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說中國隱逸文化

周宗奇

我們的漢字，真是世所唯美。這里寫下“劍膽”與“琴心”，看起來十分悅目，聽起來非常賞心，思想起來更是意境無窮。

據(jù)專家考證，“劍膽” “琴心”出自元代吳萊《寄董與幾》詩：

小榻琴心展，

長纓劍膽舒。

學者吳萊，字立夫，本名來鳳，門人私謚淵穎先生。他是元朝集賢殿大學士吳直方的大公子，延祐間舉進士不第，在禮部謀個小職，因生性清介，與禮官不合，憤而退歸故里，隱居松山，深研經(jīng)史做學問，大體可算是一位民間高人。著名人物宋濂，就是他的學生。這樣一種先仕后隱、以隱為主的經(jīng)歷，使其所作詩文并不完全山林化，于當時的社會問題多有觸及，講求“德化”與“刑辟”并舉，還是挺“入世”，挺留心政治的一個文人。吳萊能詩，尤其工歌行，作品瑰瑋有奇氣，對元末“鐵崖體”詩歌有一定影響。所著有《淵穎吳先生集》。這么美的“劍膽琴心”出自吳萊之手，自有奇氣。

但是，筆者以為，包括吳萊在內(nèi)，從來對劍膽琴心的含金量嚴重評估不足。大都這么說：古代文人出行，仗劍撫琴，顯得剛柔相濟，任俠儒雅，既有情致，又有膽識，風流倜儻，文武雙全。

也這么說：劍鋒利而威猛，古琴雅而多情。有劍而無琴，劍只是一件殺人兇器;有琴而無劍，琴便是懦弱的別名。唯有劍琴合一，一剛一柔，方顯張力和內(nèi)蘊，耐人尋味又令人神往。

還有的這么說：什么叫《霸王別姬》？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就是劍，質(zhì)麗情深的一代美人虞姬就是琴，英雄美人便是劍琴組合，劍琴交融便是一種悲愴瑰麗的愛情傳奇，便是很美卻也很難達到的至高境界。

然而，在筆者看來，把一種愛情美，當作劍琴組合的“很美卻也很難達到的至高境界”，含金量還是低了許多。那么，最高的含金量在哪兒呢？應該說它象征并昭示著一種人格美，一種人格類型美，一種中國獨有的二元文化要素澆鑄的士君子人格美：“入世”當作青鋒劍，劍膽錚錚，修齊治平，出將入相，心系蒼生，以天下為己任;“出世”即為高格琴，琴心悠遠，權把劍鋒暫秋藏，且放腳步走民間，“隱居以求其志”（《論語·季氏》）。不論是行為上的歸隱，還是只求精神上的獨立與自由，都可寄情于青山綠水、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讀之寫之，思之想之，或著書立說以醒世，或積蓄東山再起之力道。如此的劍琴組合，劍膽與琴心熔為一爐，陰陽互補，相輔相成，化作萬古活靈魂，才配稱其為一種至美、至難、至高的人生境界。

中國士君子的劍膽成色，前人多有觸及，而琴心若何？形成士君子整體人格的另一基本文化元素如何？筆者不妨一置喙。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一種隱逸文化，是由中國文人內(nèi)心一種隱逸情結所造就，當然一般不稱“琴心情結”，稱作“漁父情結”，源自《楚辭》中那個唱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漁父，和《莊子》里那個跟孔子辯論的漁父，作為中國古代隱逸文化的一個意象，“漁夫”所承載的豐富內(nèi)涵，是隱逸情感表達的重要載體。研究這一意象，對剖析中國文人的文化心理和審美情趣，體味和感知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脈絡，有著重要的意義。

