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學術(shù)道路就像滾雪球】
在我個人的成長史上,有兩個時間節(jié)點比較重要。第一個是1976年2月,我成為了一名大學老師,在當時的上海師大中文系開始教書。第二個是1976年10月,我參加《魯迅全集》的注釋,這項工作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我今后所走的學術(shù)道路,從而也決定了我讀書、買書的方向。
為什么這么說?如果沒有參加《魯迅全集》的注釋工作,我就不會花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把一個個具體而瑣碎的問題弄清楚。當時我負責的部分是魯迅1934至1936年寫給朋友、學生的書信。這些書信往往是很具體的,涉及某一件事情、一本書、一句話……按照注釋的要求,需要一一注明出處或來歷,于是,我不得不去做比較仔細的查找工作。
不久前,我參加了紀念作家鄭逸梅先生誕辰125周年的活動,鄭老就是當年我為了這些具體細節(jié)請教過的一位前輩。魯迅有封信中寫到買了張恨水和另一位鴛鴦蝴蝶派作家程瞻廬的小說,寄給他在北京的母親當作消遣讀物。按照注釋的要求,我要注明程瞻廬是什么人、生卒年月等基本信息。在今天看來很容易,網(wǎng)上一查就可以查到,但當年是沒有這方面的工具書可查的。當時,我突然想到了鄭逸梅先生,就給他寫信。鄭先生馬上回信,據(jù)他所知,為我一條條非常清楚地開列出來。所以,現(xiàn)在《魯迅全集》里的這條注釋,算是鄭先生做的,我只是把他的回信搬上去罷了。就是這樣的緣故,我開始對現(xiàn)代文學領(lǐng)域里一些史實、人物及他們的經(jīng)歷等,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我的學術(shù)生涯中,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來解決一些很具體的問題,這些問題可能是其他研究者不屑一顧或沒有興趣的,而我偏偏對此興趣盎然。
1981年,《魯迅全集》出版后,我的興趣轉(zhuǎn)向了另一位作家——郁達夫——魯迅的文壇好友。當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魯迅跟其他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關(guān)系大多比較緊張,唯獨跟郁達夫關(guān)系一直都很好。這是什么原因呢?郁達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1949年以后,郁達夫的作品只出過一冊薄薄的選集。后來,現(xiàn)代著名詩人、文藝理論家馮雪峰曾花費大量精力收集郁達夫的作品,按照他的理解,重新編了一個郁達夫的選集,于1959年出版。一直到1979年,郁達夫在內(nèi)地出版的作品就只有這兩本薄薄的選集,這顯然與其文壇地位很不相襯。那么,究竟郁達夫?qū)戇^多少作品?怎樣重新評價郁達夫?我對此產(chǎn)生了興趣,于是,便開始了對郁達夫相關(guān)資料的搜集和整理,與王自立先生合作,先后編了《郁達夫文集》《郁達夫研究資料》《回憶郁達夫》等書。
對郁達夫作品及資料的搜集和整理,當時覺得大體上已經(jīng)完成了,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還是有很多缺漏?,F(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有數(shù)據(jù)庫很方便,很多年輕的朋友在網(wǎng)上找資料,有時會跟我說:“陳老師,我又找到一篇!”當年我們沒有這樣的條件,只能一本本雜志、一本本報紙的合訂本地翻閱。不過,任何事情都是一分為二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在數(shù)據(jù)庫里找,看的是電腦屏幕;我們當年查閱的過程,聞著報紙雜志那種接近古紙的味道,好像真的跟歷史離得很近。
