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群經(jīng)平議·孟子》“申之以孝悌之義”條辨析

⊙孫雋寫 ［香港城市大學(xué)，香港 999077］

一、引言

樸學(xué)，又稱考據(jù)學(xué)或考證學(xué)。郭嵩燾道：“專門名家言考據(jù)者又約有三途：曰訓(xùn)詁，研審文字，辨析毫芒；曰考證，循求典冊，窮極流別；曰讎校，搜羅古籍，參差離合。三者同源異用，而各極其能?！庇衢袨榭紦?jù)大師，所著《群經(jīng)評議》為其考究之典范，循典羅籍，以正姿態(tài)，又以其自身之解作注，可謂心血凝住。然而他在《孟子》篇解“申之以孝悌之義”之“申”字為“約束”之義，筆者認為有些許可議之處。

二、孟注之釋

于“申之以孝悌之義”之“申”字，俞樾解讀云：

《章句》曰：“申重孝悌之義?！遍校敯?，申乃約束之義，《漢書·文帝紀》：“勒兵，申教令?！薄对奂o》：“公卿其明，察申敕之?！睅煿抛ⅲ骸安⒁陨隇榧s束?！薄墩f文·申部》：“申，神也。七月，陰氣成，體自申束。從臼，自持也?！笔巧曛?xùn)束，乃其本義?！吧曛孕⒌苤x”，謂以孝弟之義約束之也?！盾髯印ぶ倌帷菲骸凹擦σ陨曛刂??！睏顐娮⒃唬骸吧曛兀q再三也?！壁w氏以說此經(jīng)申字，雖亦可通，然不如訓(xùn)為約束更合古義矣。

《孟子直解》篇章《梁惠王上》中此一句所處原文為：“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并注“申”為重復(fù)、一再之義。章文虛在《孟子新譯》中亦釋其為“一而再，再而三”之義，并用“反復(fù)訓(xùn)導(dǎo)”作譯。若說此二者皆現(xiàn)人之論，似乎有所偏頗，有失嚴謹，故查閱古代典籍?！睹献印分⑶f，其中最具盛名者還屬東漢趙岐之《孟子章句》、北宋孫奭（有待考證）之《孟子注疏》、南宋朱熹之《孟子集注》及清朝焦循之《孟子正義》。

《章句》中對“申”字之解與俞樾所摘相同，解為“申重”。雖“申重”并無直接注之，但見后世楊倞于《荀子·仲尼篇》中注“疾力以申重之”為“疾力，勤力也。困戹之時則尤加勤力，而不敢怠惰。申重，猶再三也”。若按此理解，“申”即再三、重復(fù)之義。

《注疏》注此句曰：“庠序教化之宮，以申舉孝悌之義，而富以教之。”“申舉”之義可見宋朝王禹偁《單州成武縣主簿廳記》：“有力田，有孝悌，有義夫，有節(jié)婦，在乎助令長申舉之，禮厚之，旌別之，則百里之人知勸而易其俗矣?！薄吧昱e”意為“推舉”，此句譯成“在于助縣令的推薦”。用于“申舉孝悌之義”，則可延伸為“強調(diào)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道理”?！皬娬{(diào)”則更符合“再三”之義。

《集注》注：“申，重也。丁寧反復(fù)之意，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悌……”“申”為反復(fù)叮囑之義；《正義》注：“謹修教化，申重爾雅釋詁文?！薄稜栄拧め屧b下》之釋亦為“申，重也”?？梢?，古籍注孟之典，雖無明確表意，卻大都為“再三、重復(fù)”之義。俞樾另創(chuàng)新思，釋“申”為“約束”之義，實則也有一定依據(jù)。

三、俞樾“約束”意之辯

“申”解為“約束”之義，最直觀的表現(xiàn)為《說文解字》：“申，神也。七月，陰氣成，體自申束。從臼，自持也。吏臣餔時聽事，申旦政也?！蓖躞蘧渥x之：“申，束者，揫斂之意，漢人相傳之故訓(xùn)也。”俞樾也以“申”之本義作為依據(jù)論述，并舉以古籍中“申”之“約束”用法作為參考。引《漢書·文帝紀》：“上親勞軍，勒兵，申教令，賜吏卒。”師古注之：“申謂約束之。”并引《元帝紀》：“今不良之吏，覆案小罪，征召證案，興不急之事，以妨百姓，使失一時之作，亡終歲之功，公卿其明察申敕之?！睅煿抛⒃唬骸吧辏匾?，一曰約束之耳?！比?，此處俞樾只取后半句注：“并以申為約束?！睂嵱袛嗾氯×x之嫌。