隱逸行為，是中國士君子一種很獨特、很重要的生存方式、生命理念和人生追求。隱逸心理是一種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積淀。而作為一種源遠流長的隱逸文化，或可與中華民族的文明史同始終?！端鍟る[逸傳》云：“自肇有書契，綿歷百王，雖時有盛衰，未嘗無隱逸之士?！比藗兂３Ｌ岬降膫髡f中的許由、巢父，到有史籍可考的伯夷、叔齊，到散落在諸子記載中的長沮、接輿之屬，到漢代提出隱身“金馬門”，謂之“朝隱”的東方朔們，到魏晉時期作“林泉之隱”的“山中宰相”陶弘景們，這些早期的隱逸之風從無斷絕，而至唐則不絕有變。宋代的隱逸文化別具一格，大有說頭。元代特殊的社會現(xiàn)實，使隱逸文化出現(xiàn)鮮明對比：一方面顯示出強烈的反叛精神，一方面則悠閑處世、淡泊存身，充滿了掙脫名利羈絆后新生的喜悅和對生命自由的熱愛，展現(xiàn)了獨特的人格精神。明清的隱士，隱也無所謂隱，官也無所謂官，只有一批抗清復明的志士在國破家亡之際，落下一個悲壯絕情的“不得不隱”。

其實，在孔子的原始儒學里，早就為士君子二元結構的精神世界留有充分空間，明顯包含有“避世”的一面?？鬃訌娬{(diào)經(jīng)世濟民的“入世”，但有個條件，叫作“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庇媒裉斓脑捳f就是，我想當官就當，不想當就不當，這要看實際情況而定，前提是首先得保全我的“道”，保全我的獨立社會人格。孟子對此再加闡發(fā)：“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边@方面的典型實踐者是顏回?？桌蠋煂λ@位學生大加贊嘆：“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有了顏回，便有了莊周。所以郭沫若后來恍然大悟道：原來莊子“出世”一派，是從顏回那兒發(fā)展來的。在中國所有的大詩人中，三閭大夫屈原是官品最高者之一，且憂國憂民之心特重。然而雖則如此，他也受道家思想很大影響，內(nèi)心仍“留白”著一大塊出世空間，這才寫出《卜居》《漁父》《悲回風》《遠游》……等詩章，開創(chuàng)了游仙詩的先河。

魏晉及魏晉以前的士君子們，不得志時，為保有自己的獨立人格，不惜“藏聲于江海之上”，獨處于深山老林之中，過著一種極為艱難困苦的隱士生活。著名者如孫登，如公孫鳳，如范粲、楊軻，如“竹林七賢”。接下來是陶淵明，他覺得“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時，倒也不必非逃到藪澤荒林中去，主張“回家即隱逸”，認為要想把自己的命運把握住，關鍵在于忘懷得失，安貧樂道，身在何處倒不必太計較。這也算得了孔丘“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的真?zhèn)髁恕?/p>

發(fā)展到六朝的謝靈運們，又更新了一種隱居模式，可以稱為“亦官亦隱式”。就是：一旦不得志，可以從容退入自家的大莊園里“閉門成市”，在獨處中靠內(nèi)心自我調(diào)節(jié)來求得解脫，既不必像陶淵明那樣放棄太多的物質(zhì)享受和名祿地位，又可以在回歸自然（當然是莊園中的一片人造自然）的短暫時日里平心養(yǎng)性，賦詩抒懷，企圖把迷失的自己趕緊找回來。

