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二）

靳國君

一、八年離亂

1125年，11月?；春由嫌危菽緭u落，白露為霜，已是深秋時節(jié)。

生于暴風(fēng)雨

十一日晨，陸宰步出中艙，放目四野，天高云淡，遠山起伏，幾行大雁南飛，水畔人家錯落，炊煙裊裊。

夫人方才對他說，昨夜精神恍惚，忽聞叩門聲，她循聲問道何人？來者曰“秦少游”。陸夫人唐氏，乃江陵名門望族之女，北宋三朝善治名臣唐介之孫，自幼熟讀詩文，作詩填詞，高格巧思，才名盛譽江南。她早盡讀秦少游詞，便開門相迎。只見秦少游高大勇武，長髯飄飄，全無詞中婉約之氣。他身邊有一男童，肩挑書箱，身背長劍，神采不凡。不待唐氏開言，秦少游說聲“孺子可教”，便飄然而去。男童放下肩挑，跪地向唐氏稽首三拜，過門而入……唐氏正欲問其名，卻聽幾聲雁叫，睜眼醒來，卻是一夢。望船窗外，月光如水，波紋粼粼，山影朦朧。陸宰聽過，微微一笑，曰：“晝有所思，夜有所夢，心境使然?！?/p>

河水波浪翻滾，濺起層層浪花，浮光躍金，水氣清涼撲面。遠近幾群水鴨上下翻飛，掠水捕食。

輕拂的晨風(fēng)，撩動陸宰的長衫。他想，夫人已近產(chǎn)期，但愿挨過船上這幾天。

十二日，天氣陰晦，烏云飄在遠方山頂，緩緩移動。到黃昏，點點滴滴下起小雨。頃刻，天氣竟驟變，一道道閃電明滅，一聲聲悶雷轟隆隆而來，山奔水立，狂風(fēng)嘶叫，暴雨傾盆，天昏地暗，船趕緊泊岸。浪卷暴雨，驚濤拍岸，激起浪頭穿空，翻卷飛落，前浪未滅，后浪驟至，勢如排山。一道道閃電，劈開夜空，一陣陣炸雷，驚天動地，船身顛簸搖晃，人皆心顫。此時，夫人出現(xiàn)臨產(chǎn)征兆。至十三日（宋徽宗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拂曉，風(fēng)雨漸弱，船內(nèi)傳出了嬰兒的哭叫聲。陸游誕生了。

仆婦向陸宰報喜，說這小官人一雙大眼睛，有靈氣，要起個好名字才是。陸宰點頭說道：“當(dāng)然，當(dāng)然?！?/p>

他想到昨日夫人夜夢秦少游，少游是其字，取其游字;秦觀是其名，取其觀字，便對夫人說道：“此子名游，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字為務(wù)觀。既游，則務(wù)必觀之、察之、思之，觀于外，觀于己，如何？”

夫人說道：“善。兒名游，水字旁，是三兒，水上生。水者，地之血脈，兄弟可與天地同生也。”

陸宰說道：“名者，皆有寄托，實則稱謂而已。解字論名，卜者百卜百解，無可取哉！夫人意，是望子為民為國，善！”

大兒陸淞，十六歲，翩翩少年，正和二弟陸濬在甲板上遠觀近望。想看小弟，三天后方可。

陸游誕生三天，遵風(fēng)俗，要“洗三”，亦稱“洗兒”，要典禮，俗說是去不祥，又免生瘡疥。陸宰說：“不在鄉(xiāng)，典禮如之何？簡也?！狈蛉藢ε驼f道：“桃根、李根、梅根，在那個玲瓏盒內(nèi)?！迸湍贸觯湃朐∨?。燒開水后，浸泡一刻，待水溫適，去渣滓，為陸游洗浴。初始任由女仆，繼而忽地來個鯉魚打挺，水花四濺。女仆笑道：“這孩子要鯉魚跳龍門！三天的孩子哪有這個勁！”夫人笑道：“力健也?！贝^船夫聞而合掌輕拍，樂而贊曰：“超凡！”陸宰自是歡喜，自謙道：“嬰兒出生，個個不同?！?/p>

