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珍笑瞇瞇地等待鐘麗的回應,鐘麗好看的睫毛快速地閃動,顯然是滿身找詞。她愣了幾秒鐘,然后不緊不慢地說:“啊,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約了?!边@是王吉珍第二次邀請鐘麗了,如果王吉珍持續(xù)熱情,鐘麗真不知該如何拒絕。
鐘麗身邊同學或女友大多是學中文或搞藝術的,不是在詩詞曲賦里創(chuàng)作就是站在講臺上講前沿流派之類,交流的內容多是藝術和精神層面。鐘麗雖然不清楚王吉珍是做什么的,但憑她總是圍繞著美食保健、旅行見聞且和館里的其他人打成一片,就斷定她不是政府機關的。鐘麗倒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只覺得和她不在一個頻道上。
那天是鐘麗自己無意間說出的,沒想到王吉珍竟如此認真熱情,現在各種視頻平臺各種美食視頻什么沒有呢?王吉珍神秘的樣子莫非還有什么真?zhèn)??僅憑在瑜伽館如此短暫的交集就上門跟人家學烹飪根本不是鐘麗的風格,一次次的邀請反倒弄得鐘麗不好意思了。王吉珍笑瞇瞇地攏了下頭發(fā),鐘麗掃了一眼她身上的YARINA瑜伽服,說真的,自以為很有經濟實力的她都沒舍得買那么貴的。
“像你這美人有約太正常了……那好吧,改天你一定來我家坐坐?!?/p>
鐘麗不置可否地笑笑,責怪自己那天多嘴,看來真是更年期了,怎么變得這么話癆。
走出瑜伽館的鐘麗有些氣短,驟降的氣溫和到來的夜色并沒有阻礙人流車流,鐘麗后悔沒戴變色鏡。這幾年她畏光。特別是到了晚上,路燈、車燈、各種廣告牌閃爍變幻,她的眼球就會跳動地疼。她看過眼科,說是用眼過度,再加上缺葉黃素所致。她補充過,但并沒改善。后來又看中醫(yī),說是流淚過多,肝經風熱引起的眼疾。當時她驚訝地打量那個年輕的中醫(yī),像一個多年被拐賣的孩子內心苦苦的求救終于有人懂了。她在那一刻突然淚如雨下,反把醫(yī)生嚇了一跳。的確,她這兩年流的淚太多了,每天像不期而至的雨??吹街車患胰跔渴窒嘈兴龝鳒I,看到有關情感的影視劇會不停地擦眼睛,逢年過節(jié)看到大小孩的喜色也會抽泣不止。這些普通場景都會放大她的孤單,擴張她的痛苦,自然又會準確地刺激她的淚腺。她承認,她的淚點已經低到無法控制的程度了。
鐘麗離婚了。確切地說,是被老公甩了。在她五十歲的時候,在彼此沒有外遇、沒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老公那天說的時候,語氣不重,像商量著下樓買袋米。她愣了會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甚至帶著微笑和某種慣性反問了一句。
“沒有為什么!”老公的語氣鏗鏘表情嚴肅,絕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何況他們之間怎么能開這樣的玩笑呢?