至唐又一大變。大唐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開放的時代之一（筆者按：在此不說唯一，因為尚有大宋朝在，其政治開放程度勝過大唐）。這時不僅道教文化繼續(xù)發(fā)展興盛，而且佛教也從外在的宗教演變成一種內(nèi)在的宗教，佛教文化中國化。儒、道、釋“三教合一”，多元文化自由交融，多種價值觀互相參照并可以自由轉換，給文人們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富有彈性的心理結構，也可以說是一種心理調(diào)節(jié)機制。面對無限的展望和激發(fā)，他們追求獨來獨往的自由生活和個性解放，自由意志和浪漫主義大張揚。詩人們的表現(xiàn)尤為突出。有唐一代不到300年，遺留下來的詩歌約5萬首，比此前1600年間（西周至南北朝）的總和還要多出三倍以上;獨具風格的著名詩人約有60多位，也大大超過此前歷史上著名詩人的總和。真正的價值還不在于數(shù)量，在于大唐詩歌不論是田園詩、邊塞詩、送別詩、記游詩、贈答詩、閨怨詩，還是抨擊社會時政或別的什么詩，大都自然天成，出自我心，充滿樂觀高亢的氣概，渴求自由解放的熱情，豐富浪漫的想象，優(yōu)美通俗的語言，多姿多彩的風格，很少有那種散發(fā)著儒墨氣味的理性暈染的教化痕跡。這當然不是偶然的。這跟寫詩人的政治抱負、創(chuàng)作個性和社會心態(tài)密切相關。大唐詩人們由于社會大環(huán)境的相對寬松開放，比起建安文人和正始文人來，一般具有更強的“布衣感”即平民意識。不但在野時以布衣為驕傲，一旦進入廟堂，還能繼續(xù)以布衣為榮。這一點也就是封建社會中作為社會精英的士君子們的骨氣和品格，也就是可以與帝王文化來那么一點分庭抗禮的精神憑籍。他們并不缺少“入世”的希冀、奮斗和理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欲獻濟時策”，“敢進興亡言?！薄捌垷o濟代心，獨善亦何益?！彼麄儭跋惭酝醢源舐?，務功名，尚節(jié)義”，“感時思報國，達兼濟天下”，或以科舉，或應征辟，或被羅致幕府，從而走進或者接近廟堂……也仍是地道的儒家追求。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可以從容做到“成則卿相，敗則草野”，甚至敢于大發(fā)文人脾氣，一旦入世受阻，立馬撂挑子走人：“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然后或去求佛，或去訪道，或游歷山川湖海，叫作“仗劍去國，辭家遠游”。正是這一份敢與帝王文化相頡頏的人性底蘊、個性定力和精神操守，催發(fā)著詩歌天賦的脈動和井噴，譜寫出前無古人的大唐詩史。

現(xiàn)在著重說說宋代的隱逸文化。筆者覺得，宋代的隱逸文化不僅極為發(fā)達，不亞于任何前朝后世，而且別具特色。

南朝劉宋范曄在《后漢書·逸民列傳》序中說：隱逸者“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噪，或疵物以激其清。”他把隱士分為以上6種類型。學者冷成金先生在他的《隱士與解脫》一書中，則把隱士歸納為7種：孔子之隱、莊子之隱、朝隱、林泉之隱、中隱、酒隱和壺天之隱。文史學家陳傳席先生又有新分法，他在《隱士和隱士文化問題》中，把隱士分為10種：真隱、全隱;先官后隱;半官半隱;忽官忽隱;隱于朝;假隱;名隱實官;以隱求高官;不得己而隱;先真隱，有機會就出山，沒機會繼續(xù)真隱。那么，以上各種分類法，就把隱逸者說準確、說完全了嗎？以宋代的實際情況看，恐怕還是有點問題。

不錯，用上述分類法去盤點兩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隱士，那還是行得通的。這樣的隱士群體也很龐大，也不乏種種“名隱”。比如北宋初年著名隱士陳摶，《唐才子傳》說他“字圖南，譙郡人。少有奇才經(jīng)綸，易象玄機，尤所精究。高論駭俗，少食寡思。舉進士不第，時，戈革滿地，遂隱名，辟谷練氣，撰《指玄篇》，同道風偃?！薄端问贰り悡粋鳌氛f他“能逆知人意”，“好讀《易》”。隱居武當山時作詩八十一章，名《九室指玄篇》，言修養(yǎng)之事。又撰有《入室還丹詩》五十首、《易龍圖》《赤松子誡》（筆者按：或作《赤松子八誡錄》）、《人倫風鑒》（筆者按：或作《龜鑒》）各一卷;另有《三峰寓言》《高陽集》《釣潭集》及詩六百余首。另外，據(jù)說他傳有《無極圖》《先天圖》等?！度挝摹肥杖肫鋽?shù)篇文章?！墩y(tǒng)道藏》題名陳摶的作品有《陰真君還丹歌注》。南宋呂祖謙所編《皇朝文鑒》，收入其《龍圖序》;元張理《易象圖說內(nèi)篇》并收《易龍圖》之序及數(shù)圖式，可考見其易學象數(shù)思想。曾慥《道樞·觀空》錄其論說，又可見其觀“五空”思想。