幾天后，船起錨，駛向汴京（今河南開封），一家人喜得子，卻憂時局。時見北船南來，挈婦攜子，路上亦見中原人，背井離鄉(xiāng)，風(fēng)雨苦行，不絕于途，言道逃生要緊，不填溝壑。陸宰思慮：金人鞍馬為家，射獵為俗，戰(zhàn)端既起，息戰(zhàn)無時。人言“貴高，有危殆之懼;卑賤，有溝壑之憂”，今逢戰(zhàn)亂，確如人言。

船內(nèi)不時掠過山影，夫人輕聲慢吟道：“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标懺茁牭椒蛉艘髡b秦觀《望海潮》中凄婉之句，說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世道大變，非可左右，隨遇而安吧?！?h4>“亂離人不如太平犬”

這是動蕩的年代。事由遼朝引發(fā)。

遼朝原是契丹族部落建立在遼東一帶的地方割據(jù)政權(quán)，它對北方女真族各部落進行殘酷的壓迫和掠奪，激起女真族的反抗。1115年，完顏部落酋長阿骨打，率女真族各部落在反抗中稱帝，也建立了地方割據(jù)政權(quán)，自號為金。1120年秋，宋與金訂立盟約，南北夾擊破遼。自古，簽約信誓旦旦，違約時而有之。1125年，聯(lián)合滅遼后，宋金各有動作，金主借故背信，撕毀盟約，生亂分裂，以戰(zhàn)聚財，興兵攻宋，鐵騎大舉南下，開始了攻城略地和掠奪。

戰(zhàn)云翻騰，人心動蕩。陸宰剛被免去淮南計度轉(zhuǎn)運副使之職，他是攜家眷奉旨北上進京。此行福兮？禍兮？陸宰忐忑，他把家眷安排在滎陽暫住。到京后，朝廷念其耿忠、廉能，任他為京西路（路，相當(dāng)于?。┺D(zhuǎn)運副使。在戰(zhàn)時，這個職務(wù)尤為重要，掌一路財賦，監(jiān)察各州官吏，兼理邊防、治安、錢糧、巡查等事，亦是前線命運之所系的后勤，執(zhí)掌糧餉的轉(zhuǎn)運和供應(yīng)。

次年，1126年（靖康二年）初，金兵揮鞭南下，戰(zhàn)火逼近京城，朝中一片驚恐。只因皇帝以“主和”為名，行稱臣納貢、屈辱投降之實，朝中部分文臣武將，趨承圣意，放棄有利戰(zhàn)機，力主“求和”。陸宰主張抗戰(zhàn)，又參掌京西路后勤保障大權(quán)，是一大障礙，被“主和”派御史徐秉哲羅織罪名，彈劾罷官，他不得不舉家南歸。

時令正是深冬，草木蕭條，大雪紛飛，山野水畔披雪迎風(fēng)。離開汴京，漸行漸遠，陸宰回望，雪霧迷茫，汴京已不可見。他對夫人說道：“不知何日再來汴京?！狈蛉搜弁懺?，說道：“再來有日?！标懺组L嘆一聲，微瞇雙目，搖頭說道：“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怕是不可再來了……”陸宰語多悵惘。夫人說道：“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這李煜詞，有亡國之音……”一路上，風(fēng)凜凜，雪紛紛，一家人在嚴(yán)寒中瑟縮，唐氏整天把兩歲的陸游抱在懷里，以暖其身。

1126年冬和1127年初，金兵乘宋棄戰(zhàn)求和，搶渡黃河，燒殺擄搶，圍攻汴京，先強逼欽宗到金營“談判”，交金、交銀、交布帛，征女性，后逼上降表，先后掠走宮中的金銀、玉器、寶物、州府縣地圖，國庫的全部存儲洗劫一空?；杪槦o能的徽、欽二帝和皇族宗室、大臣、嬪妃、內(nèi)侍四百五十多人淪為階下囚，還有各業(yè)能工巧匠等，其中皇室、宗室、貴戚女性一萬余人，歌姬、舞伎和從民間搶走年輕女性共兩萬余人，慘遭蹂躪，皇后、皇妃也不得免。十萬余人被擄往金地。