沒有為什么是為什么?她這才感覺不對了,整個人像被什么重擊了下,緊接著呼吸道像塞了塊棉絮。
老公在她的逼視下依然平靜:“真的沒有為什么。你真的很好,什么毛病都沒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鐘麗語速湍急,即像一個久惑的人急于知曉答案又想知道后面的轉折。他能說出離婚的話,“只是”的后面一定事項重大性命攸關。鐘麗從小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家中只有她一個寶貝女兒。她天生麗質聰明絕頂,從上小學起就一直名列前茅。大學畢業(yè)分在一個體面的文化部門。當年在眾多的追求者中,她選擇了和自己門當戶對的、同等優(yōu)秀的男人嫁了。新房當時就是這城中為數不多的樓上樓下,不久之后那臺桑塔納更是雙方父母經濟實力的集中體現,在私家車還沒有普及的時代,他們已經自駕游遍了大江南北。鐘麗在單位里是中層干部,工作沒有指標壓力,沒有硬性考核,每月工資小一萬。而他是一名檢察官,朝八晚五的工作,沒有不良嗜好,業(yè)余讀些史書,養(yǎng)些花草,偶爾出趟差。他們可以說一個比一個循規(guī)蹈矩。鐘麗做家務是個好手,干凈,異常地干凈,把他和兒子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打理得舒舒服服。夫妻生活方面,她雖說極少主動,但兩人也算和諧。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沒有爭吵,更沒有動過手,偶爾生氣紅過臉也沒超過兩天。但他卻要離開這個家,離開她。生生切斷和她的日子,且如此突然。
“咱家的水池里為什么有水?”
鐘麗皺著眉像沒聽明白。男人像彩排了很久今天終于正式上鏡,不緊不慢字字清晰地又重復了一遍。那些話像一把沙子揚到鐘麗眼睛里,她有些蒙。她扶著墻穩(wěn)住了要跌倒的自己,然后盯著他:“這是什么邏輯?水池里有水?哪家水池里沒有水?。【拖竦孛嬗型?,土里有草,草里有蟲,水池里有水多么正常??!”
“是正常。在別人那里是正常,可在你這兒不正常?!?/p>
老公平時總說她和別人不一樣。在她聽來,這里面帶有褒揚的意思??山裉臁安徽!比齻€字像把匕首,寒光四射。鐘麗猛獸般地跳奔到廚房,她或許壓根兒不知道水池有水會是什么樣。她呆呆地盯著水池。那是兩個一尺見方并排的不銹鋼水槽,水龍頭是個好看的鯉魚嘴。光潔透亮的水池四周的確有水珠,因為她前一分鐘洗過水果,再往前十分鐘洗過碗,再往前半小時洗過菜……那些水珠大大方方肆無忌憚地趴在上面,完全不知道這個家破裂的緣由是因為自己。你看它們有扁平狀的,有滴水狀的,還有一些像地圖或像兒子小時的尿漬。猛然醒悟的鐘麗像身體某個部位不知不覺突然長了個惡心的黑痣,她恨不得連皮帶肉撕開去。只見她拿起抹布狠命而焦急地擦拭著,帶著懺悔、改過和決絕。
老公眼里滿是捉賊捉贓的得意,然后冷冷地看著她,仿佛告訴她,自己已經忍耐很久了,太久了。今天終于是忍無可忍了,忍無可忍了。
鐘麗猛然想到一件高貴的瓷器上面粘著一粒蒼蠅屎,一幅精美的畫布上滴落著一汪污泥,一個高傲的貴婦人牙齒上沾著菜葉……鐘麗簡直無法再比喻下去了。因為她要惡心了要嘔吐了。是的,這么低級的錯誤怎么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要知道,她是那么苛求完美的一個人,任何事都不允許有半點瑕疵,竟然能讓水池里有水?