說到翻書,我有一段印象深刻的記憶。上海辭書出版社的資料室,原是中華書局的資料室,后來中華書局從上海搬去北京,資料室里的書報雜志就留了下來,由上海辭書出版社接管。當時我要進那個資料室查書,先是找他們的領(lǐng)導征得同意,然后由一位具體管理的工作人員負責遞書。后來又費了些心思,打了一番交道,他們才答應讓我單獨進資料室查找書刊。于是,我就在里面爬上爬下,渾身上下弄得都是灰,但心里是很高興的——這種待遇,之前我從來沒有過。那段時間,每翻開一份報紙,在副刊上看到一篇不知道或之前沒有文字記載的作家的作品,喜悅之情難以言表。堪稱“孤本”的上?!吨腥A新報》副刊《創(chuàng)造日》,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之后,就像滾雪球一樣,我研究的作家從郁達夫到周作人、梁實秋、臺靜農(nóng)等。
【文學史是豐富的、多樣的】
講讀書,經(jīng)驗是談不上的,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jīng)歷和角度,我只能談一些自己的體會。
作為接受過教育的人,有一種書是必須要讀的,就是教科書。教科書往往是最難吸引人的,要想讓學生讀得津津有味甚至欲罷不能,可能性不大。為什么呢?其中有很多復雜的原因。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使用的教科書是唐弢先生主編的三卷本(后來簡化成一卷本)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唐先生是從60年代開始編的,花了很大的精力,但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是有遺憾的。后來唐先生自己也意識到了,1985年,在浙江富陽召開“郁達夫遇害四十周年紀念會”,同時也是一個學術(shù)研討會,郁達夫的很多尚健在的作家朋友都到場了,也包括唐弢先生。不巧的是,唐先生到得晚,他來時我已經(jīng)提前離開了,沒能聽到他在會議閉幕式上的發(fā)言。多年后,在一份材料上,我才看到他當年發(fā)言的記錄稿。那篇記錄稿里有一條說的是:要鄭重地向達夫先生道歉,在文學史里對他的評價低了,沒有做到恰如其分。看到這里,我就產(chǎn)生了新的興趣點——他在文學史里究竟是怎么評價郁達夫的?為什么說評價低了?為什么后來又意識到了?然后,我就去找他的文學史來看,這就促使我對文學史和文學史著作進一步地思考。
我看唐先生的書,更感興趣的不是他編的文學史,而是他的《晦庵書話》——一本很有趣的書。這么多年過去,我已經(jīng)讀過很多遍了,有時候還是會拿起來翻翻?!盎掴帧笔翘茝|的筆名,所謂“書話”,就是他看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各種比較罕見的版本中,他認為值得介紹的,包括創(chuàng)作、理論、翻譯等,用簡明而帶有文采和感情的文字表達出來。文章都很短,最短的還不到一百字。我的朋友周立民有一種說法叫“躺著讀書”,《晦庵書話》就是一本比較理想的適宜“躺著讀”的讀物。
這本書最大的優(yōu)點就在于,它可以給我們提供很多線索。唐先生在書里提到的很多作家及其作品,是現(xiàn)代文學史里沒有講的,這就給我們進入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提供了啟發(fā)——為什么不講他們?還是應該講而沒有講?
給每一屆研究生上課我都會說:這本書的價值不亞于那些“高頭講章”、理論書,你們要去讀一讀?!痘掴謺挕防锏奈膶W史是豐富的、多樣的。這讓人想起一句話,俄國作家契訶夫講過:“狗有大小,可是小狗不應當因為大狗的存在而慌亂不安。所有的狗都得叫,就用上帝給他們的聲音叫好了?!睂τ谖膶W史來說,也是這樣。
我們那一代人,都經(jīng)歷過從“沒有書讀”到后來“書太多而沒有時間去讀”的過程?,F(xiàn)在的年輕人所處的條件是:好書太多了,來不及讀。在這種情況下,怎樣挑選最適合自己的書很重要,對于做研究就更重要了。所以,我們要有自己的眼光,有大的視野,去選擇適合自己的書。
我們不要迷信一些現(xiàn)成的、得到公認的書。對于大家的著作和經(jīng)典著作,當然是要認真去讀的,甚至需要反復重溫。此外,有些雖然不是大家,但在某些方面很有特色的作家,我們也應該關(guān)注一下。大概從1990年到2010年左右,我先后編過一些以前被忽視或冷落的作家作品集。我想讓更多包括大學生、研究生在內(nèi)的年輕讀者知道這些作家。第一步先知道了,第二步才是怎么去評價——哪怕后來的評價是“不過如此”。評價一位作家,不能照搬現(xiàn)成的結(jié)論。