總之，陳摶繼承漢代以來的象數(shù)學傳統(tǒng)，并把黃老清靜無為思想、道教修煉方術和儒家修養(yǎng)、佛教禪觀匯歸一流，對宋代理學有較大影響，后人稱其為“陳摶老祖”、“睡仙”、希夷祖師等。陳摶是傳統(tǒng)神秘文化中富有傳奇色彩的一代宗師。

再就是“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林逋了。他字君復，幼時刻苦好學，通曉經(jīng)史百家;性孤高自好，喜恬淡，勿趨榮利。長大后，曾漫游江淮間，后隱居杭州西湖，結廬孤山，常駕小舟遍游西湖諸寺廟，與高僧詩友相往還。沈括的《夢溪筆談》記載：“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云霄，盤旋久之，復入籠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為開籠放鶴。良久，逋必棹小舟而歸。蓋常以鶴飛為驗也?！彼篮笏稳首谫n謚“和靖先生”，遂世又常呼林和靖。其實，年輕時的林和靖并非心若止水。祖父是吳越錢王的通儒院學士，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十歲時成了歸宋的吳越遺民，取字君復，可見其對錢王的感情和對故國的懷念。死前有絕筆詩《自作壽堂因作一絕志之》：“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從骨子里就有些不食宋粟、不當宋官的意思。在《和靖詩集》里，詩作平淡自然，野趣橫生，境界清幽。貧窮成疾而無呻吟，憤世嫉俗而無怒吼，秋寒冬酷而無悲哀，煙火常斷而無凄苦?！帮L回時帶笛，煙遠忽藏村。”“鶴閑臨水久，蜂懶得花疏?！笨梢姽律讲皇撬娜松A站，是他永久的歸宿。臨終前撫摸著鶴的身子說：“我欲別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還可也?！敝魅藲w天，鶴卻流連，在他的墓前悲鳴而死。后人將它們葬于主人的墓側，取名鶴冢。據(jù)載元代時林墓被盜，發(fā)現(xiàn)棺中只有一塊端硯、一支玉簪。終生未娶的林逋何以要以玉簪陪葬？一首小詞如此寫：“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己平?！币苍S這首以女子口吻擬寫的詞作，隱藏著他灰心仕途，終老林泉的別樣真心。順便提及的是，小二十多歲的范仲淹，小他三十六歲的梅堯臣，都是他的忘年交。他死后20多年，范仲淹在杭州任上，常常獨步孤山小徑，苦苦找尋林泉友那曾經(jīng)飄逸的身影。

