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詩歌寫作與文化認同

路羽，別名傅小華，古城泉州人，1978年定居香港，著名詩人、學者。著有散文合集《飛花六出》、詩集《紅翅膀的嘴唇》《藍色午夜》《路羽詩選》《路羽短詩選》（中英對照）;散文集《路羽隨筆》《路羽散文選》《香江歲月》《路羽世紀詩選》《路羽自選集》《月色朦朧》等，作品和小傳等資料被選入多種文集、辭典。1986年創(chuàng)辦銀河出版社，任社長;協(xié)辦香港詩學雜志《當代詩壇》，任副社長;主編《世界華文文庫》《世界華文詩庫》《漢語新文庫》;為當代詩學會秘書長、國際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香港文化總會副秘書長。

余光中在不同地域抒寫的詩歌折射了縈繞在他心中濃厚的中華情結。其對中華文明的認同過程無疑在無形中塑造了詩人多變的詩風。值得關注的是，余光中的文化認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歷經從不自覺的文化認同跋涉至自發(fā)認可的階段，由此瞥見了詩人在中西碰撞中對于文化根源及漢語文明的不懈追尋，既是詩人使命感的體現(xiàn)，亦可謂是游子心靈的歸航。

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

余光中說：“我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p>

在余光中的作品中，思戀鄉(xiāng)土的情緒的抒發(fā)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和歸依，是余光中鄉(xiāng)愁作品精魂之所在，其濃得化不開的中國情結，是雖穿越歷史時空，歷經時代滄桑卻依舊懷揣的對于中國母親的那份情感、對中華5000年文明的尊崇。文化的根基是詩人心底無法涂抹的印記，因而浸染著中華文明色彩的符號成為了余光中作品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音符與旋律。因此，我們有必要去研究詩人詩歌的文化認同與中國情結，讓其精神中滲透的美學、文化命脈得以傳承。

對中華文化不自覺的認同

審視余光中早期的生命體驗與創(chuàng)作經歷，便不難發(fā)覺其不斷身處于離散狀態(tài)，輾轉于中國大陸、臺灣與美國等多地，在熱烈地擁抱著各地文化的同時，他無疑在長期經歷著所在地的西方文化與自身東方文化的差異的不斷拉扯及歷史的盤根錯節(jié)，經歷著文化身份模糊、錯位的動蕩。

因而，在臺灣20世紀60年代“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論戰(zhàn)和70年代“鄉(xiāng)土文學”的論戰(zhàn)中，余光中似乎都是一位堅定的“現(xiàn)代主義”先行者，如他自己所述，“少年時代，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的無非1842年的葡萄酒?！彼脑娬摵驮S多作品都強烈地顯示了主張西化、遠離傳統(tǒng)和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帶有叛逆的少年意氣。例如《少年游》中：“天你塌下來我們肩住/海你沸起來我們挽住/地你動起來我們踹住?！蔽淖种械臍鈩莩尸F(xiàn)了余光中舍我其誰的創(chuàng)作意識。這股氣概也散播于20世紀50-70年代的臺灣詩壇中。在此期間，余光中幾乎參加了所有重要的文學論戰(zhàn)。尤其在1977年的“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中，余光中點名批判陳映真、尉天驄、王拓等人，因而與當時強調“文學反映社會”“文學反映本土”的文學家決裂。

但余光中是并非主張全面西化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的風格、體裁的流變與反復使得余光中自稱為“藝術上的多妻主義”。在前期的創(chuàng)作之路上他經歷著傳統(tǒng)與外來文化的對沖與碰撞，詩人的文化認同在中西差異的縫隙間懷揣著苦悶之情找尋著出路。從美國返臺后，余光中曾提到：“我只是不甘心做孝子，也不放心做浪子，只是嘗試尋找，看有沒有做第三種子弟的可能?！笨梢姡磺惺加诜磦鹘y(tǒng)，卻始終無法停止在傳統(tǒng)的根基上汲取養(yǎng)分。