鐘麗的認真干凈是出了名的,比如床單有個褶皺她會睡不著覺;比如雨傘用了一次要從里到外清洗;比如從書柜上拿出書看完后必須歸位;比如他下班回家不管多累都不能立刻進門,她要用小刷子從頭到腳給他打掃一遍;比如兩人做愛前要用消毒液洗澡、洗那個部位,事畢后還要用消毒液洗,反復洗,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掏出來沖洗一番;比如不能隨時親吻,要洗過臉刷過牙才可以;比如用過的毛巾要整齊地疊好放好,并像豆腐塊一樣整齊;比如吃飯喝水放屁不能出聲;比如不能隨意委在沙發(fā)或床上……任何人都要承認,鐘麗絕對是個好妻子,完全是出得廳堂進得廚房的那類。她只要下班或休息在家,永遠戴著家用手套,永遠拿著抹布,永遠在擦洗。比如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會要他到那邊去;他去了那邊,緊接著她又要他到那邊。弄得他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縷空氣。有時鐘麗還會在半夜突然醒來,像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件立馬下床,原來是房間某個角落沒擦,或她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反正她絕不能帶著“灰塵”睡到天明。于是洗涮的聲音就會持續(xù)在夜的深處。當然家里不允許有外人,不能看見鞋底的黑,不能在飯桌上談論動物或血腥的話題,更不能開口大笑,暴露牙或小舌……否則,她會吐,哇哇地吐。她對自己也是嚴苛的,比如不能胖,她理想的體重是一百斤,超過半兩都不允許。那樣她會不吃不喝,不參加任何晚宴,自虐般地汗蒸、跑步,折騰數日,不把半兩甩掉絕不罷休。當然更不允許有白發(fā)和皺紋,它們一旦冒頭,美容院和化妝品店每天都會出現她的身影,不把它們斬斷誓不罷休。這些是可以解決的,無法解決的是她的生理周期。盡管醫(yī)生說這個年齡絕經太正常不過了,可有的女人六十歲還來紅?。∷姆磫枎е敲吹牟桓什磺环?。于是她一定要做六十歲還要來紅的那部分女人。保健品、中藥、偏方甚至是江湖上的傳說蜂擁而來,它們一包一包如一堵墻般地聳立起來,家里永遠充滿了濃烈的中藥味。還有每天醒來的那句:你說我這個月能來紅吧?
……
如此這般的一個人竟然讓水池里有水。她從男人頗為得意嘲諷的表情里,清楚地意識到這樣低級的錯誤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意味著什么。連她自己都不能容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她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握著抹布的手一刻也沒停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看水池又看看他。此刻他巋然不動地站在廚房門口,像在計時一個精神病人發(fā)作的具體時間,那目光還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洞,令鐘麗整個人都掉了進去。她覺得四周一片漆黑,漆黑得令她有些窒息??磥硭呀泬蚩蜌獾牧耍瑳]說什么難聽的。剩下的時間里,她除了羞怒還是羞怒,她還有一股恨從膽邊生,恨不能把日子倒回去,不用倒回二十年,哪怕兩個月,二十天,不不,甚至兩天都行……可是,她沒有任何機會了。
他為什么不提醒呢?這些年她都不清楚自己竟然犯了這么大的錯。為什么連暗示都不給?突然以這樣的方式揪住她的小辮子,未免太歹毒了,看來他壓根不想給她機會了。二十多年了,竟然還沒看出他下手如此之狠。此刻的鐘麗已經完全敗下陣來。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她想說點什么,她的嘴是在動,可四周卻是陣陣轟鳴,讓她的聲音直接趴在喉嚨里。