著名的再算上一個邵雍。字堯夫，自號安樂先生、伊川翁，后人稱百源先生。其先范陽（今河北涿縣）人，幼隨父遷共城（今河南輝縣）。隱居蘇門山百源之上，屢授官不赴。后居洛陽，與司馬光等人從游甚密。根據(jù)《易經(jīng)》關于八卦形成的解釋，摻雜道教思想，虛構一個宇宙構造圖式和學說體系，成為他的象數(shù)之學，也叫先天學。傳說他的卜術很準，定居洛陽后以教授生徒為生。仁宗嘉佑及神宗熙寧初，曾兩度被薦舉，均稱疾不赴。富弼、司馬光、呂公著、程頤、程顥、張載等退居洛陽時，恒相從游。死后賜謚康節(jié)。有《伊川擊壤集》二十卷?！端问贰肪?27有傳。代表作《皇極經(jīng)世書》共12卷64篇：首6卷《元會運世》凡34篇，次4卷《聲音律品》凡16篇，次《觀物內(nèi)篇》凡12篇，末《觀物外篇》凡2篇。前62篇是邵氏自著，末2篇是門人弟子記述。《皇極經(jīng)世書》是一部運用易理和易教推究宇宙起源、自然演化和社會歷史變遷的著作，以河洛、象數(shù)之學顯于世。其中《觀物篇》實乃邵雍之哲學、易理、歷史學的理論大綱。

其余還有多少著名隱逸者呢？吳瑛算一個，可像他這樣的隱士，占去宋代隱士的大半。再往下數(shù)，楊適、崔唐臣、高懌、蘇云卿、周方叔、劉孟節(jié)、劉愚、譙定、宗翼、尹淳、王忠民、張志行、劉勉之、胡憲之、黃晞、陳瑾……這一龐大的“宋隱”群體，雖說都以自己的德行和卓有成效的文化活動聞名于鄉(xiāng)里，在宋代社會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不可低估，但依其人文總量和人文成果，還算不得兩宋隱逸文化的主流。那么，主流者何？

就整體而論，宋代極為特殊，特殊到唯一，其奉為國策的寬松優(yōu)厚的知識分子政策，使士君子文化的整體優(yōu)勢，略強于帝王文化。儒學復興，經(jīng)濟繁榮，文化進步，科技發(fā)達。北宋以范仲淹、王安石等為代表的廟堂士君子群體的雄起，使兩宋文人對自己學問、見識和能力深感自信，“兼濟天下”的入世愿望空前強烈，一時間劍膽橫空，有無人敢掠其鋒芒之勢。這是一方面。但是，且莫忘記帝王文化雖略有不及，可它挾秦漢之威，尚在鼎盛時期，故常以朋黨之名有力地狙擊、圍剿士君子文化，且時有得手，雖不取你肉體性命，但貶官流放，讓你政治生活顛沛流離、多災多難，那是家常便飯。隨著“慶歷新政”和“熙寧變法”的失敗，志士們在心理上形成濃重的危機感、失望感和退避意識，這與他們固有的使命感與責任感產(chǎn)生極端矛盾，陷入深切痛苦。于是，客觀現(xiàn)實環(huán)境造成另一種“隱逸之風”——貶官文化甚盛?？墒牵绻疾爝@種隱逸特點及其隱逸文化成果，它卻套不上前列各種隱逸類型。當官被貶謫，常作山川明月之吟，頻發(fā)竹節(jié)梅香之思，人格可近隱逸，卻難歸于隱居之流。筆者才拙，姑且稱這種被貶官者為“被隱逸者”，他們本人未必想去做傳統(tǒng)意義上的各色隱逸者，然而一旦被貶官，被趕出廟堂，被下放民間，被迫過上“漁父”生活……劍膽空對月，琴心隨流水，你不想做隱逸者都不成。

當然，這樣的“被隱逸者”，前代也層出不窮，不過顯得零零散散，未曾以群體面貌整體推出罷了。屈大夫不就是個“被隱逸者”嗎？他倒是很想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可被楚懷王逐出郢都，不得不開始了流放生涯。楚襄王即位，人家還是不用他，并繼續(xù)加以迫害，一舉放逐他到江南去了。