我曾跟別的學者一起編過“新世紀萬有文庫”叢書,后來又一起編了“海豚書館”叢書。在“新世紀萬有文庫”里,我選中的作家較多屬于新月派,如丁文江、邵洵美、陳西瀅、陳夢家、葉公超等。另外,徐志摩和梁實秋的書當然也編了不少,主要是他們的集外文。像邵洵美、陳西瀅、陳夢家等人的作品,國內(nèi)幾乎沒出版過,或出版得很少。
比如邵洵美,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作家?,F(xiàn)代作家里很多人都喜歡寫宏大題材,有些具體的問題是不寫的,比如中國近代以來的賭博現(xiàn)象。邵洵美就寫了一系列關(guān)于賭博的小說,不但有趣,而且對賭博的看法也很特別,為文學題材的多樣性作出了貢獻。于是,我就把他這些題材的小說編成了一個“賭博系列”。這些文學史上不講的內(nèi)容,人家沒看到的,你看到了,并且發(fā)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東西,這也是讀書有趣的地方。
再比如陳夢家,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夢甲室存文》是我編的。當年,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同仁只關(guān)心陳夢家考古方面的學術(shù)文章,其實他的很多文學評論和文藝隨筆都是很好的,但遲遲沒人來編。今天回過頭去看,當年編的這本書還有很多疏漏,但我還是很高興當年把陳夢家的東西搜集了起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拾遺補缺——拾文學史之遺,補文學史之缺。
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海豚書館”又提供了一個新的平臺。有些不要說普通讀者,即便是現(xiàn)當代文學領(lǐng)域的研究生聽來也很陌生的名字,如宋春舫、熊式一、徐祖正、南星、李影心、艾霞、周鍊霞等,我給這些作家每人編了一個集子。我一直認為,不要忘記前人的功績,他們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不能中斷。
身處上海,我對上海文學的發(fā)展自然特別感興趣,除去魯迅和張愛玲,還關(guān)注了很多其他的上海作家。有一個年齡只比張愛玲小兩歲的上海作家,筆名叫“東方蝃蝀”(“蝃蝀”二字出自《詩經(jīng)》卷三“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原名李君維。他是“張派”小說家,寫都市青年男女的生活寫得特別好,他還喜歡看美國電影,寫的很多影評也都漂亮極了。我給他編了兩本書,是他的小說集,包括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其實,這個人物曾被列入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三人合作撰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如果要寫上?,F(xiàn)代文學史,可以肯定地說:東方蝃蝀是不能不寫進去的。
所以說,我不但教書、讀書,而且編書。有時候我自己一算都嚇一跳——竟然編了那么多書!而這些,都離不開買書。
【讀書衍生出來的興趣】
現(xiàn)在買書很便利,網(wǎng)上有新書也有舊書,只要你有功夫去“海淘”。我并不是位上網(wǎng)高手,所以比較“吃虧”,喪失了無數(shù)次買好書的機會。但我的心態(tài)還是很平和的,畢竟不可能所有好書都讓同一個人得到,而應該大家共享才對。在藏書方面,這么多年來確實也得到很多朋友的關(guān)照。接下來,我就講講怎樣去找到一些好書。所謂“好書”,當然是因人而異的,我認為好的,可能在別人眼中不值一顧。
最開始我收書的原則是:只要是有名的,只要是跟文學(廣義的文學)相關(guān)的書,我都收。但一個人的能力和精力總是有限的,于是,后來我就縮小了范圍。
最初收的書,比如顧頡剛《古史辨》的簽名本。這本書第一冊上有一篇長序,曾被周作人收錄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這本《古史辨》的簽名本,是顧頡剛用毛筆簽名后贈給朋友的,《顧頡剛?cè)沼洝分杏杏涊d。這本書既是著名歷史學家的代表作、又是受到周作人肯定的散文家的作品,還是簽名本,太難得了。