最典型的作品之一是創(chuàng)作于1960年的《五陵少年》：“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喂！ 再來杯高梁！/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淚中有大禹?！睂v史、家園的盡心透過各種歷史、傳奇、地名等的串聯(lián)而呈現(xiàn)了詩人無法泯滅的歷史記憶，在創(chuàng)作中所經歷的掙扎、放逐都無法涂抹傳統(tǒng)銘刻的印記，古典文化時刻滲透于詩人的現(xiàn)代主義意識寫作中。

再細細品讀次年余光中發(fā)表引起詩壇爭論的長詩《天狼星》，《大度山》作為其中的一章節(jié)寫了詩人在書齋中對于春天的想象與對文字的創(chuàng)見。中西交雜的句式與意象使得語言產生了對日常語言的悖離而形成實驗性質的作品。但在其中我們依舊能瞥見那些溶于血脈的古典痕跡：杜鵑花、卓文君、清明節(jié)等意象的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與文化記憶間營造了深邃的歷史感?！短炖切恰肥怯喙庵信c現(xiàn)實主義過渡的冒險性嘗試，其所引起的論辯也使得余光中越發(fā)清晰地意識到民族風貌在個人創(chuàng)作生命中的意義。正因穿梭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織的文化時空，詩人對文風的態(tài)度看似搖擺，卻在其中滲透著對于中華文明不自覺的認同。伴隨著所處地的變遷而出現(xiàn)的詩風變化實則都在點滴間加強著詩人返回歸中國文學土壤的決心。

對中華文化自覺的認同

詩歌猶如穿墻術般能在閱讀體驗產生的一瞬擊破人們心中的藩籬，其不受制于常識所形成的障礙，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他者的心靈引起震撼。是因為詩歌是人類心靈、靈魂、人的存在的直接產物，是這些抽象事物的現(xiàn)象學。而能歷久彌堅的作品則必然以最本真的力量牽動著人類心靈深處最深層的情感與羈絆。對于漢語語境中的創(chuàng)作者及讀者而言，這份羈絆則必然與漢語文明中的歷史記憶、文化記憶緊密相連。

因而，在經歷了現(xiàn)代主義與中華古典主義之間的綿長拉扯后，余光中所尋求的創(chuàng)作根源重歸華夏。其對中華文化的摯愛、呵護與堅守越發(fā)鮮明地涌現(xiàn)于詩作之中。余光中認為，“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然長在?！闭沁@磁石般的向心力，將余光中與中華民族文化緊緊地吸附在了一起。作品中體現(xiàn)的文化認同感亦呈現(xiàn)了向中華傳統(tǒng)中正本清源的文化根基靠攏的趨向。

從一時期開始，余光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鄉(xiāng)愁題材作品以展示對于故鄉(xiāng)、故土的眷戀與追慕，這種感情根植于他“21歲以前在那華山夏水笑過哭過的日子”，那牢牢烙在他記憶底片上的鄉(xiāng)愁情結，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涂抹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膾炙人口的《鄉(xiāng)愁》之余，自1974年起的10年在港期間，余光中在詩歌領域持續(xù)通過一系列懷鄉(xiāng)主題作品表達其自覺的歷史使命感?！杜c永恒拔河》《隔水觀音》《紫荊賦》 ?通過英雄人物來體現(xiàn)愛國傳統(tǒng)與民族情懷?！洞糖赝酢窔v數(shù)田光、樊于期、荊軻、秦舞陽、燕太子丹、高漸離、張良及陳勝、吳廣等人志在滅秦的壯舉， 類似題材的還有《梅花嶺——遙祭史可法》《昭君》等。此外，1977年寫就的宏偉、深邃的《黃河》：“……白發(fā)上頭的海外遺孤/半輩子斷奶的痛楚……黃河的奶水沒吮過一滴/慣飲的嘴唇都說那母乳/那滔滔的浪濤是最甘， 也最苦……”在展現(xiàn)黃河古老文明的長幅畫卷之中， 歌吟了“最老， 最年輕”的黃河“母親”的恩德， 抒發(fā)了一位“白發(fā)上頭的海外遺孤/半輩子斷奶的痛楚”， 即使浩浩的渾水算不上美， 卻令詩人凝望得口渴唇干，黃河是民族精神的大載體， 詩人將強烈的民族意識化作奔騰的黃河， 涌動在自己的血脈中， 又將那奔騰眷戀情緒化作了奔騰的詩。可見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汲取不盡的靈感，自覺地從中國歷史文化的視角進入對兩岸阻隔的現(xiàn)實和個體幽秘內心的審視，以綿細委婉、悲郁愴傷的語言歌吟甜美的鄉(xiāng)愁，并在超越現(xiàn)實的歷史語境中表達深重的人生感悟，從而使他的詩歌打上了非常深刻的民族文化的印記。詩集《蓮的聯(lián)想》亦自古典詩詞中進一步汲取養(yǎng)分。詩人欣賞蓮飄然不群的風范和情操，沉浸于“出淤泥而不染”的“蓮的情結”之中，蓮已被擬化成具有東方之美及人格生命意識的美學意象，以“蓮”為意象抒發(fā)詩人對人生、命運、永恒的理性探索。余光中在此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他精深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并且，他也在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里神游故國，寄托了自己對于故國文化的無限眷戀。