“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是呀，本不想離開廟堂，卻不得不寄身江湖，這個“被隱逸者”深陷苦痛之中。漁父勸他“與世推移”，不要“深思高舉”。世道清廉，可以出來為官;世道渾濁，可以與世沉浮。可他一時哪里想得通？還表示寧可投江而死，也不能使清白之身蒙受世俗塵埃，最后終于在絕望和悲憤之中投汨羅江而死?？伤^對沒有想到的是，他在流放期間寫下的諸多文字華麗、想象奇特、比喻新穎、內(nèi)涵深刻的詩章，都成了不朽的傳世絕唱，不僅開了游仙詩的先河，成為中國隱逸文化的標本，而且標志著中國詩歌進入一個由集體歌唱到個人獨唱的新時代，成為中國文學的起源之一。

之后著名的“商山四皓”呀，嚴子陵呀，陶淵明呀，鮑照呀，對中國隱逸文化均貢獻甚大，但人家大都不是“被隱逸者”，這里也就不提了。接下來唐代的情況有點意思，不僅最早使用了“隱士”一詞，而且出產(chǎn)了幾位有名的“被隱逸者”及其卓著的文化貢獻。此處僅以王維、柳宗元、李泌為例。

盛唐詩人王維既擅長繪事又精于音樂，是少見的文壇多面手?？蓢@仕途并不順暢，雖然21歲就金榜題名，卻因恩相張九齡遭到大佞臣李林甫排斥，自己的前程也大受影響，濟世之志日漸消退，歸隱之心日益強烈。至德元年（公元756年）6月，安祿山叛軍攻陷重鎮(zhèn)潼關，唐玄宗倉皇逃往成都。王維扈從不及，為叛軍所俘，他故意服下瀉藥，并假裝喑啞，真心不事叛賊。安祿山素知其才，把他迎置洛陽，軟禁于普施寺中，強授偽職給事中。可憐他并無以死抗爭的底氣，遂隱忍不發(fā)。一天，安祿山于凝碧宮設宴，召梨園弟子奏樂。梨園弟子懷國破淪喪之哀，個個流淚不止，無心演奏。樂工雷海清更是不勝悲憤，扔下樂器，向西慟哭。安祿山當即大為震怒，把雷海清綁在試馬殿前支解而死。王維聞此十分悲惻而感慨，便寫詩一首《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葉空宮里，凝碧池上奏管弦?！笔惆l(fā)對唐王朝的懷念之情，同時也抒發(fā)自己對叛軍的憎恨。后來又寫了一首《口號又示裴迪》：“安得舍塵網(wǎng)，佛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表達自己渴望脫離塵世羈絆與喧囂，向往歸隱的心情。至德二年（公元757年）10月，官軍收復了東都洛陽，王維卻以授受偽官事，與鄭虔等人被囚禁于宣陽里楊國忠舊宅。后肅宗返回長安，凡朝官劉受安祿山偽職者，根據(jù)情節(jié)不同，共分六等治罪。王維被定為三等罪。但因肅宗曾讀過他的《凝碧詩》，憐他忠誠，加之其胞弟王縉時任刑部侍郎，請求削去己官為兄贖罪，肅宗特加宥免，貶為太子中允，再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給事中，轉尚書右丞。經(jīng)過這樣一場人生大折騰之后，原本天性去俗絕塵、好靜懶動并獨具自由適意的生命精神的王維，變成了一個徹底的“被隱逸者”，先隱嵩山，后隱終南山，最后隱居在長安東南不遠的藍田縣輞川。一部《輞川集》聲動文壇?！靶录颐铣强?，古木馀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保ā睹铣芹辍罚肮湃朔前晾簦躁I經(jīng)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保ā镀釄@》）“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保ā吨窭镳^》）“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華子岡》）“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保ā赌蠄摗罚由衔逖越^句《皇甫岳云溪雜題》5首，還有《贈裴十迪》《春中田園作》《新晴野望》《渭川田家》《田園樂》等10首，使他一舉開創(chuàng)了盛唐的山水田園詩派，也得以與李白、杜甫三分天下于詩壇，李白“詩仙”，杜甫“詩圣”，而王維則“詩佛”也！這也使盛唐時期的隱逸文化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柳宗元成為“被隱逸者”，源自“永貞革新”?！坝镭懜镄隆笔翘祈樧跁r，廟堂士君子們以打擊宦官勢力為主要目的一場改革運動，因發(fā)生于永貞年間，故名。永貞元年（公元805年）正月，唐德宗死，太子李誦即位，是為唐順宗。順宗居東宮20年，一直關心朝政，對朝政的黑暗腐敗有深切認識，一旦即位，便立刻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進行改革。二王原先都是順宗在東宮時的老師，深得信任。遂與彭城人劉禹錫、河東人柳宗元等人一起，形成了以“二王劉柳”為核心的革新派核心集團。他們維護統(tǒng)一，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反對宦官專權。但宦官俱文珍等反動勢力，趁順宗中風之機，將順宗長子廣陵王李淳立為太子，更名為李純。又偽造敕書，罷去王叔文翰林學士之職。不巧的是，此時王叔文母親去世，王叔文不得不歸家守喪，革新派頓失首腦。不久，王伾又患中風，大局更為不妙。俱文珍等趁機以順宗名義下詔，由皇太子監(jiān)國，再擁之為帝，是為唐憲宗。至此，革新派紛紛遭難：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馬，不久病死;其余柳宗元、劉禹錫等六人都被貶為邊遠州的司馬。這場史稱“二王八司馬”的“永貞革新”歸于失敗。