后來,我就把范圍縮小到文學家這個范圍內(nèi)。我最早收到的簽名本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那時我在北京參加《魯迅全集》注釋的定稿工作,一周有一天的休息時間,除走親訪友外,其他時間我就跑舊書店。一次在燈市口的中國書店里,我看到一批書全是跟魯迅研究有關(guān)的。當時圖書館有很多書不能借閱,而那批書把上世紀40年代到50年代初的魯迅研究資料收集得很全,于是,我用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買下了那批書。這是我在無意中買下的跟我專業(yè)相關(guān)的第一批書,其中就包括臺靜農(nóng)先生所編的第一本研究魯迅的論文集《關(guān)于魯迅和他的著作》。
買下來之后,我還發(fā)現(xiàn),那批書都有同一個收藏者的簽名——趙燕聲,書里還有他夾進去的很多紙條。后來我才知道趙燕聲先生了不起,他是做現(xiàn)代文學資料整理工作比較早的人,曾和女作家蘇雪林、法國神父善秉仁合作編了一部大的工具書《中國現(xiàn)代小說戲劇一千五百種》,其中的“作家介紹”部分就是趙燕聲寫的。此外,他還編過現(xiàn)代文學研究書目之類的資料。唐弢先生曾經(jīng)在書中提到過趙燕聲,還說曾向趙燕聲借書,這也從側(cè)面反映了趙燕聲先生的收藏之豐富。我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十講》的毛邊本里有一張藏書票,用的就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戲劇一千五百種》的封面,作為對這位前輩的一個紀念。
我在上海買的第一本與現(xiàn)代文學相關(guān)的書,是一本巴金的回憶錄性質(zhì)的書——《憶》,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上海舊書店淮海中路門市部買下來的。書里還有巴金的題字“贈彼岸先生”,當時我不知道“彼岸先生”是誰,就通過柯靈先生向巴老詢問,才得知“彼岸先生”是個華僑。巴金的作品當年風行一時,但他早期的簽名本已很少見了。
在“漢園三詩人”——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中,李廣田先生不僅是個詩人,還是個散文家。我得到了他第一本散文集《畫廊集》的簽名本,是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精裝本,是他送給當時上海的一位作家康嗣群的,題于扉頁的鋼筆字跡,如今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
2020年正好是錢鍾書先生誕辰110周年,我收集了兩本與錢鍾書先生有關(guān)的書。第一本是柯靈、師陀改編自高爾基作品《底層》的話劇劇本《夜店》。根據(jù)書上的題字,這本書原是柯靈送給錢鍾書夫婦的,后來被錢鍾書捐贈給了合眾圖書館,合眾圖書館并入上海圖書館后,它成為上海圖書館的藏書,后又因為破損被處理掉了……最終我把它買了下來。第二本是《手掌集》的毛邊本,不僅集結(jié)了赫赫有名的辛笛先生的新詩代表作,而且還是當時僅有的50冊道林紙本之一。這本書是1948年1月在上海出版的,出版當月就被贈給了錢鍾書和楊絳。書的封面上有一個版畫的手掌,當時上海正好出版了蕭乾編的英國版畫集,辛笛先生很喜歡其中的這幅畫。這本《手掌集》在港臺也很有名。香港有一位女讀者因為買不到這本書,曾借來恭恭敬敬手抄了一遍,后來她的手抄本贈給了作者辛笛先生,最后又被捐贈給了上海圖書館。
不管怎么樣,書比人長壽。這些書,記錄了作家之間互相贈書的軼事,也是這些人物之間友情的見證。
如果不讀書,我就不會去追求和搜集這些書。找書、收書和藏書,算是一種讀書衍生出來的興趣。文學史不像某些教科書那么呆板,而是非常生動有趣的,有很多我們意想不到的故事。我曾寫了一本《簽名本叢考》,還準備寫第二本,因為還有很多關(guān)于作家和他們創(chuàng)作的生動有趣的故事可以寫出來跟大家分享,讓文學史更加鮮活起來、豐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