兩人像往常一樣雙雙出門,到了民政局離婚處,竟然有那么多人在排隊。怪不得現在離婚的比結婚人的多。鐘麗最討厭排隊了,可這時,她真希望隊排得長些再長些,長到今晚、今年,甚至一輩子。她多么希望能突發(fā)一場地震或海嘯,哪怕自己和他就此“嘎”了,那么她到死也是體面的黃家大兒媳,體面的檢察官的妻子。從昨晚到現在,鐘麗還一個勁兒地自我檢查:是不是因為他襯衣上的消毒液太濃?是不是菜太淡?是不是他在房事上有要求時,她的呻吟不夠放蕩?這么長時間完全可以提醒她水池里有水,哪怕稍稍示意下她也會及時糾正。為什么要突然襲擊打得她措手不及呢?看來他要離婚是準備好久了,那么他在日常中,一定像個隱藏著的殺手,早就知道你的致命之處,只是在等,等,某天逮住時機突然出手,讓你猝不及防又無對策。對了,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然后迫不及待……在鐘麗不著邊際的遐想中不知不覺輪到她了,她希望辦公人員能有句勸,或友好地說:“你們多般配啊,過這些年多不容易啊!”可是,那個女的頭沒抬,看完身份證結婚證,問房子歸誰?財產歸誰?孩子歸誰?鐘麗對答如流。這些都是昨天談好的,他說他什么都不要,一切都歸鐘麗。鐘麗很感動,有多少夫妻為財產房產打得狼煙四起。而他竟然什么都不要,看來還是念她這些年的好,到什么時候也不為難她。
她甚至認為,他還是愛她的。
女辦事員把蓋完章的結婚證交給她,然后要她到隔壁去拍照。她看到那個紅條的章蓋在結婚證上,前面的字模糊不清,后面失效兩字卻那么醒目。
失效?就是說,他們不再受法律保護了?不再合作過日子了?她的那些昂貴體面的衣裙再沒有機會和他出席哪個場合了?那個紅色的長條章宣告她命運的分水嶺,那邊是光鮮優(yōu)越的鐘麗,這邊是遭遇拋棄單身的鐘麗。鐘麗一貫鄙視身邊離婚的女人,認為她們太沒腦子,甚至在內心里還會涌起輕蔑的嘲笑。怎么會讓他離開家離開自己呢?怎么能讓他有外心呢?連一個男人都抓不住,未免太失敗了吧!其實男人多么好哄啊!他們要看好看的,那就打扮給他看;要吃好吃的,那就給他做好吃的。怎么也不至于讓男人下定決心離開你,生生把家弄丟了,那才是女人最大的恥辱??!萬沒料到,她自信她用二十多年時間經營的婚姻大廈堅不可摧,且最具標榜力和說服力,卻在這個秋天轟然倒塌……她站在斷壁殘垣中,煙塵四起。她有點眩暈。她看著手里巴掌大的離婚書,她覺得那是塊沉重的板磚,把她生命的出口堵住了,她想把它拋出去,可是她一丁點兒力氣也沒有。
鐘麗平生第一次遭遇失敗,而且敗得這么慘烈。
從小到大她拿過好多好多的本本,每個本本都記載著她光輝的過往,記得在大院里,她先是舉給父母看,然后給周圍鄰居看。本本再轉回來時,難免會有痕,比如一粒面包屑、一點點手印。她狠命地擦拭著,發(fā)誓下回誰也不給看了??傻健叭脤W生”“學習標兵”等字樣的證書在她手里時,還沒焐熱,又飛入尋常百姓家。而此刻這個小本本,她要連皮帶瓤地捂嚴實了,連風掃它一眼都不行。
她匆匆地把它丟進包里,匆匆地走出門。男人說:“以后有事給我打電話。”
她沒聽見,真的沒聽見。她的耳邊有刺耳的“吱——”類似沒放好的麥克發(fā)出來的。她下意識用肩頭蹭了下耳,想把那聲音抹掉,但沒用,她只得加快腳步,想快點離開這地方。
打開車門,鐘麗剛剛坐好,便四下里找他。男人已經走遠了,她只看到個模糊的背影。鐘麗覺得太奇怪了,他這人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今天竟然像只兔子。
