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志亮
聽,喧鬧的鑼鼓聲鏗鏘響起,沒有擴音喇叭也會感覺到聲威震天,那一定是蓬萊閣下的好戲開演了。于是,水城村的老老少少從大街小巷奔出來,涌上天橋附近的街口,正月里我們要來看一場大秧歌。
嗩吶一響,人群自然地圍成一個圈兒,給秧歌演員們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為他們擋風,為他們御寒,更是為他們喝彩。演員們隨著節(jié)拍扭起來,腳步自由地變換,雙臂盡情地舞動。曲子悠揚,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著快樂的光彩,似乎歡騰起了春天的豪邁??矗灰粫?,那哥兒已經(jīng)滿頭大汗,再一會兒,已經(jīng)脫下了一件棉衣,描畫得紅彤彤的臉上,因為沁著汗珠而油光锃亮。即便如此,演員們在演出間歇,看到熟人也要即興再扭上幾扭,遇上舞臺知音就來上一段對扭。這時候,伴奏的鼓點兒又心照不宣地響起來。他們一直扭到彼此氣喘吁吁、汗水涔涔,似乎在較量著誰扭得熱烈,誰的心情愉悅,這一年的收入就最滿意,日子就最紅火。
在蓬萊閣—八仙過海的地方,哪一位神仙能缺席呢?看吧,鐵拐李、漢鐘離、張果老、呂洞賓、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曹國舅紛紛出場,你別說,仙人們的才藝各個不同,五顏六色的彩衣在人群上方閃動,腳踩高蹺,各執(zhí)法寶。那位身殘志堅的鐵拐李竟然還能在高蹺上跳兩下,有人拍手叫好,他就跳得更起勁兒了。
看秧歌的男女老少打扮得光鮮靚麗,小姑娘小媳婦的裝束更是濃濃艷艷,似乎要跟演員們比個扮相。人越聚越多,看不見的小孩子要么坐在爸爸的肩頭,要么就鉆進人縫里擠到前排觀賞。小姑娘和半大小子被場上的滑稽表演逗得喜笑顏開,她們手里或拿著五彩的氫氣球,或拿著吃了兩口的冰糖葫蘆,或是一支雪白的棉花糖。
最熱鬧的自然是騎著小毛驢的秧歌隊了,這一組合人最少卻吸引了眾多粉絲。鑼鼓一響,趕毛驢的大漢,就踩著鼓點兒,揚起鞭子揮舞。騎驢的是個小媳婦打扮的人,可是,你再仔細看看這“媳婦”的臉就會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原來,這“媳婦”是一個反串:他的皮膚黑黝黝、干巴巴的,擦的粉當然吸收不了,裹在外面的一層好像能掉下粉渣渣。只見他的眼皮耷拉著,一臉的嚴肅,法令紋特別清晰,歪著頭,斜乜著眼睛,專往人群里瞅,有時盯著某一位觀眾,看得人心里發(fā)毛,等人家被看笑了,他高傲地把套在腰間的“假驢”屁股一扭,后腿一跳,驢尾巴一甩,把人群嚇得急忙后退躲閃,騎驢媳婦將手絹一擺,扭著頭往前跑了。這一騎驢表演逗得大人、孩子哈哈大笑??墒?,人們并不甘心,而是緊跟著毛驢又湊上前去,再接受下一輪兒的驚嚇,好像這一天就是去找嚇似的。這個時候,趕驢大漢就會拿出另一只手上的鏟子往地上比畫,連最小的孩子也會明白,他是當起了“鏟屎官”。
為了更細微地觀察這位伯伯的表演,八九歲的我愿意一上午跟著秧歌隊一直跑到表演結束。
假驢是硬紙板糊成的,驢皮是黑紙貼上去的,驢臉、驢身、驢尾描畫得栩栩如生,驢背上騎驢媳婦的衣襟下擺巧妙地隨著弧形垂下來,兩條細腿搭在兩側,穿著繡花鞋的三寸金蓮垂在兩邊。可惜的是驢的四條腿簡化成了兩條腿,驢蹄子就是人的兩只腳,這位伯伯的腳上穿著一雙黑布鞋。后來聽媽媽說,這位騎驢的伯伯是村里趕大馬車的史樂。
一個一個的春節(jié)過去了,我也一年一年地長大,史樂伯伯的騎驢表演名揚蓬萊小城??墒?,等我再注意到騎驢秧歌時,史樂伯伯已經(jīng)不在了,換成了一名年輕小伙子。
如果說前者的騎驢表演是高冷型的,那后者算是溫文爾雅型的。若不知真相,觀眾們一定會把他當成一個姑娘。你看他濃妝艷抹,紅紅兩腮,雙鬢花黃,哪怕是耳朵上的墜子也是精巧細致,最要命的是他的腳上還穿了一雙繡花鞋。盡管應該是“驢腳”,但也著實讓人記住了他的精細。他的秧歌步更加輕盈,手帕一直挽在腮邊翻飛著,時尚與嬌羞并存,讓人不禁想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次,我又是跟著看了半天,自然也是回味無窮,那正是“紅窗碧玉新名舊,猶綰雙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后來,我們村的秧歌隊還是年年出場,我卻漸漸失去了兒時的那番熱情,反而對記憶里的騎驢反串表演揮之不去,這也是蓬萊閣下的年味兒記憶里最清晰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