄地穿好衣服，輕輕地走進(jìn)父親寫字的房間里，把油燈點著。桌上擺著空白的簽條和雜志訂戶的名冊，敘利奧就執(zhí)起筆，仿照父親的筆跡寫起來，心里既歡喜又有些恐懼。寫了一會兒，簽條漸漸積多，他放下筆把手搓一搓，提起精神再寫。他一面動著筆微笑，一面又側(cè)耳聽著動靜，怕被爸爸起來看見。寫到160 多張，算起來值兩角錢了，方才停止，把筆放在原處，熄了燈，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原來他一點兒沒有覺察。每天夜晚，他只是機(jī)械地照著名冊抄寫，十二點鐘聲一敲就放下筆，早晨起來把簽條數(shù)一數(shù)就算了。敘利奧因為每夜起來，睡眠漸漸不足，早上起來覺得疲倦，晚上復(fù)習(xí)的時候要打瞌睡。一天晚上，敘利奧趴在桌子上睡熟了，那是他學(xué)習(xí)時候第一次打盹兒。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課！”父親拍著手叫他。敘利奧睜開眼睛，繼續(xù)用功復(fù)習(xí)?？墒堑诙?，第三晚， 又同樣打盹兒。情形愈來愈嚴(yán)重，他不是趴在書上睡著 了，就是早上起得很遲。復(fù)習(xí)功課的時候，他總是帶著疲 倦的樣子，好像對功課厭倦了似的。父親看到這種情形， 屢次提醒他，最后甚至動怒了，雖然他是一向不責(zé)罵孩子的。有一天早上，父親對他說：“敘利奧！你真對不起我！你和從前相比，不是變了個樣子嗎？注意呀！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知道嗎？”

敘利奧出世以來第一次挨罵， 心里很難受。他想： “是的，這樣的事不能長久做下去，非停止不可。”

可是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地說：“大家聽啊，這個月比上個月多掙了6 元4 角錢呢！”他從抽屜里拿出一袋糖果來，說是買來慶賀的。敘利奧也重新振作起來，心里暗暗對自己說：“還是再這樣做下去吧。白天多用點功，夜里仍舊工作吧！”

那一天以后，敘利奧照舊拼了命工作，以至于很難支撐了。這樣過了兩個月，父親仍舊責(zé)罵他，給他的臉色愈

加可怕起來。有一天，父親到學(xué)校去找老師，和老師討論敘利奧的事。老師說：“是的，成績好是還好，因為他原來是很聰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用心了，每天總是打哈欠， 好像想睡覺，心不能全神貫注地放在功課上。”

那天晚上，父親把敘利奧叫到身邊，態(tài)度比平常更嚴(yán)厲地對他說：“敘利奧！你知道我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怎樣地辛苦工作。你不知道嗎？我為了你們，是拿命在拼呢！你竟什么也不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樣！”

“啊，不是這樣！您不要這樣說，爸爸！”敘利奧含著眼淚懇求說。他正想把一切說個明白，父親又把他的話攔住了：“你應(yīng)該知道家里的境遇。我不是努力地做著加倍的工作嗎？這個月我原以為鐵路局會給我20 元獎金的，而且已經(jīng)預(yù)先支配了用途。不料今天才知道，那筆錢沒有希望了。”敘利奧聽了，把喉嚨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又過了兩個月，兒子仍舊繼續(xù)夜夜工作，白天疲倦不堪;父親見了兒子，仍舊動怒。最傷心的是父親對兒子漸漸冷淡了。父親把背對著他的時候，他幾乎要從后面向父親跪下來。疲勞加上悲哀，他身體愈來愈弱，臉色愈來愈蒼白，學(xué)習(xí)也似乎更不用功了。他自己也知道，夜晚的工作非停止不可?？墒且坏绞c鐘，這個決心就不知不覺忽然放松了。于是他忍不住仍舊起來。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覺得敘利奧的臉色比平常更壞了。她說：“敘利奧！你不舒服嗎？”

父親瞟了敘利奧一眼，說：“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時候，并不是這樣的?！?/p>