鐘麗一人回到家的時候,依然懵懂。她想給他打個電話,問他晚上吃什么,突然覺得不妥。他留給鐘麗一個堅定執(zhí)著的背影的同時,還有一道她怎么也無法破解的難題。好長時間,鐘麗還像做夢似的。她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時而失聲痛哭,時而自言自語。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在同事親人朋友面前兜售她的幸福和如意了,配角沒了,她這個主角也謝幕了。
當然,一定要做到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的樣子,天下太平,一切大吉。連兒子親人都不要知道。
借口,一定是有了別的女人。否則他不會用這個不是借口的借口來達到凈身出戶的目的。于是她找了私人偵探,調查跟蹤一個月后,別說女人,就連和別人吃飯的次數都極少,甚至手機除了工作上的,幾乎沒外線。她要弄個明白,她是高才生,從小到大都是尖子生,她怎么允許自己解不了這道題?何況她也不是輕易就能被打敗的。她像一頭忠實的驢子,一心一意地圍著那盤磨。最終她累得吐血,也依然沒走出那個圈。
之后,鐘麗就格外關注水池了。單位的賓館的飯店的……只要有水池出現的地方,一定長久地黏著她呆滯的眼神?;氐郊依铮髅饕此鲲?,可是每逢要打開水龍頭,她就會停止動作,然后長久地發(fā)呆。她還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那樣子像一個燙傷的人再無法坦然面對火源。有時她寧可去衛(wèi)生間用水也不敢打開廚房的水龍頭。她怕打開它們之后,水珠依然那么大方地趴在那兒,像一個累急了的趕都趕不走的無賴。
鐘麗的生活拉開了新的一幕,她既要當場記又要當演員,她兩頭忙著,唯恐哪點疏忽把自己暴露了,一旦暴露她覺得自己必死無疑。她必須遠離親人朋友。于是她的周末一定要忙,忙得不可開交。瑜伽館,書店,書法室。其實她在哪里都只是應付著,一副充實幸福的樣子。她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了,只要把時間送走了,她就是今天的勝利者。盡管她在這些場所是煎熬的,如同一個并不餓的人硬要長久地呆坐在飯店里,那種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相比來說,她還是喜歡在瑜伽館。在這群有錢有閑的女人當中,鐘麗時時帶著鶴立雞群的姿態(tài)。的確,這個年齡了,再加上自身的氣質和身材,比起其他女人來說,她當然有資本昂首挺胸的。連教練都說她完全可以做本館的形象代言人。這樣的話對于鐘麗是很受用的,她像一直名列前茅的優(yōu)秀學生,連她自己都不允許有半點松懈。她不僅在這里找到單身的失落和寂寞,還讓時間有了去向。鐘麗平日里就是高冷一族,她的沉默孤傲在哪里都隨身攜帶,它們像兩扇結實的大鐵門,即便在是在女人聚集的瑜伽館,鐘麗也顯得格格不入,像一片稻田里突然長出的一棵樹,突兀而孤獨。
王吉珍和她正相反,非常有人緣,只要她一到館里就是焦點。她雖說沒鐘麗的容顏及身材,卻妝容得體,落落大方。臉上總帶著笑,有身好廚藝,動不動就把面包蛋撻拿來和大家分享。還會幽默地傳授一些生活常識,時常引得周圍嘎嘎叫笑,整個瑜伽館頓時像聚集了五百只鴨子。鐘麗也想那么嘎嘎地叫一下,或笑一下。上次那個醫(yī)生還說,讓她盡量放松自己,時不時地大笑或大叫一下對她的失眠有益。可她不想跟她們一樣,那樣的話她就不是她了。包括在她們的群,她永遠潛著。王吉珍每天除了曬營養(yǎng)學和美食,還要曬自己和老公的早餐、晚餐和服裝什么的??吹贸觯莻€情商很高很會經營家庭和愛情的幸福女人。教練調侃說她天天在和自己唱反調,來這里就是瘦身塑形的,她倒好,分享完美食一個小時課等于白上。她哈哈地回應,不吃飽哪有力氣劈腿?。‘斎凰险n也不像其他人那么用心,時常被教練單獨拉拽出來,她也無所謂,依然哈哈哈地,像昨天中了彩今天又要中的樣子。別看王吉珍大大咧咧的,卻十分細心,課前準備課后收拾她都不厭其煩地為大家忙活,時間久了,哪一天她不來,大家都覺得少了些什么。