此外，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人追求理想的人格和逍遙的人生態(tài)度的推崇也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余光中文化認同的傾向轉變。羈旅母題的傳統(tǒng)啟發(fā)詩人將憂國、憂民、憂家的內心傷痕再現(xiàn)，將鄉(xiāng)愁意識的悲戚轉為宇宙意識的徹悟，詩人開始張揚著一種悟覺、逍遙的人生情懷。詩人尤為贊賞魏晉名士與李白空靈玄遠、清拔飄逸的風格，他的李白系列作品對歷史題材的翻新，以新的視角和意象對傳統(tǒng)題材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表達了對李白的人格精神及“天人感通” 的逍遙人生向往，如《夢李白》《戲李白》《尋白》《念李白》和《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等詩篇。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重要體現(xiàn)是對理想人格的追求和生命價值意義的崇高體驗，因而，這一階段的余光中已然過渡至自覺的對中華文化產生認同，是全面化、主動化的追尋。不僅流于形式、意象上的借用與參照，詩人同樣尋找著精神內核上與中華文明的共振、共生。中國知識分子在歷史中形成了關注社會并積極投身其中的思想傳統(tǒng)，強烈的現(xiàn)實悲憫情懷已成為他們的自覺追求和理想人格。詩作《我之固體化》即展現(xiàn)了余光中的民族自尊與渴望“中國太陽”的溫暖心情。對中華民族文化精神中的憂患意識的沿襲，使得余光中的中華文化認同與民族的血脈愈發(fā)相融?？梢姡赜蚍蛛x的局面雖造成了特定的歷史與文化的斷裂現(xiàn)象，但余光中最終選擇將眼光轉向歷史，轉向悠久、燦爛的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基底去汲取足以自豪與驕傲的力量源泉。這是余光中逐漸將中華文明中飛逸騰躍、圓融渾成的氣韻納入個人的審美個性之中的漫長過程。形成對中華文明的自覺認同并非是一蹴而就的選擇，而是文化底蘊與早先經驗在積淀后的噴薄而出。

游子對故土的回歸

余光中將食古不化者稱為“孝子”，把食洋不化者稱為“浪子”，而把那些向西方取經終于回歸民族與傳統(tǒng)的人稱為“回頭的浪子”。總結余光中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的認知定位，何嘗不是游子對故土的回歸？對于民族意識的感悟和對華夏文明的眷戀，又何嘗不是飽含詩人情感的選擇？

余光中將自己對大陸的感情，比作是一種母子關系，骨肉相連般的親情連結使詩歌的中國情結得到進一步升華，這樣的一種表達更體現(xiàn)詩人與中華大地同呼吸的深切情感。余光中在《從母親到外遇》中寫道：“‘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我對朋友這么說過。大陸是母親，不用多說。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魂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厚土……” 正是這一份在文化及地理上對故土家園的深深眷戀使得他把大陸放在了“母親”的至尊位置上，母親歷來是人們心中最溫馨柔情的心理情結根系?！凹摇币馕队心赣H的地方，意味著個體的生命起源，更是其心理文化的根源土壤。