汴梁城內(nèi)外，煙火沖天，陸宰哀痛不已，心緒慘然。他對家人說道：“這汴京，有皇城、內(nèi)城、外城，是三重城池，人口一百多萬，繁華壯麗。從皇城到內(nèi)城，有高官豪宅，鱗次櫛比;從內(nèi)城到外城，有各業(yè)大作坊，早市、晚市、夜市，交易興隆;從歌樓酒館到勾欄瓦舍，有南戲、雜戲、曲藝、雜技、雜耍、木偶戲、影戲、評話演出，歌舞升平，城內(nèi)外應(yīng)有盡有，是萬國中第一大都市，東洋、西蕃城市，大者不過十多萬人口而已?？磸垞穸水嬜鳌肚迕魃虾訄D》，可見汴河風(fēng)物、盛都繁華。而今，可憐一炬，化為焦土，淪為廢都！靖康二年，國恥耳！”

人民紛紛逃亡。豪門大戶、平頭百姓、傷殘士卒，各色人等雜沓，哭天號地，或被追殺，或餓死道旁。陸宰全家從滎陽到祖居之地壽春住下。

不料戰(zhàn)火迅又逼近，全家祭拜祖墓后，又在壽春投入逃難人流。陸宰原有意在壽春終老，而今已無可能。念及故土魚稻之美，慮及漢代淮南王之廟可能毀于一旦，憂心忡忡。身在難民中，人命危淺，不知歸路。目睹慘狀，陸宰自嘆：“亂離人不如太平犬！”

避難東陽山

渡黃河，走汴水，過淮河，到長江。

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饑寒交迫。有時，他們躲進蘆葦蕩，金兵的人喊馬嘶之聲鼎沸。躲躲藏藏，走走停停，陸游在母親的懷抱中，終于輾轉(zhuǎn)逃回山陰（今浙江紹興）農(nóng)村舊宅。

走進舊宅，物是人非，陸宰百感交集，長長吁了一口氣，半是哀嘆半是慶幸，說道：“千里萬里，山河變色，亂中逃歸，幸甚！幸甚！”夫人眼含淚花說道：“指望太平，安居舊宅?！?/p>

國難民受苦，戰(zhàn)亂盜賊生。時局不如人意，社會動蕩，陸宰謀劃避之遠行，對夫人說：“小亂居城，中亂居鄉(xiāng)，大亂居山?！狈蛉顺钊轁M面，神色茫然，久不語，囁嚅道：“且作浮萍，托之于命運?！?/p>

友人說，東陽山中，義軍首領(lǐng)陳彥聲有俠氣，文武雙全，義可依，勇可恃。陸宰曰：“東陽人自古剛勇，尚武，互助，可往之。”友人受托去東陽，陳彥聲聞之，雙目圓睜，驚喜異常，說道：“早聞陸宰之名，心慕之，久懷敬意，陸公來東陽山，是我意外之幸?！苯?jīng)過一番準(zhǔn)備，陳彥聲帶十幾人，越百里來迎。

陸宰到山上，仿佛走進清涼世界，林樹掩映，青翠悅目，草木清香，不時傳來鳥鳴。他見義軍秩序井然，紀(jì)律嚴(yán)明，建寨修堡，在山中坡地種糧種菜，厲兵秣馬，嚴(yán)陣以待。陸宰言道：“是豪杰士，真可托生死者也。”他住處用物齊備，全家從此安居下來。

過往離亂歲月，長輩的述說，深深銘刻在陸游幼小的心靈中。后來他寫的《三山杜門作歌》，曾憶及逃難之險：

我生學(xué)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

淮邊夜聞賊馬嘶，逃去不待雞號旦。

東陽何來義軍？原來自金兵攻占中原，宋朝軍民同仇敵愾，淪陷區(qū)和江浙、川陜地區(qū)人民揭竿而起，風(fēng)起云涌，組成抗戰(zhàn)義軍。史載，幾支大隊義軍，最多時總數(shù)竟有二百萬之眾。淪陷區(qū)抗戰(zhàn)義軍，懷土顧戀，以死堅守，各自為戰(zhàn)，攻擊敵后，時有攻城略地之舉。前線義軍則與官軍相呼應(yīng)，配合作戰(zhàn)。金主的不義之戰(zhàn)，總是遭遇頑強阻擊，兩方攻守，高低起伏，進退相間，時有反復(fù)。只因高宗為?；饰唬掠鼗?、欽二帝，與秦檜聯(lián)手，排斥打擊抗戰(zhàn)派，幾次放棄直搗黃龍之機，拱手讓敵，毀成功于一旦?？箲?zhàn)將領(lǐng)和義軍不甘裂地而治，枕戈待旦，伺機而動?；此阅?，一些山區(qū)也出現(xiàn)了一股又一股義軍，陳彥聲義軍就是其中一支。