“這么漂亮的絲巾在哪個店里淘的?真適合你!你看你的膚色真好,用的什么牌子的化妝品?”兩年來臉色一直發(fā)青的鐘麗讓熟悉她的人不清楚她遭遇了什么,聽到王吉珍這樣的搭訕,鐘麗還是很受用,這樣的話無疑給鐘麗這棵孤獨的樹附加了美妙的藤蔓,這時的鐘麗很熱情了,并用了分外的耐心。她虛報的那些價格是她加了兩倍或是五倍之后的,她想從價格上告訴她:不是哪個女人都能消費得起的。原以為會嚇著王吉珍,誰想她根本不在乎,還說老公就讓她買好的、貴的,還讓她跟上時尚,不允許她掉隊落伍。她的話看似無意,但在鐘麗聽來,卻有點跟自己叫板的意思。有時回到家里,王吉珍的話就縈繞在她耳邊,縈著繞著就成一根鋒利的刺,穩(wěn)準狠地穩(wěn)扎在鐘麗心頭,令鐘麗越想越覺得她仿佛是故意對著幾日粒米未進的人夸耀排骨肉太多。鐘麗的慍怒不時流露,而王吉珍根本沒覺出來,依然和顏悅色。
“我的衣服化妝品什么的,不能低于我老公給我定的標準……這家伙說了,每月不消費到一定的數額就不把工資交給我了。只要我高興只要我喜歡,錢不是問題……其實我真舍不得,可他就是鼓勵我買,還說女人生來就是消費的……”這樣的話在鐘麗聽來是那么矯情,哪個男人希望女人敗家,也不瞧瞧自己,還真把自己當寶了?她在心里不時狠狠地回擊,方才覺得透了口氣。
那天課間休息時,王吉珍又靠近了鐘麗。鐘麗自然要優(yōu)雅地輔導,像當年在班里輔導聽不懂課的差生。這時候鐘麗的笑容含有更多的附加值。比如虛榮的含苞待放,比如關注度的波濤洶涌,比如找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正因為如此,她極少落課,更不能少了王吉珍,少了王吉珍,又累又漫長的瑜伽課又怎么打發(fā)呢?還沒做上幾個動作,王吉珍腰間的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小聲地說:“寶貝兒,排骨買了,我一會兒早點回去給你做?!甭牭贸鰜?,是跟兒子說話。她掛斷手機的時候,突然間像想起了什么,又小聲說:“哎呀,不行啊,你血糖高,吃糖醋排骨不行,老寶貝兒,這樣吧,我給換個清湯排骨?”
旁邊的鐘麗聽得真切,原來是跟老公說話。這回她終于轉過頭來仔細看她了。其貌不揚,氣質不佳,放在人堆里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大媽,但她柔情蜜意的樣子,分明是在熱戀。
“你要吃玉米面饅頭,回頭我到超市買,保準是你小時候的味道……對了,你今天是不是穿少了,秋涼,可要注意啊……”王吉珍像叮囑孩子似的,臉上還帶著某種焦急。鐘麗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聲音是那樣柔美。直到音樂再響起的時候,王吉珍才放下手機,她知足幸福的樣子是從里到外的,就連皮膚都透著淡淡的粉紅。中醫(yī)說,有心事的人臉色是灰的,只有從內而外快樂的人,氣色才是健康的粉。鐘麗要不是聽了她的電話,才不會這么打量她。在鐘麗眼里,王吉珍是沒多少品位、小市民習氣很濃的一個女人,甚至一度把她列為燒火丫頭。今天,這燒火丫頭再一次令鐘麗大跌眼鏡。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才是命運生活的最大贏家。你看她有錢有閑,有情有愛,一天天的有滋有味。鐘麗知道她的日子可以說是相當結實的,結實得百毒不侵,洪荒不懼。她完全可以安心入眠,可以嘎嘎大笑,可以小女人般地撒嬌賣萌,即使到了風燭殘年,即使臥病在床,也有一雙大手托著她看遍世界。女人拼到最后拼的不就是這種安逸、如意。你自以為擁有美貌財富高雅,可到頭來卻落得個孤家寡人,說不好聽的,就是晚上突然死了第二天都沒有人知道。鐘麗的心掠過一絲酸楚,她的淚點本來就低,加上對王吉珍的羨慕嫉妒恨,她臉上的淚水里摻雜著更多成分。