既為游子，余光中的作品中不乏溫情脈脈的人倫關系和極具東方傳統(tǒng)精神的親情描寫。對親情的贊美與對故土、鄉(xiāng)愁的歌吟互為表里，共同體現(xiàn)他對5000年文化的自覺護衛(wèi)。余光中在《守夜人》中自述“5000年的這頭還亮著一盞燈……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盞燈/只為撐一幢傾斜的巨影”。在臺灣社會西化的滾滾潮流中，他以傳統(tǒng)文化的最后堅守者自居，充滿著對中國文化的激情據(jù)守和對這種文化漸趨失落的隱憂。這種自覺的承擔拯救意識不僅包孕在熱土難離的家園抒寫中，也蘊藏在人類原始情感的表露中。例如《招魂的短笛》和《登圓通寺》皆抒發(fā)了對母親揮之不去的追思憶念之情，在這類詩中，母親的形象往往與祖國的形象重疊，鄉(xiāng)情與思母之情亦合二為一;《珍珠項鏈》歌詠了與妻子30年間相扶相守、堅如磐石的婚姻生活，滿盈對妻子的贊美與謝忱;《面紗如霧》一詩中固然有白云蒼狗、白駒過隙的人生慨嘆，但更多的是情意纏綿的父女情深，它抒寫女兒成婚之際，“我”的遲疑不舍，體現(xiàn)了父愛的慈愛溫藹?！侗O》描寫了初降人世的外孫的純真之美，流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之情。在這些表現(xiàn)親情的詩作中，其滿蘊的是傳統(tǒng)文化對他心靈鐫刻的不朽魅力。

此外，詩人亦通過對于山川風物的地理抒寫以展示其游子的故土情結。在詩中反復吟詠謳歌的對象涵蓋廣泛。1992 年，余光中應邀訪問大陸。此后，詩人的鄉(xiāng)愁詩進入解構期。他多次尋訪大陸，每至一處都留下了歌詠故國家園的詩篇，激活凝滯在記憶洪流中的古跡與文明。余光中說：“我的鄉(xiāng)愁從此由浪漫階段進入現(xiàn)實時期。我祖國大陸之行的心情相當復雜，恍若夢中?！碑斣娙藢懢驮姼琛兜情L城》，即描繪了詩人自寶島踏上祖國大陸后的情結感受，詩中“一條飛不走游不去的古龍”，正象征著中華文明兼容并包的多元文化觀，而這意蘊豐厚的圖騰千古不散地飛在中華大陸的上空，也永恒盤桓在詩人的思巢中，“這一塊一塊專療的古方，只一帖便愈”則將長城磚比做一個個古方，只因登臨長城也了卻了自己魂牽夢縈無法釋懷的鄉(xiāng)愁，更以慰詩人的古典文化鄉(xiāng)愁，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以至于數(shù)千年文明歷史的年輪時刻召喚著游子，而在真切面對故園河山的一刻，余光中的思緒不僅囿于具化的景致，他遇見的是惦念、神往多年的文化凝聚力及以道自任、任重道遠的使命感。而令這種文化認同得以綿延并始終帶有生機的則是漢語潛藏不露的深層文學與美學觀念。鄉(xiāng)心不散，只因漢語文明不散。

中國情結的出口

余光中的人生經歷將其鄉(xiāng)思積蓄而成了深沉厚重的佳釀，以至于棲身的每一處都成了中國情結的出口。余光中自開始新詩創(chuàng)作以來，無論身處何處，植根大陸的民族意識、漢語文明始終隨行在其潛在意識之中與他積極地求索著關于漢語發(fā)展的可能。正如余光中在采訪中曾言的人生三階段：“不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不是誰，知道自己是誰?！睂ψ陨砦幕J同的正視與此后的鮮明化，正體現(xiàn)了中華情結對于他而言是“剪不斷碾不絕一根無奈的臍帶”。沿著中華文明呼吸的脈絡，漢語新詩始終引渡著詩歌的游子向文化命脈及生命真實的回歸。

小檔案

余光中，生于1928年，祖籍福建永春，生于江蘇南京，1947年入金陵大學外語系（后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隨父母遷居香港，次年赴臺，就讀于臺灣大學外文系。1954年，與覃子豪、鐘鼎文等創(chuàng)辦“藍星詩社”，主編《藍星詩頁》。后赴美進修，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返臺后任師大、政大、臺大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任臺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