山上義軍，有農(nóng)民、漁父、腳夫、船工、作坊工人、破產(chǎn)商販，有火藥師和木雕、磚雕、竹編等各行能工巧匠，間有北方逃來之民。

有一畫師，年四十余，被金兵擄往北方。途中，金兵擄一美女，剝其衣褲，令其作畫，畫師不從，金兵刀指其頸，吼曰：“不畫，則死！”畫師怒對：“辱我同胞，汝豈無姊妹耶？”金兵剁其一指。后趁雪夜逃歸，輾轉(zhuǎn)來山上，陸游敬其如師。

“泥人李”兩年前攜家眷逃來。他祖?zhèn)髂嗨埽宋镌煨?，名聞天下，小者一寸二寸，大者尺余，無再大者，人物姿態(tài)無窮，惟妙惟肖，雖京師名工效之，莫能及。在山上，他帶兩個大兒和義軍士兵燒窯制磚，妻子和鄰里家眷編竹器，七八歲的幼兒和其他孩子，整天結(jié)伙在山上玩耍，吹叫叫兒、放風(fēng)箏、踢毽子、斗草，戴戲劇面具，追逐嬉戲。

陸游從父讀書，幾家人送孩子也來求學(xué)，陸宰善待之，依次教讀《論語》《大學(xué)》《中庸》《孟子》，亦教讀《百家姓》《千字文》。陸游樂而好學(xué)，每背誦則流利無礙，時幫小伙伴糾錯。人們喜歡陸游，遇他輒有趣談。

一次，幾人問他：“可會猜謎？”

陸游揚脖笑說：“可一試?！?/p>

畫師說道：“天下第一家，人人喜歡他。人前他最小，春來開白花。你猜猜看。”

陸游問道：“猜什么？”

畫師說道：“猜四個字?！?/p>

陸游含笑而思，片刻，答道：“趙、錢、孫、李?！?/p>

這幾人暢然而笑：“對也！”“小子聰明！”塞給他一把青棗，輕輕拍其頭而去。

每日課畢，陸游和幾個孩子常去看義軍練劍。見此，陳彥聲命人為陸游等每人特制一把輕劍，陸游如獲至寶。他天天閑時去學(xué)劍，睡前置于床頭。一晃兩年過去，人們見陸游小小年紀(jì)，練劍不輟，舞劍虎虎生威，銀光閃閃。問他道：“練劍何為？”陸游舉劍答道：“劍指中原，還我河山！”問話人高興地說：“好也，孺子可為文臣武將矣?！?/p>

兩年后，家鄉(xiāng)趨于穩(wěn)定，陸宰和陳彥聲商量返回山陰。

陳彥聲殷切挽留，對陸宰說道：“陸公，我?guī)熞?。所學(xué)甚多，沒齒不忘。我心望公長住，是我生之幸?！标懺准氄f故土難離，久必還鄉(xiāng)。他寫詩留贈：“前身疑是此山僧，猿鶴相逢亦有情。珍重山頭風(fēng)與月，百年常記東陽名?！标悘┞暫完懺讋e情依依，幾個小伙伴也難分難舍。畫師送陸宰一幅中原山水，“泥人李”送陸游兩個泥塑，寸人豆馬，手執(zhí)長劍，英姿颯爽，陸游謝過，收為家藏。

陸宰離山之日，陳彥聲帶一眾人等，出境餞別，泣下沾襟。他手撫陸游頭頂，說道：“國有難，英雄出，孺子可待也。”他還派幾位侍衛(wèi)，一直送全家人重歸山陰居所。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