“但這不是因為他有病的緣故嗎？”母親說完，父親就這樣說：“我早已不管他了！”

敘利奧聽了心里像刀割一樣。父親確實不愛他了， 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他這個人了?！鞍?，爸爸！沒有你的愛， 我是活不下去的！啊，這一次我真下了決心了！”敘利奧的決心仍舊沒有用。習(xí)慣的力量使他半夜里又自己起來 了。一次，他忽然手一動，把一本書碰落在地上。霎時間，滿身的血液好像全涌到胸口來了：“爸爸如果醒了怎么辦呢！這原來不算什么壞事情，發(fā)現(xiàn)了也不要緊，自 己本來就幾次三番想說明白了。但是，爸爸如果現(xiàn)在醒 了，走了進(jìn)來，看見了我，會多么吃驚啊！并且，如果 現(xiàn)在被爸爸發(fā)覺了，他對自己這幾個月來待我的態(tài)度， 不知要怎樣懊悔難過呢！”許多念頭霎時都涌上心頭，弄得敘利奧坐也坐不穩(wěn)了。他側(cè)著耳朵，屏住了呼吸靜聽， 聽不見什么響聲，一家人都睡得靜靜的，他這才放了心， 重新工作。

其實這時候，父親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書掉在地上，父親就驚醒了。過了好久，貨車經(jīng)過的聲音，把父親開門的聲音淹沒了?，F(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他那白發(fā)蒼蒼的頭就俯在敘利奧的小黑頭上面，看著那鋼筆尖在動。過去的一切事情，父親全都明白了。他胸中充滿了無限的懊悔和慈愛，好像給釘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敘利奧忽然覺得有人用兩條發(fā)抖的臂膀抱住了他的頭，不覺呀地叫了出來。等到聽出是父親的啜泣聲，他叫著說：“爸爸！原諒我！原諒我！”

父親忍住眼淚，吻著兒子的臉說：“倒是要你原諒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對不起你，快來！”說著，他抱起了兒子，走到母親的床前，把兒子交到母親的臂膀里。

“快親親這好兒子吧！可憐，他三個月來竟睡也沒有睡，為一家人勞動。我還只管那樣地責(zé)罵他！”

母親抱住了好兒子，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寶貝，快去睡吧！”又對父親說，“請你陪他去！”

父親從母親的懷里抱起敘利奧，帶他到臥室里，把他放在床上，替他墊好枕頭，蓋上棉被。

“睡吧！睡吧！好寶貝！”

敘利奧疲憊到極點，很快就睡著了。幾個月來，到 今天他才能好好地睡一覺，連夢也做得很快活。醒來的 時候，早晨的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床沿上 靠近自己胸口的地方，橫著父親白發(fā)蒼蒼的頭。原來父 親昨天夜晚就是這樣過的。他把頭貼近了兒子的胸口， 還睡得正熟哩！

（本文選自《愛的教育》，有刪改）

“ 悄悄”

“輕輕”兩個動作， 說明敘利奧是個細(xì)心的孩子。

這是父親第一次責(zé)罵敘利奧， 敘利奧此 時 表 現(xiàn) 為“心里很難受”，他第一次打算停止抄寫。

父親第二次 責(zé) 罵 敘 利奧，敘利奧這次表現(xiàn)為“懇求父親不要再這樣說”， 比起第一次，第二次的情感更加深刻。

父親第三次責(zé)罵敘利奧后 ， 敘 利 奧“心里像刀割一樣”，這次的傷害最為沉重。隨著每次父子矛盾的激化， 讀者的心仿佛也被揪緊。

當(dāng)一切真相大白時， 父子之間的隔閡瞬間化為烏有， 讀者也深深舒了一口氣。

名師點評??

此文是《愛的教育》 中的名篇，描寫了父子之間深厚、真摯、熱烈的情感。父親一次次誤解、責(zé)怪兒子，甚至對兒子失望。而敘利奧一次次為此傷心，決心停止抄寫，卻因心疼父親而堅持下去，情節(jié)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文中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描寫非常細(xì)膩，結(jié)尾處一切真相大白后的溫情，令人十分動容。

（ 朝 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