年輕的柳宗元，這次在政治舞臺上同宦官、豪族、舊官僚進行了殊死一搏，他的革新精神與斗爭意志為世人欽佩，卻也得到政敵的殘酷報復。唐憲宗8月即位，柳宗元9月即便被貶為邵州（筆者按：今湖南邵陽市）刺史，走到半路，再貶為永州（筆者按：今湖南永州市）司馬。永州地處湖南和廣東、廣西交界的地方，當時甚為荒僻。同去永州的，有他67歲的老娘和堂弟柳宗直，表弟盧遵。一家人到永州后，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多虧一位僧人相助，寄宿龍興寺。由于生活艱難，未及半載，母親盧氏便離開人世，這叫柳宗元最為痛心。更可怕的是，那些恨他入骨的政敵們，依然不肯放過他，不斷地造謠誹謗，進行人身攻擊，把他丑化成“怪民”，好些年后還罵聲不絕。殘酷的政治迫害，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錐心的失親之痛，加之幾次無情的火災，使柳宗元身心俱損，嚴重危及健康，最后竟至“行則膝顫、坐則髀痹”的程度，真是“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边@樣的“被隱逸者”，實在是前所未見。可這位“被隱逸者”所懷有的“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的精神世界，以及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思想、文化成果，亦是前所未見。永州期間，柳宗元廣泛而深入地鉆研哲學、政治、歷史、文學等方面的一些重大問題，并著述不綴，《封建論》《非〈國語〉》《天照》《六道論》等著名作品，大多是在永州完成的。最為世人稱道者，是那些情深意遠、疏淡峻潔的山水詩篇。

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

閑依農(nóng)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溪居》）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漁翁》）

偉大的“唐宋八大家”韓愈、柳宗元、蘇軾、蘇洵、蘇轍、歐陽修、王安石、曾鞏，卻是唐二家，宋六家。柳宗元二居其一，那是褒揚他的散文成就。若要再搞個“被隱逸者”的山水田園詩大評比，可以肯定地斷言說，柳宗元又必為中國幾大家之一。