她機智地邊擦淚水邊做動作,她絕不會讓外人看到自己的異常。這時她突然想知道王吉珍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到底有個什么樣的老公?機關事業(yè)里:經商生意?不會是個市井小民?她家水池會不會也有水?她有點后悔那天沒如約前往,那樣至少會探個究竟。
時間轟隆隆地過著,轉眼鐘麗做了兩年單身女人,她已經完全適應了自己的世界,讀書聽音樂,再關注下時事新聞,一天天的日子竟然緊張忙碌了。那天,一個大學同學輾轉找到她,問她給不能給福利院的孩子們輔導輔導作文,純公益性的,沒報酬。鐘麗一點也沒猶豫,立即答應了。
第一天,鐘麗的心就被刺痛了,她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清澈的目光迎接自己。在她的印象中,福利院的孩子一定存在著智力或肢體方面的問題,沒想到,他們如此健康。特別是他們齊聲叫她鐘媽媽時,她的淚水奪眶而出。不久,她看見了孩子們的心聲,那些文字無不表達了孩子們對家的向往與渴望,后來她主動每周給孩子們講國學課、歷史課。備課講課,她的時間排得滿滿的。鐘麗激動地告訴兒子:自己突然有了十一個孩子,你是十一個小孩的哥哥。她把視頻發(fā)給兒子,兒子給她一連串的贊。
班里有個叫啟明的孩子,聰明漂亮。她的父母因為車禍雙雙離世,她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六年。她每每叫鐘麗媽媽時,鐘麗的心里和眼里都停留著一汪淚水。她決定把現在的房子賣掉,在福利院附近買個雙室。這樣她會隨時隨地地來照顧啟明。她還有個大膽的想法,如果兒子同意,她準備收養(yǎng)啟明。
她已經很久沒去瑜伽館了,直到那天教練給她打電話說那張卡要過期了。她眼前瞬間閃出了瑜伽館、群女人,然后她嘲笑了下曾經的自己:無聊的心態(tài)必定產生無聊的狀態(tài)。她果斷地告訴教練,作廢就作廢吧。
“鐘麗你變了?!?/p>
同事說出這樣的話,鐘麗愣了。
她不由得打量了下自己,一身沒有牌子的休閑服,一雙普通的平跟鞋。沒什么啊!
“我是說你內心,你不覺得你流溢著一股活力,還有一種中年女性的和婉寬柔嗎?”
和婉寬柔。
鐘麗在心里重復了這四個字,接著王吉珍閃在眼前,那個永遠都笑瞇瞇的胖女人。這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樣子??!
鐘麗很快搬家了,簡單清雅的房間沒有多余的東西。那天是周末,她早早起來了,今天她要把啟明領回來一起過。她還要把收養(yǎng)的事跟母親說下。母親一定會支持她的決定。去超市、上樓、洗菜、淘米……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那首《別亦難》,那是專為他設置的特殊響鈴。這首歌好久好久沒有響起。在過去的時光里,她曾無數次地期盼它會唱起??墒遣]有。沒有。此刻,那旋律久久不息,像個執(zhí)拗的人不依不饒。鐘麗愣了下,沒有接,而是從容地忙碌著。至于水池,四周水珠點點,特別是被早上的陽光折射后,更顯得刺目耀眼。不過,鐘麗早就不再盯著它了。她像任何一個女人一樣,哼著歌,做著飯,等著孩子回家來。
【本輯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馮璇,女,滿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在《民族文學》《山花》《北方文學》《朔方》《安徽文學》《西南軍事文學》《廣州文藝》《短篇小說》《鴨綠江》《長城》《歲月》《芒種》《鹿鳴》等刊物,共百余萬字。有個別作品入選年選本。其中抗戰(zhàn)體裁的長篇小說《索倫桿下的女人》被列為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重點作品扶持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