“申”用作“約束”之義有許多例，如《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墨者有田鳩者，欲見秦惠王，約車申轅，留于秦，周年不得見。”高誘注：“申，束也?！庇钟小俄f玄成傳》：“我既茲恤，惟夙惟夜，畏忌是申，供事靡憜。”顏師古注：“申，言自約束也?！敝T多例子，俞樾卻斷章取義選擇《元帝紀》中師古有爭議之注，筆者認為乃俞樾先入為主。因已認定“申”為“約束”之義，翻古籍尋依據(jù)時，便只看得見“申”的“約束”之義了。類比于錢鍾書讀萊辛《拉奧孔》一文，自主忽略其中“抑詩揚畫”的偏見，只看到萊辛在文中論詩特長的部分。其據(jù)萊辛之文創(chuàng)作《中國詩與中國畫》討論中國詩畫關(guān)系，文章中多次顯露出“抑畫揚詩”的觀念。闡釋學(xué)認為，理解者原有的期待和見解，影響和左右著對某部著作的理解。同理可用于俞樾此處的偏見。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xué)、訓(xùn)詁學(xué)等學(xué)科的闡釋中極為常見。

可見，“申”釋為“約束”意，是俞樾自己提出的意見，并不具備嚴謹?shù)墓偶罁?jù)。若僅當一種想法參考，“‘申之以孝弟之義’，謂以孝弟之義約束之也”，這樣的解釋，語法上通順，語義上似乎也可解。那么“約束”和“再三”之義在“申之以孝悌之義”一句中哪個更為嚴謹、貼合，需要進一步通過參考別處用法并聯(lián)系上下文內(nèi)容進行考量。

四、“申”之重解

對于“申之以孝悌之義”一句，在語法語義上，“申”解釋為“約束”“重復(fù)”兩意都通順、合理。區(qū)別在于：若“申”解釋為“約束”之義，那么“申”的賓語為“之”，指代百姓，翻譯為“用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道理約束百姓”；若“申”解釋為“重復(fù)”之義，那么其賓語為“孝悌之義”，翻譯為“再三重復(fù)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美德給老百姓”。于是筆者尋他處文獻中出現(xiàn)“申之以”，并后接美德的句子做參照分析。

《周書·立政第二十一》曰：“于‘繼自今后王’，反復(fù)申之以垂戒也?！薄吧辍鼻氨阌小胺磸?fù)”之詞，用作“反復(fù)叮囑”之義。

晉朝陸機《辯亡論》曰：“而加之以篤敬，申之以節(jié)儉，疇諮俊茂，好謀善斷，束帛旅于丘園，旌命交乎涂巷?！庇汕熬洹凹又院V敬”及對仗格式，可以聯(lián)系到，此處“申”為“重復(fù)”之義。

《長短經(jīng)（反經(jīng)）》曰：“可輔而用也，使衛(wèi)鞅施寬平之法，加之以恩，申之以信，庶幾霸者之佐乎！”與上同，“申”用作“重復(fù)”之義。

《子夏易傳》曰：“故申之以孝慈，道之以忠敬，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鼓其情性而民自樂，其道而不知其所以也?！薄爸浴钡匿伵?，再聯(lián)系后句中“道”“陳”“示”“鼓”，可見，“申”用作“重復(fù)”比“約束”更恰當些。

《宋書》曰：“然陛下既基之以孝，又申之以仁，民所疾苦，敢不略薦?！迸c上同，通過“基之以孝”判斷“申”之義“重復(fù)”更為恰當。

《魏書》曰：“圣王知其如此，故申之以禮數(shù)，約之以法禁。”通過后“約之以法禁”判斷此處“申”之義“約束”更為恰當。

可見，在類似句型、句式內(nèi)容的古籍中，“申”的兩義都存，且釋為“重復(fù)”義之典籍似乎更多，然而不能就此以偏概全。要解釋“申”在文本中之釋，需要聯(lián)系上下文、前后句來判斷。

“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出自《孟子·梁惠王》，此篇講述孟子仁政理論，并于梁惠王反復(fù)提出“愛護子民”“以人為本”?！睹献诱戮洹纷⒋司湓唬骸扳孕蚪袒畬m也。殷曰序，周曰庠，謹修教化，申重孝悌之義，頒者，斑也。頭半白，斑斑者也。壯者代老，心各安之，故斑白者不負戴也?！薄睹献幼⑹琛纷⒃唬骸扳孕蚪袒畬m，以申舉孝悌之義，而富以教之，則頭班班然，而半百者，不自負戴與道途之間矣。無他人皆知，孝悌之義為之壯者，必代之，而故曰，班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笨梢?，“教化”“富以教之”“孝悌之義為之狀者”無不顯示，孟子提倡內(nèi)心自然而然流露的“孝悌之義”，為一種“大同”之感。故“反復(fù)叮囑”比“約束”之義更符合孟子之思。

五、結(jié)論

俞樾在《群經(jīng)評議·孟子》中對“申之以孝悌之義”做出評議，認為“申”字“不如訓(xùn)為約束更合古義矣”。然筆者通過查閱原典、注疏發(fā)現(xiàn)大多注解與其相悖，且認為其有斷章取義之嫌，故對“申”字做辨析。從查閱“申之以”帶“美德”的古典用法出發(fā)，并就孟子的政論、思想以及上下文的語境判斷，“約束”之義并無恰當之處。然此乃筆者之陋見，尋經(jīng)羅典，以正考究。智者之思千千萬，萬不可因一答案而略去他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