要說李泌這位“被隱逸者”，當然不及上列王、柳名頭響，卻以三仕三隱為特色，如此頻繁的入世、出世，在宋代以前真不多見。

李泌少年聰敏，博涉經(jīng)史，善文工詩，自比有王佐之才。他是個以“隱”求進的代表人物，不屑于科舉入仕，避隱嵩山，等待時機。魏晉以來，隱士頗受關注，越是隱而不出，反而名聲越大，做大官的機會越多。李泌照走這條終南捷徑，一時未見有效，有點坐不住了，自嵩山給唐玄宗上書論政，深得玄宗賞識，令其待詔翰林，為東宮屬言。不料卻受到國舅楊國忠的猜忌，僅得了個卑官微職。他很是失落，就吟著《長歌行》飄然而去，再隱南岳衡山。尋常溝渠，難容吞舟之魚;千里良駒，豈為耕種之牛。胸襟不酬，莫若再待。這一等就等來了安史之亂。

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唐肅宗即位靈武，想起“為東宮屬言”的李泌來，召他前來參謀軍事，類為軍師角色。這李泌以諸葛亮自比，運籌帷幄，連出妙招，成就了中興名將郭子儀、李光弼的功業(yè)。又不料，寵臣李輔國等對功高名顯的李泌看不順眼，大加誣陷。而坐穩(wěn)龍廷的肅宗李亨則寵愛妃，縱國戚，搞得李泌極不安生。他淚眼婆娑地對皇帝說，臣有五不可留：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寵臣太深;臣功太高;臣跡大奇。所以請陛下聽臣離去，免臣于死，放歸山林可也。于是復歸衡岳。然而，青山綠水蕩滌不盡滿腹經(jīng)綸，清風明月消融不了王佐之志。李泌他還要“莫若再待”。

僅僅過了5年，唐代宗李豫立，召為翰林學士。這回該大展宏圖了吧？真也是命，偏又遇著容不得他的權相元載、常袞等，大受排斥，下放做了杭州刺史。不過雖然遭貶，他還是劍膽熠熠，在杭州任上有所作為。最突出的一件事，就是解決了居民的淡水供應問題。后世蘇東坡說：“杭之為州，本江海故地，水泉咸苦，居民零落。自李泌始引湖水作六井，然后民足于水，井邑日富，百萬生聚待此而后食?！睋?jù)說到現(xiàn)在還有一口古井——“相國井”，銘記著這位“被隱逸者”的功德。

為什么叫“相國井”呢？原來至唐德宗李適時，李泌官至宰相。

如果要講到作為一位“被隱逸者”李泌的文化貢獻，還得從他第一次“被隱逸”說起。肅宗李亨重用他，封為鄴縣侯，世人因稱李鄴侯。他是南岳第一個欽賜的隱士，為他在煙霞峰兜率寺側建房，名之為“端居室”，后人稱之為“鄴侯書院”，據(jù)說是中國書院史上最古老的一所書院。李泌在此隱居12年，修身養(yǎng)性、縱情山水、博覽群書。他的端居室成為中國最早的私人藏書館。韓愈在《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詩中有句“鄴侯家多書，架插三萬軸”，可見其藏書之多。在這里，李泌還曾隨玄和先生張?zhí)搶W習道教秘文，又與懶殘和尚（明瓚禪師）等高僧交往甚深。著有《養(yǎng)和篇》和《明心論》。“精于書法”“尤工于詩”“有文集二十卷”。

上述前朝這些“被隱逸者”以散兵線出現(xiàn)的局面，至宋有一大變。前面說了，兩宋的“被隱逸者”是以群體面貌出現(xiàn)的，人數(shù)眾多，群星燦爛，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富弼、梅堯臣、蘇東坡、陸游、辛棄疾、文天祥……以時間先后可以開出一大串響亮震耳的名字。而且，這個群體還具備另外一大特色：他們大都像李泌那樣一貶再貶，并且在一貶再貶后，不像王維那樣心如死水，歸佛歸道，超然物外，也不像三閭大夫那樣以死抗爭，一了百了。他們雖然被趕出權力中心，趕到江湖民間，但依然“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陸游句），一副“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且看如何了卻？劍鋒指處，救民水火，為政一方，造福萬代;同時精勤學問，著書立說，興學育徒，歌之賦之，做出無愧于時代、彪炳于史冊的文化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